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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世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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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聞:更以前聞告之。凡交,交鄰。近則必〔二〕相靡以信,宣云:「相親順以信行。」 補:靡,御覽四0六引作「磨」。郭云:「近者得接,故以其信驗親相靡服也。」與宣注同以順訓靡,是也。遠則必忠之以言,宣云:「相孚契以言語。」言必或傳之。宣云:「必託使傳。」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宣云:「兩國君之喜怒。」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郭云:「溢,過也。喜怒之言,常過其當。」凡溢之類妄,成云:「類,似也。似使人妄構。」 正類,比也。凡過當之言,離於常情,故比類於妄也。妄則其信之也莫,成云:「莫,致疑貌。」 正奚侗曰:「論語:『無莫也。』邢疏:『莫,薄也。』信之也莫,猶言信之不篤也。」莫則傳言者殃。補此其所以為天下之難者也。應上文「人道之患」。故法言曰:引古格言。揚子法言名因此。『傳其常情,宣云:「但傳其平實者。」無傳其溢言,郭云:「雖聞臨時之過言而勿傳。」則幾乎全。』宣云:「庶可自全。」按:引法言畢。且以巧鬥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大至則多奇巧;釋文:「大音泰,本亦作泰。」按:鬥力屬陽,求勝則終於陰謀,欲勝之至,則奇譎百出矣。 補:成云:「陽,喜也;陰,怒也。夫較力相戲,非無機巧。初戲之情在喜,終則心生忿怒,好勝之情,潛以相害。」武按:此喻溢惡。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亂,大至則多奇樂。禮飲象治,既醉則終於迷亂,昏醉之至,則樂無不極矣。 補:成云:「治,理也。夫賓主獻酬,自有倫理。」云云。武按:此喻溢美。此兩喻,皆下文陪襯,亦即下文之喻也。凡事亦然。始乎諒,常卒乎鄙;宣云:「諒,信。鄙,詐。」俞云:「諒與鄙,文不相對。諒蓋諸之誤。諸讀為都。釋地『宋有孟諸』,史記夏本紀作『明都』,是其例。『始乎都,常卒乎鄙』,都、鄙正相對。因字通作諸,又誤而為諒,遂失其恉矣。淮南詮言訓『故始於都者,常大於鄙』,即本莊子,可據以訂正。彼文大字,乃卒字之誤。說見王氏雜志。」 正俞說非。俞謂「諒與鄙,文不相對」。夫諒,信也;鄙,詐也。一正一反,俞據何文例,謂不相對?尹文子大道篇「能鄙不相遺,賢愚不相棄」,能鄙、賢愚,皆一正一反相對。淮南本經訓「仁鄙不齊」,仁與諒為同類。鄙可與仁對舉,獨不可與諒相對乎?又禮記樂記:「致樂以治心,則易直子諒之心油然生矣。」此就樂之正面言也。其反面則曰:「不和不樂,而鄙詐之心入之矣。」此則正以諒與鄙相對也。至引淮南以證此文「鄙」應為「都」,不知淮南就軍亂言,謂軍亂始都城,常大於鄉鄙,以鄙較都地廣人多,亂易擴大也。各有取義,何可引以證此?俞亦自知「大」字未安,則又謂為誤,而引此「卒」字以正之。易「卒」於彼,彼文不安矣;易「都」於此,此文不安矣。蓋此文係寫傳言者貴信而不可妄,「諒」承上文「信」字,「鄙」承上文「妄」字,脈絡分明。如易「諒」為「都」,則「鄙」變為「邊鄙」之鄙,此二句變成贅疣,與上文全無干涉矣。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夫言者,風波也;如風之來,如波之起。 補:「其作始」二句,承上啟下。夫言或溢美,或溢惡,如風波不定也。行者,實喪也。郭嵩燾云:「實者,有而存之;喪者,縱而舍之。實喪,猶得失也。」 正郭說非。夫溢美、溢惡如風波之言,其言類妄,妄則非實矣。如使者遵行而傳之,非喪其實乎?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得失無定,故曰「易以危」。正妄則傳言者殃。故忿設無由,巧言偏辭。忿怒之設端,無他由也,常由巧言過實,偏辭失中之故。 補:巧言始乎陽也,忿設卒乎陰也。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於是並生心厲。獸困而就死,鳴不擇音,而忿氣有餘。於其時,且生於心而為惡厲,欲噬人也。以獸之心厲,譬下人有不肖之心。 補:釋文:「茀,郭敷末反,李音怫。」武按:此喻陰陽之患。剋核大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剋求精核太過,則人以不肖之心起而相應,不知其然而然。 補:剋核大至,言遇事考慮成敗太過,則患得患失之心應之,即不肖之心應之也。