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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拾翠女巧思庆元夕 踏青人洒泪祭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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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荣国府的玩灯,一直闹到土地生日。宝玉只是一天天地巴着天晚,要点起这些灯来。一日天晚了,大家点起灯,史湘云也来看,黛玉就说道:“云妹妹,你本来是爱玩的,怎么这样素净起来?就算看不起尘世的繁华,你知道麻姑仙人也曾掷米成珠呢,你何妨游戏游戏?”史湘云只笑着。黛玉、宝钗、宝玉、探春再三地央及她。湘云笑道:“也等人静了,给你们玩意儿瞧瞧。”众人都诧异起来,道:“你原来藏着什么灯儿在那里。”

    湘云只笑着,黛玉宝玉便问惜春,惜春道:“实在没有,早早晚晚一同的,并没有什么灯儿。果真有了,它便不挂,我也会挂起来呢。”众人便说湘云哄他们。湘云笑道:“哄就哄罢了。”宝玉又再三地央及她,湘云便笑道:“就扎起来,也要好一会子,我已经叫人扎去了。你们要看,总要人静了才有。”

    黛玉、惜春便知道她有什么变法儿,就说道:“是了,人静了自然有得看的。但则是我们过去看,还是拿过来?”湘云道:“在这里看就是了。”

    众人只道拿过来,就摆些小碟儿吃酒等着。看差不多人静了,史湘云道:“你们果真要看我这个灯,大家上阁去。我这个灯点得很高,你们要瞧,要往阁上头望去。”众人真个的依了她,同到阁上去望着。栊翠庵里静悄悄,只怪她说谎。史湘云用指头指着说道:“你们且瞧一瞧。”

    只见栊翠庵里三四只白鹤儿灯飞出来,飞到半空里,回翔飞舞,随后又有三四只跟上去。末后有一只老鹤,直上去,口里吐出五色霞光。这八只鹤就跟着它舞。把阁上众人都惊得呆了。湘云就走到栏杆边挥一挥手,只听得半天里一阵回风,飘下些笙乐之声,那一群鹤飞到云端里去了。黛玉、惜春只怕湘云也上了天,连忙拉住她,说道:“你真个的是个仙人儿了,鹤也被你召了来。”

    湘云笑道:“你们也糊涂得很了,谁看见鹤肚子里会点起蜡来,这不是煮鹤了。真正笑也要笑死了,统是一班孩子的说话。”宝玉道:“好妹妹,你这个玩儿实在比人家不同,我就很爱它,怎样再飞只鹤灯儿给我瞧。”

    湘云笑道:“多也没有了,一两盏只怕还有。你们不要性急,只替我瞧着看吧。”正说间,只见栊翠庵内果真又飞起两盏鹤灯,一大一小,子母似的,也上上下下舞了好一会,也往空里去了。宝玉道:“再叫几声更好。”

    湘云笑道:“这是张姑娘送亲,又响又亮了。而今凭你们千方百计地弄巧赌强,我不过用个西洋法儿,你们就说是仙法儿。这样看来你们的巧思儿也有限。”众人只是不信,便跟了湘云下来,黛玉、惜春只紧紧地跟着,湘云笑道:“你们当真的不信,再叫你们看小玩意儿。”就叫翠缕去将床底下一筐的纸团儿搬过来,真个的翠缕就搬过来。众人看一看,只是各色各样的纸团儿,不信它有什么奇处。湘云就叫丫头们两人拿一个都往院子里站着,教他们一同地点着了。那些纸团一会子鼓满起来,一齐飞升上半天里,就如十几个月亮呼风疾走,好些时方才不见。这就是湘云留下的洋灯儿,众人惊奇不已。湘云便将一个遗下的拆开来,讲这配的法儿,说是在先的鹤灯也只是这样的。黛玉道:“怎么样那个群鹤儿会舞呢?”,“那笙乐之声又是何处来的?又是谁在庵里点的呢?”

