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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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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瞅见我的时候,身体轻轻振动了一下,似乎挣扎着有什么话要说,但青白的嘴唇动了两动,泪光滢滢,终未能说出一字来!气息渐渐细弱,目光渐渐失散,五分钟以后,她便抛弃了爱儿爱女与世长辞了!……

    在众人哀哭号啕中,我狂喊了几声亲爱的妈妈,便晕倒在床前的踏板上了。被唤醒后,我无论如何要守着母亲,但大家都劝说要保重自己底身体,才算是体贴母亲底意思,终被舅母三哥六弟等把我抱扶着送回房去。临去的时候,我紧贴着母亲冰冷静谧的面颊,作了个永诀的长吻;泪珠滴落在她凹陷的双眶中,像是她也在抱着爱儿不舍而流涕!————呵呵,薇弟!我是如何地痛心,我是如何地自责自恨!三年来异乡漂泊,在慈母病危的时候回来了,不但没有亲自奔走医药,尽心服侍,自己反又生起病来,使爱我有逾生命的垂危的慈母担心而病愈加重;呵呵,我是如何的一个罪人哟!最使我时时想起便伤心痛哭的是,我这次回来,仅只在抵家那天亲近了母亲不到两点钟的时间,第二次会面的刹那,便是她永远离我而瞑目长逝的时候了!尤其是除了最后满含着热爱与留恋的一瞥,连一句谆嘱诀别的训语也未曾听到!呵呵,薇弟!真的痛苦我是已经领略够了,真的悲哀之辛酸苦辣的毒液,如今又叫我饱尝痛饮!呵,人生!这可诅咒的人生!我是深恶痛绝了它,我是真真地疲倦了!我并不是个什么愚昧的孝心者,然而母亲与我实在是相依为命,她是我精神深处的抚慰者,是我生命的光明,是我灵魂的寄托,失掉了这样一个真正当得起母亲的母亲,我底一切勇气,希望,热情,豪志,都冰消了!都冰消了!假使有造物者,有上帝,有神,我咒骂他们这些狗彘不食的东西;这世界上多少恶徒多少匪类他们不去消除,他们偏夺去我惟一的母亲,他们只会使一切的恶滋长,一切的善泯没,一切的黑暗迷漫蓬勃,一切的光明黯淡澌灭!

    两天两夜我滴水未进,心头是痛极而麻木了,在床上哭倦了睡,睡醒了又哭。丧事的一切都是舅舅料理。舅舅虽不像一般冬烘先生相信超度亡魂的事情,但拗不过妇女们底迷信,究竟请了几个道士来讽经诵咒;铙钹钟鼓的声音传进我底耳朵来,像是无数的毒蝎,从耳窍直攒进心窝,啮食我心脏的全部!第三天出殡的时候,————呵,我又心中酸痛得写不下去了!让我再喝杯酒,再喝杯酒!

    第三天清晨出殡的时候,我昏昏迷迷地睡着一无所知,只仿佛听见哀切的哭声和嘈杂的语声混合着嚷乱了许久,以后便寂然了。呵!薇弟!就在那样悽迷的睡梦中,慈母底骨躯也永别了她辛苦四十年住居的宅院,永别了她卧病晕昏的爱儿,被人抬往墓地葬埋于黄土之下去了!不知是上午还是下午,我醒转过来,房中伴守着我的只有个不相识的老嬷,据说她是舅母家的女仆,大家都送葬去了,特别留她伺候我。送葬!呵,那两字像一滴王水滴进了我底心窝!我遍体震颤着想爬起来去看看母亲究竟怎样地被埋下土去,但还未坐起,便又脑海雷鸣,痹软地倒下。那老嬷忽然问我吃不吃什么东西,说是舅母临行时吩咐的;真蠢呵!她竟在那时问我吃起东西来!不知怎样想起,我脑中浮现一个酒字,于是怒视着她大声说:“拿酒来!我要喝酒!酒!”呵,那诚实可爱的老妇人,她救了我。是慑于我底盛怒吧,她果然服从我底命令,寻了一壶酒来。我抖颤着依枕把壶抱起,生平第一次痛饮那醇醪;呵呵,酒!酒!从那时起,我深切地领略了它底可爱,深切地拜识了它底功德!

    二次醒来已是夜中了,灯光下,看见菁姊,芸妹,舅母等围坐在我房中窗下的桌傍,把金银箔折成冥馃;这使我忆起外祖母死去的那年,母亲曾与姨母舅母们在灯下做这种工作的情景,如今,这工作又是为她而作的了!她们都是满面泪痕,芸妹更双目红肿得桃子似地悲愁可悯,我只觉心头麻木酸痛,热泪横流着。那时窗外正淅淅沥沥地下着悱恻悽怆的秋雨,雨滴时而被风吹打在窗纸上,哗哗地乱响。薇弟哟!人间至凄惨至可悲泣的情境,怕没有更甚于此的了吧!