此屬一己說,針對葉公過於患事之成不成而發,於本文義似較聯貫。又剋核大至,過乎諒也;不肖之心應之,卒乎鄙也。苟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宣云:「必罹禍。」故法言曰:『無遷令,成云:「君命實傳,無得遷改。」無勸成。』成云:「弗勞勸獎,強令成就。」再引法言畢。過度,益也。若過於本度,則是增益言語。 補:上文「溢美」「溢惡」,乃君因一時喜怒致言之溢也。此之過度,則傳言者過乎君言之限度也。遷令、勸成,即皆過度也。遷令、勸成殆事,事必危殆。 補:上文「妄則傳言者殃」,及「實喪易以危」,就危及使者之身言之也。此之遷令、勸成,則妨害所使之事矣。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成而善,不在一時;成而惡,必有不及改者。 補:此對上葉公「若成若不成」之問而答之也。言事之美成者,非倉猝可致,必須多經時日;如為惡成,後雖悔改,勢已不及矣。本書徐無鬼篇:「殆之成也不給改,禍之長也茲萃。其反緣功,其果也待久。」「殆之成也」句,即惡成不及改也。「其果」句,即美成在久也。可以互證。可不慎與!且夫乘物以遊心,託不得已以養中,至矣。宣云:「隨物以遊寄吾心,託於不得已而應,而毫無造端,以養吾心不動之中,此道之極則也。補乘物以遊心,則心不至剋核矣。託不得已以養中,與上文「寓於不得已」,及「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同義。何作為報也!郭云:「任齊〔三〕所報,何必為齊作意於其間!」 補:報者,謂齊對楚報答之言也。子高見齊之甚敬而不急,慮其所報不足以厭楚王之意,則己必得罪,故甚慄之。是即作意於齊之報也。仲尼針對其病,故以「遊心」「養中」二語勉之。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但致君命,而不以己與,即此為難。若人道之患,非患也。 正成云:「直致率情,任於天命,甚是簡易,豈有難耶?此其難者,言不難也。」武按:上言「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又言「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今勉以託不得已以養中,於身且忘,況傳常情,不傳溢言,但直致君之命耶!此豈有難者,收繳上「難」字。

    〔一〕「讀」原作「謂」,據集釋引改。

    〔二〕「必」字,據王氏原刻及集釋本補。

    〔三〕「齊」原作「其」,據王氏原刻及郭注改。

    顏闔將傅衛靈公太子,釋文:「顏闔,魯賢人。太子,蒯聵。」而問於蘧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天性嗜殺。 補:釋文:「蘧,其居反。伯玉,名瑗,衛大夫。」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宣云:「縱其敗度,必覆邦家。」 補:方,道也,法也。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制以法度,先將害己。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釋文:「其知,音智。」但知責人,不見己過。 補:足以知人之過而責之,而不知人之所以有過而原之。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汝身也哉!先求身之無過。補此句重要,統攝下文。下文形。身之外見者也;心,身之內在者也。就不入,和不出,即正身之謂也。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宣云:「外示親附之形,內寓和順之意。」 正此二句,說明正身之義也。形莫如就,謂身日與親近而順應之。下文「與之為嬰兒」數句,即就之說也。宣以順訓和,與下文意不合。蓋心如順之,則入而與之同矣,豈非與之為無方而危國乎?郭云「和而不同」,義為近之。然本書山木篇云:「一上一下,以和為量。」上下以和為量,即不上不下而處中也。中庸云「發而皆中節謂之和」,義亦猶此。文子上仁篇「和者陰陽調」,即陰陽不偏勝而為和也。淮南氾論訓:「陰陽相接,乃能成和。」謂陰陽相沖和也。廣韻:「和,不堅不柔也。」均有不偏不倚,而歸於中正之義。蓋職傅太子,位居親近,其勢自不能與之疏遠,故曰「形莫若就」也。然既不可與之同而危國,又不可與之迕而危身,二者之間,惟有不上不下,不堅不柔,調喜怒之陰陽,允執厥中而已,故曰「心莫若和」也。知北遊篇:「正汝形,一汝視,天和將至。」此文亦言「正汝身」,正身者,乃所以致和也。「心和」二字,為本節主腦,亦本篇要旨也。雖然,之二者有患。宣云:「猶未盡善。」 正宣注非。上祗言就與和,何得謂未盡善?此云「有患」者,患在下文入與出也。就不欲入,和不欲出。附不欲深,必防其縱;順不欲顯,必範其趨。 