    湘云笑道:“算着时刻点了走线有什么奇,顺着风儿也会舞,我倒没有听见什么笙乐之声。”众人差不多被她瞒过了,只有黛玉、惜春知道她不肯露相。众人便收拾了各色的灯,只玩这个洋灯儿。一日黛玉正在闲坐,忽见宝玉走进来,望着黛玉只嘻嘻地笑。黛玉问他:“笑什么事情?”

    宝玉笑道:“事情呢没有什么事情,有一件好得很的玩儿东西在这里。”

    黛玉就叫他拿出来。宝玉只是笑着不说。黛玉道:“也没有什么奇,我也不要什么玩儿东西,不像你那么孩子气。”

    宝玉道:“你真个不要,我为的是你心爱的东西,费了多少劲弄来的呢。”黛玉也想不起,就拉住了宝玉搜他。宝玉笑道:“搜是搜不出来呢。你果真的要它,你只许了我也拿金鱼儿游给我瞧瞧。”

    黛玉笑道:“金鱼儿昨晚上在水盂内的,这会子正要捞起来。你只要拿出什么好的来,我就将金鱼儿游给你看。”

    宝玉道:“我就拿来给你。”宝玉就跑出去,一会子走转来,说道:“来了,来了,就挂起来吧。”黛玉便走出来看,只见竹林上挂了一个金笼,就是从前这一只绿鹦鹉。黛玉真个喜得了不得。鹦哥望见了黛玉,就叫道:“林姑娘,林姑娘,林姑娘来了,我想得你好,快给我洗个澡儿。”黛玉就叫素芳、香雪快快地替它洗澡。宝玉笑道:“我今日下衙门回来,走到西华门瞧见它,我倒不在意,它就叫了我的名儿,我就下了车瞧它。它就念起诗来,可不爱它呢。也不知谁偷出卖给他,这个店是一个花儿店,给了他三十两银子,才给我提过来。你说不孩气了,不要玩儿的了,真个不爱玩儿它?瑶儿你拿了去,赏给你吧。”瑶儿也只笑着。黛玉笑道:“你也没有说明,我怎么不爱它。”

    那鹦哥洗完了澡,抖抖翎毛,跳上架子,将嘴儿琢刷了一番。这素芳就去喂它,鹦哥也乖得很,略饮了几口水,就念起“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依知是谁”来。直把个黛玉、宝玉笑得了不得。瑶儿也便出去了。宝玉笑道:“咱们瞧金鱼儿罢。”

    黛玉就叫香雪取出来。宝玉赶着地瞧它,也要了显微镜细细地瞧它两面的篆字,真个活泼得很。宝玉连声说道:“有趣。”晴雯也走进来,大家说说笑笑。晴雯过来瞧这个金鱼儿,说道:“本来今明两天是下水的日子。”宝玉就叫晴雯取出来,仍旧给黛玉挂好了。宝玉还去瞧瞧,说道:“实在有趣,真个的稀世之宝。我这一块玉只是个呆的,谁有这个灵劲儿。”

    黛玉道:“没有它也不被你拖下苦海去。”

    宝玉笑道:“没有这个金鱼儿,你还瞧得见这个鹦哥么。”

    黛玉道:“我要瞧鹦哥,南海去也瞧一个,要这捞什子做什么。你那个捞什子有什么锁儿锁住了,真金真玉配得好不过,又要什么佛了仙了。那仙佛说定的仙佛话,配金配玉好不过呢。”

    宝玉笑道:“罢了,一班拐骗的僧道,弄的隐身障眼法儿。你这揭我的短,你再这么着,我就弄出从前的隐身法来,暗地里捉弄你。”

    黛玉笑道:“谁怕你,我也会学了老爷拿些秽物淋了你,怕什么。告诉你,现有真钢实货的史真人在家,我只要告诉了他,尽着地破你的邪道。”

    宝玉便笑着道:“罢了,我就怕定了你。”黛玉啐了一啐。这时候渐渐近了清明,到了寒食禁烟。宝玉等聚些相好,骑着小川马出去游玩。黛玉也约了姊妹,大家走到山子上边,远远地望些春色。黛玉就走到最高处,便是凸碧堂。只见晴雯独自一个人扶在栏杆上,凄凄惶惶地只是个拭泪不止。这黛玉日在锦绣丛中,绮罗队里,喜孜孜地长久没有伤心;又且晴雯近来也诸事满心足意的,王夫人以下也都待她到二十分,还有什么烦恼?黛玉只怕宝玉小孩子性儿又有什么委屈了她,就悄悄走上去挨着她,拍她的肩儿道:“晴雯妹妹,你这会子还伤什么?”