    菁姊忽回头看见我在睁眼醒着,她赶忙跑过来问我心里怎样,是否饥饿,又埋怨我不该任意喝酒。大概是酒精在腹内作烧的原故,我觉得燥渴异常,遂把他们为我熬好的糊米茶呷了半碗。我问她们何时回来的和母亲殡葬时的情形,她们流着泪不愿多说。静默了半晌,芸妹说我两天来更瘦得利害了,我说我愿意死,死了好同母亲一块;又惹得她伏在我枕畔低声沉痛地啜泣。那天夜里,她们都去安歇了以后,我对着残灯,听着秋雨的淅沥,想着冥卧荒野中的母亲,怕霪雨已浸透了她新填的浮土,滴滴血泪,伴雨声直流到天明。

    丧事完毕后,只有菁姊还留着同芸妹作伴,过那以泪洗面的生活;我呢,终日呻吟病榻,椎心泣血,静候着死底降临。在驻马店时每想到死的问题,母亲底小影即刻就浮现在我底脑中;这时是没有母亲可念恋的了!以前是满怀着雄心与热情,这时已完全心灰意冷;以前认定自杀是懦弱的行为,这时几乎是焦急地希望着速死。然而,人类究竟是感情的动物,一个孤苦零丁可怜的妹妹,又软化了我欲死的决心。中国汤药我是不相信且十分厌恶喝的,但每当她把那苦水煎好端放在我床前,含泪哀劝我饮服的时候,她那哽咽凄颤柔弱的声音,使我心酸欲碎,我闭着呼吸把它一气喝完了。医生说我外感的病已经没有了,只是哀恸过度身体亏弱得利害,吃几剂温补的药好生静养着,慢慢就会好的;加以我怜恋着爱妹更悬想着恢复康健后的将来,添了些微死灰复燃的希望与勇气,所以晕眩一天天减去,身体也日渐强硬起来。到十月二号已经可以扶杖起床了。

    病起后亟欲去拜奠母亲底茔墓,明知那不过是灵渺的凭吊,总幻想着似乎可以在那里重睹慈母底音容一样,终于在十号下午同着芸妹和二叔家的七弟一块去了。那天天气是阴沉沉地,空际满铺着死灰色的浓云,暮秋的寒风很尖厉地刮着,自然界的惨淡和我心头的悲哀互相溶和了。祖茔离庄还不到五里,因为两腿的软弱无力,怕足走有一个多钟头。葱茏的松柏丛中,坟丘累累,当我看见左方新筑的一坯黄土的时候,我即刻便知那是母亲底安眠处了;因为一刹那间,我更隐约地忆起十二年前的冬天,在大雪纷纷飘舞中,从武昌运回的父亲底遗骨,便是葬埋在那个所在。我凄迷地缓缓走进树林,呆想着在另一世界中,父亲和母亲,或者真的相见了。抬头前瞻,又仿佛看见母亲底身影,在坟后一棵柏树下立着。因为凝神痴心地冥想着,满含着两眶酸泪,倒没有恸哭出来;听见芸妹在低声饮泣,才不禁握住她底手呜咽了。伤痛地低徊流连了许久许久,七弟说天要黑下来了,不得不忍痛离开了那阴森凄凉的境地。

    归来时,靠着河岸缓行,秋风瑟瑟,木叶萧萧;澄清似练的河水,沉静地傲然无顾地向前驰流,似乎表示这龌龊世界是毫无可恋;岸下苍绿的荻洲,开着白花,更沙沙地奏着它诅咒人生的大曲。这一幅冷肃黯淡的秋色图,使我觉得似痛苦,似悲哀,似颓丧,似愤懑,似朦胧,似昏迷,似……;使我欲哭无泪,欲语口钳,欲喊不能发出声来!人生的一切滋味,可以说叫我一霎时尝尽了。我用力咬紧了下唇,克制着呼吸回到家中,背地里喝了两碗酒,便昏然睡去。

    现在,虽已起床将近一月,但对于自己底归来,差不多完全失望了。我已经成了个半残废的人;神经衰弱得稍用思想便觉头目昏眩,体力和精神的萎殆是更不用提了,如果不能恢复健康,呵,我前途还能作些什么!还能作些什么!还有一个致命伤,便是这抓住我整个灵魂的内心魔苦,使我每天非用酒精来排遣不可!我现在简直是一只丧舵的破船,在无边的海洋中漂泊,我是没法驾驭它了!

    呵,母亲丧事中还有一件使人切齿痛心的事我还忘记写了,这事说出固然是家族中的耻辱,但与其在我闷胀伤痛的腹中郁结着,倒不如痛痛快快地宣泄出来。这便是至亲骨肉的毫无人心!你知道我家是与二妹〔叔〕家邻宅居住的,但自从父亲死后,他对于我家底一切事情,从未有丝毫照顾过。前年萃姊出嫁的时候,————呵,这也是我心底一道抹不去的伤痕,她嫁后一月便故去了!————虽然极俭约地花了不到五百仟,已经是东挪西借了,后来我底学费实在无处可借,才由族长九叔祖向他商借了一百吊钱,还要我亲笔写了月利三分的借据!这次母亲逝世,据菁姊说,除了他底长儿长媳和六七弟等小孩过来跑跑外,没见他夫妇底影子来伸头探望一下!这还不算什么,最使我言之发指的是,母亲咽气的次晨,衣衾棺木等一概都还无钱置办,舅舅往他家商请他筹措几百仟垫用,他坚执着说无法可想,可是族人真知道他家中正有七八百仟放债现款刚收回!直挨到将近晌午,舅舅已在别处筹划得差不多了,他方允许借给三百仟的期条;因为我昏迷在床上不省人事,他非要舅舅签给收据不可!呵呵,薇弟!一个人把臭铜钱藏在家里,宁肯让他底至亲骨肉尸体横陈着不得入殓,稍有一星人味的都做不出来吧!呵,谁知现在人天性之凉薄竟至于此极哟!他也是个读过几本四书五经自命为道学先生的臭绅士,成天唏嘘浩叹着人心不古,江河日下,不知他这种禽兽行为,————我这样说并不觉罪过,————睡梦中也有没有些微良心上的疚责?我们中国像他这样蒙着礼教之皮的禽兽,怕到处皆是呢!真的!中国不亡,是无天理!世界底末日或者也就要临到了!

    呵,天已大亮了,一月以后我前途的命运大概可以决定,届时再告诉你吧。

    涵十月二十八日晚五时至二十九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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