    晴雯只是哽哽咽咽的。黛玉又再三地问她,晴雯拭了泪,将手远远地指道:“姑娘,你瞧见那个地方么?”

    黛玉仔细地望一望,便道:“那是一丛树林,伤它做什么?”晴雯哽哽咽咽地道:“可怜见的,那就是晴雯的坟墓儿,晴雯的前身就葬在那树底下。”黛玉听了,也就忍不住地滚下泪来,说道:“可怜见的,怪不得你这样的伤。但是你虽则苦了前身,还亏了这个五儿,才有了今日的你。我若是同了你一样,也葬在地底下去,一样的地底下,还要葬到南边去,今日就回不过来。”黛玉说了,自己也十分地伤起来。晴雯倒反来劝黛玉,黛玉倒伤个不了。晴雯道:“姑娘,我总想到自己坟上去走走,虽不能见着地底下的枯骨,也还踏着自己棺盖上的地土。”

    黛玉道:“这也是必该的,我们这个大观园背后,到那里也很近了。明日听说老爷太太们统要往城外扫墓去,咱们何不借一个踏青的名儿约了姊妹,大家开了后园门出去踏青。也预先约过,各人各自的结伴携壶,不必聚在一块。我就同着你再带了柳嫂子到你坟上去祭你的前身,也只当我奠了自己的前生。你也再替这个现身就这冢左近拣下一块地土,定下了一块寿域,倒替五儿立一块碑,叫宝玉作一篇碑文刻上去。你将来百岁过去了,仍旧将这个现身还给五儿。我们这番话只告诉宝玉、柳嫂子,统不告诉别人。你说好不好?”黛玉这番话倒把晴雯说得快活起来,便道:“这么着,我可不满心满意了。不是姑娘这么说,我倒也想不起来。”

    两个人就约定了。到了第二日,果真姊妹们大家约定,也只随身衣服,并不打扮。这大观园一班姊妹们一齐开了后园门,出去踏青。正是禁烟时节,扫墓人多。古人有赞这寒食的诗句,如“万井闾阎皆禁火,九原松柏自生烟”,又如“云淡古原青草短,风吹旷野纸钱飞”之类,也不可胜数。只是一路上桐花半白,李萼微红。丝丝弱柳低斜拂水面之风,阵阵飞桃历乱度朝阳之影。又是些吹箫摇鼓卖饧糖儿的,又是孩子们嘻嘻笑笑放风筝儿的。大家走着这几条淡青的路径,转过了好多树竹篱笆,倒比得大观园内觉得幽雅闲旷,耳目一新。姊妹们也有闲望的,也有采些草花儿的,也有看那些扫墓人村的、华丽的。独有黛玉、晴雯瞒着众人悄悄走到晴雯墓上去。柳嫂子也提了壶跟了上来。看见这些松树也不过一人高,间看些冬青古柏。树林深处显出一座石碑,碑面题着“芙蓉神晴雯女子之墓”,旁写“某年月日贾宝玉题”,后面碑阴上刻的是宝玉所作祭文一篇。黛玉、晴雯就感激宝玉不已。转过去便是晴雯的墓了,也收拾得很整齐,也围了好些夙草根儿。晴雯、黛玉看见了,只管洒泪,两个人都浇了酒,化些经卷儿。晴雯真个的依的黛玉,一字儿并着插下标记。后来真个地立了佳人柳五姐的碑,刻下宝玉作的碑文。柳嫂子也倍觉感伤,说着:“林姑娘,我现现在在有这个心疼的女孩儿在这里,苦的不是她的真气儿。”

    黛玉也洒泪道:“晴雯妹妹,你晓得你的墓草已青,真身已坏。你而今重新完你的夙愿,你不肯忘了你五儿妹子,你便要孝顺你这个生身的妈。柳嫂子,你也不要伤了。譬如你心疼的女孩子做了地下的晴雯,也没有我这个金鱼儿,真个的同那个晴雯一样,也不如有了这一个五儿。难道这个女孩儿不是你自己亲生的皮肉?”

    晴雯也滴泪道:“姑娘说得很是了,我若没借着五儿妹妹,怎么还有这个人儿。你不是我妈,谁是我的亲妈?”

    柳嫂子也就转悲作喜地谢了。他们三个人恐怕众人寻了来,便依了旧路走回去,同着李纨、探春、宝钗等一齐回到大观园来。大家高兴看见那些小孩子放风筝,你喧我嚷十分热闹。一群人也走得乏了,便各自散归。恰好宝玉等也踏青回来了。宝玉正在潇湘馆等黛玉,看见黛玉进来,便笑道:“你们也玩得太高兴了,竟微服而行起来。你便衣妆雅淡,总也认得出来。”

    黛玉道:“只许你们小子们逛便了,我明日还骑了牲口出去打一个小围呢,你瞧着罢。”

    宝玉笑道:“好,益发强得了不得了。林妹妹,你快快地打围,我就跟着你做一个马夫,瞧准你打几个蜂蝶儿回家吧。”倒说得黛玉笑了。黛玉坐下来便将晴雯扫墓的话告诉他,也赞他的碑文好得很。将晴雯立愿要等自己过世后,将现身还给五儿,并要宝玉另替五儿立碑的

    话说出来。宝玉大喜道:“是的了,是的了,这样处分也对得过五儿了。”

    正在议论,传说太太回来。宝玉、黛玉便同众姊妹来到上头。不多时贾政也便回来,说明日要带了宝玉、兰哥儿到铁槛寺去祭奠贾敬。就请齐了四十九位高僧,做功德超荐亡人。到了次日清晨,贾政、宝玉、兰哥儿便一同去了。贾政因为公事多不能守在寺里,便叫贾琏在家照料,将宝玉、兰哥儿留在寺里住宿,按子午卯酉随班行礼,自己不时往来。到了第二日,可可的天色阴阴,下起雨来,一连三日雨点不绝。黛玉为的宝玉不在家十分纳闷,独自一个人挑灯独坐,闷了几个黄昏。虽则一日几遍,人回报平安,心里却十分记挂。又为的同晴雯上冢回来,默默地伤了好些时候,觉得坐立不宁,就约了晴雯来挑灯闲话。那雨点一声声滴在竹叶上,听得人厌烦,又是檐前风马儿趁着暗风叮当不绝。两个人就前前后后地说起旧话来,也滴了好些眼泪。晴雯道:“五儿呢,原也伤心,真个的俗语说‘白白地做人一场,枉自为人在世,’哪比得林姑娘你这个真身真气呢!就是我呢,也有一件缺陷,好好的父母血气,追不上自己的真身。”

    黛玉道:“罢了,你我的苦也差不多了,通是死死活活过来的。我倒也厌这个血肉之躯。从前若将我这个身借给你,留着五儿,倒也两全其美。”晴雯道:“咱们算什么人,真个依了姑娘所说,这荣宁两府还有重兴之日么?良大爷若不为着同气的分上,还肯这样么?”

    两个正在闲谈,那雨声一阵大一阵小,只是连绵不绝。到了临晚的时候,那竹叶上的绿光益发射入玻璃内,连女墙的苔影也映了进来。两个正在纳闷,忽听得蜡屐之声,只道是宝玉回来了,哪晓得是李瑶从寺里回来,赍着宝玉的一封字儿,问太太奶奶姑娘们好。李瑶交代明白,就去了。黛玉、晴雯便点起灯拆开观看。原来宝玉也因雨天在寺中纳闷,晨钟暮鼓闹得不清,便拣一处僻静僧斋,将五儿的墓道碑文作起,一脱了稿,便赶紧眷清,寄与黛玉观看。黛玉便读道:盖闻生也如寄假焉,必归。桃根梅干,犹开同蒂之花;鸠距鹰拳,仅变化生之性。他人入室,哀莫甚于借躯;招我由房,幸孰深于附体。虽凌波洛浦,不留影于江皋,而陨涕岘山,必正名于陵谷。此芙蓉神之晴雯女子之必还身于佳人柳五姐也。昔者张宏义借躯李简,不返汝阳;朱进马附体苏宗,顿醒彰郡。他若桐城殇女,东西门俱认双亲;晋元遗人,新旧族曾添两子。爰及淮阳月夜,惊瞟持灯;上蔡风晨,欣观解竹。宁少见而多怪,可近信而远微。当夫玉烟化尽,珠泪抛残。积长恨于泉台,杳难遘觌;叩传音于蓬阆,祗益荒迷。就使玉箫再世,韦郎则鬓发丝丝;倘教徇情终鳏,倩女则离魂黯黯。今乃死如小别,珊珊真见其来;可知生是重逢,栩栩如醒于梦。又且眉稍眼角,具肖平生;即与刻范模形,无差阿堵。以此先天之巧合,完彼后世之良缘。彼无恙也,双适故人。子慕予兮,一如夙愿。古无似者,斯足奇焉。兹者节届禁烟,人来酾酒。酬卿何处,自借枯骨以代生身;偿尔有期,自表白杨以营生圹。姑娘墓里,不必以一美而掩二难。苏小坟前,自当以三尺而分两兆。此日独留青冢,魂归即依我前身;他年相见黄泉,尸解共归全造化。等逆旅之同还,奚索浦之抱憾。誓言返璧,莫怆遗珠。原期同穴,难分一体之形;爰泐双碑,共志千秋之感。某年月日怡红院主人贾宝玉题并书。黛玉看完了,只管点头说好。晴雯也接近着瞧,黛玉又一字字讲给她听,惹得晴雯只管掩泪,晴雯道:“难为了宝二爷作出这一篇碑文,五儿也不虚生一世了。”

    黛玉叹道:“宝玉呢原也实心,不经这一番风波,也不见得他的心肠。”晴雯道:“可不是呢,从前姑娘回转过来,还那么着执意,又磨得他死去活来。”黛玉叹道:“这也是前定的磨折,谁还强得过头上这个天。咱们在此听雨凄凉,他在僧寺里也不知怎么样的孤栖呢?”

    晴雯也叹道:“自从咱们圆聚以后,天天聚在一块,这种光景也不能不尝些儿。”两个人正在洒泪磋叹,那雨益发点滴得厌烦起来。黛玉道:“这种光景只有两句唐诗‘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船窗’说得像。”

    晴雯道:“死呢,也不过那样,咱们两个人通算过来人。不过死者倒也渺渺茫茫,随风逐露,那活的人伤心起来,才难受呢。你想想,咱们这个宝二爷倒也没有死过,那半死半活的光景也难为他,也只好算个回转来的罢了。”

    黛玉点点头,倒反笑起来道:“他若果真要回转来,除非借着甄宝玉。”倒把晴雯也说得笑起来。黛玉又笑道:“他若借了甄宝玉回生,倒同你配个对儿。”晴雯不好驳回她,只笑嘻嘻地说一句:“我算什么。”黛玉登时悟过来,眼圈儿就红了,就啐了一啐。忽然窗外一阵风,将一竿竹枝吹折了,倒吓了一跳。晴雯便说道:“夜深得很了,你听听钟上的响,已经子末丑初了。”黛玉道:“今夜的夜雨倒也配景,索性坐到天色明了,替他写这篇碑文出来。”晴雯道:“前日宝二爷说姑娘从前烧去的诗稿,二爷一篇篇都补全了。”黛玉道:“你也知道的,我从前做过的他都见过,也不知他怎么样全个儿地记了去,抄出这几本来,就连改香菱的诗也抄在里面。别人也罢了,也该替宝姑娘一同抄下,偏又不抄。幸亏宝姑娘不在心,若揭起短来,砖儿能厚瓦儿能薄。况且闺阁中笔墨,原不许传扬出去,宝玉也枉费了这个心。”

    晴雯道:“这总也见得他的心肠了。”

    黛玉只叹息个不了。两个人真个的坐到天明,将宝玉做的碑文写了出来,袖了去与宝钗看。宝钗也说很好。方才同众姊妹往上头去。可可的天雨不歇,直到第七日散花谢将方始晴明。贾政十分喜悦,完了功德,带了宝玉、兰哥儿一同回来。宝玉便到黛玉、宝钗处议论泐碑一节不提。宝玉为的踏青不畅,又约了景星、良玉出去清游。李纨、宝钗也因天色初晴,浓桃可爱,约了众姊妹一起到沁芳亭赏玩。恰好王夫人又往薛姨妈家去了,姊妹们更畅意玩笑,也有拿了钓竿儿钓鱼玩的,也有采花攀叶寻些香草的,也有扑蝶的,也有蹲在池边撩水荇的,也有携瓶汲水供花的。李纨、宝钗、黛玉、湘云也乏了,只将手帕子铺在太湖石上坐着瞧她们玩儿。便有小丫头送上点心攒盒来,也只就着各人心爱些的吃些。只见这些桃花,也开得茂盛极了,一团一簇,十分娇艳,有些开得早些的,却被雨打坏了,太阳一烘,经风一吹即纷飞如雨。就这花雨里映着这些姊妹们,愈觉风韵。姊妹们一面玩儿,一面也扑去身上的花片,无一个不尽兴地玩儿。也有掉了手帕、香串香囊的。探春在那里指点各房的小丫头,各人将主子的物事儿检点。黛玉只管点头,宝钗却触起一件旧案来,便笑道:“好不要又弄到抄检大观园起来。”

    黛玉笑道:“宝姐姐,你不知道晴雯又公报私仇么?”众人连忙问她。黛玉笑道:“这事也巧,可可的王善家的偷了那府里的首饰,转辗变钱,弄到晴雯的丫头手里。被晴雯认出来送过去,那府里连人送过来,被晴雯发出去打了四十,还革了半年的月钱。”众人都笑说:“爽快。”

    众人又走到紫菱洲,看见一座秋千架子。宝琴道:“咱们园子里立了这一座架子,也只听见玩过一遭儿,咱们今日何不上去玩一玩。”原来这座秋千架子着实的华丽,本身竖架是朱红金漆描金云龙,横架是油绿彩漆描金云蝠,一色的五色软丝彩绦,挽手攀腰统是杨妃色,豆绿色的交椅绣花绸,映着这几树垂杨,飘飘漾漾十分好看,怪不得宝琴高兴起来。众人齐声说好。李纨便道:“琴妹妹,这个却使不得,一则怕腿软了掉下来了不得,二则也着了凉,三则我们前日出去踏青,人家瞧见了,也不知是谁家的内眷。而今玩这个,墙外有勋戚瞧见,人家子弟们瞧见了便要传说开去。咱们真个要玩儿它,也有一个法儿,只叫梨香院这班女孩子过来,也不要强她,只叫她们会上去的上去,她们打也打得好,我们只在底下看,岂不好呢。”

    众人都说好。李纨就叫人去传了芳官一班来,都是丽线绣花衣裤,踏着花鞋。龄官、藕官、艾官、葵官都说会的。当真的四个女孩子就站上去系好了。那班女教师就同芳官送起来。也有许多的名儿,套花环、盘龙舞莺、梭穿百花、丹凤朝阳、双仙渡海、一鹗凌空、侧雁字、一帆风,各样地打将起来,真个翻翻有落电之光,飘飘有凌云之志。也使双枝笛吹着“霓裳舞衣”

    的套曲儿,击云罗,吹横笛,拍板小鼓,十分应了节奏。到了后面,四人又联臂上去,打起蝴蝶会来,这乐器就单用丝弦鼓板,越发的袅娜娉婷,仙仙可爱。众人正在打得有趣,只听墙外有许多人喝采起来。慌得李纨立时立刻叫这班女孩子下来,连忙乐器也一齐叫住了。众人一定不肯歇,李纨决然不肯叫她们再玩。黛玉、宝钗、宝琴等再三的问她,李纨只说:“外面的人儿看着不雅相,不要疑心到我们身上来。不好再玩了。”

    毕竟墙外喝采的是些什么人,要知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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