正郭云:「入者遂與同,出者自顯伐也。」武按:就者,不過身與之近;入則同流,必致心亦附之,則損和矣。出者,表而出之也。下文「積伐而美者」,即出義也,出則非和矣。又上文「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衒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亦可證「出」字之義。達生篇:「無入而藏,無出而陽,柴立其中央。」柴立中央者,處和也,足與此義相發。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顛,墜。滅,絕。崩,壞。蹶,仆也。 補:其德天殺,勢必傾危,入而與同,亦必同難,故為顛、滅、崩、蹶也。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郭云:「自顯和之,且有含垢之聲;濟彼之名,彼且惡其勝己,妄生妖孽。」 正心和而出者,積伐而美也,即露才揚己也,故為聲為名。人君因案人之所感,且因其修以擠之,則為妖為孽矣。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喻無知識。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無界限。喻小有踰越。補釋文:「町,徒頂反。畦,戶圭反。李云:『町畦,畔埒也。』」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不立崖岸。 補:自「嬰兒」句至此,其義與應帝王篇「虛而委蛇,因以為弟靡,因以為波流」同。達之,入於無疵。順其意而通之,以入於無疵病。 補:釋文:「疵,似移反,病也。」句謂因勢而利導之,以入於無疵。此為日漸之德有成也。上「嬰兒」數句,就之實也,此則和之效也。如入或出,則不能致此矣。汝不知夫螳蜋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而,汝也。伐,誇功也。美不可恃,積汝之美,伐汝之美,以犯太子,近似螳蜋矣。一喻。 正「螳蜋」句,亦見天地篇。又淮南人間訓云:「齊莊王出獵,有一蟲,舉足將搏其輪。問其御曰:『此何蟲也?』對曰:『此所謂螳蜋者也。其為蟲也,知進而不知卻,不量力而輕敵。』莊公曰:『此為人而必為天下勇武矣。』迴車而避之。」韓詩外傳同。成云:「螳蜋,有斧蟲也。」武按:螳蜋怒臂,莊公迴車,其才實勇,故曰「是其才之美者也」。積伐者,屢屢誇稱也。積伐而美者以犯之,與上「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衒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同義。謂屢以仁義之美,進言於太子,無異屢誇己有此美,而欲太子效之也。如此以犯太子,必致觸忌,而與螳蜋當車之所為相近矣,故曰「幾」也。或云:「伐」字,史記功臣侯表:「明其功曰伐。」小爾雅:「伐,美也。」幾,易繫辭:「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猶云端兆也。而,應如字讀。積伐而美以犯之幾者,謂積累功伐而才美者,即為犯人主猜怒之端。蓋妒才忌功,暴君通性,良弓走狗之禍,空樑燕泥之誅,於古數見,豈緣誇伐!即上文龍、比之死,因修見擠,亦非由誇也。此足備一說,然究不若前說之當。「螳蜋」至此,為心和而出作喻。「積伐而美」二句,為下「匠石」數節之反面張本,「山木」「膏火」一段之正面張本。換言之,以下各節,即為此二句之正喻反喻也。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成云:「以死物投虎,亦先為分決,不使用力。」 正此為「嬰兒」數句作喻,即為「就」字作喻也。時其飢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虎逆之則殺人,養之則媚人。喻教人不可怒之。再喻。 補:自「養虎」句至此,達之入於無疵也。虎性殺人,逢其怒也。達其怒心,則媚養己者,而無殺人之疵矣。以喻太子,其德天殺,殺由於怒也。達其怒心,則無殺人之疵矣。能達其怒心者,就與和致之也。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成云:「蜄,大蛤也。」愛馬之至者。 補:釋文:「盛音成。矢或作屎。蜄,徐市軫反。溺,奴弔反。」郭云:「矢溺至賤,而以寶器盛之,愛馬之至者也。」適有蚉虻僕緣,王念孫云:「僕,附也。言蚉虻附緣於馬體也。詩:『景命有僕。』毛傳:『僕,附也。』」補釋文:「蚉音文。本或作{民虫},同。虻,孟庚反。僕,普木反。」而拊之不時,成云:「拊,拍也。不時,掩馬不意。」 正注非。不時者,時而拊,時而忘拊也。忘拊之時,則馬不耐蚊虻之虐,而缺銜脫奔,必致毀傷途人矣。考成原疏云:「蚊虻群聚緣馬,卒然拊之,意在除害。不定時節,掩馬不意,忽然驚駭,於是馬缺銜勒,人遭蹄蹋也。」成意如定時拊,則馬不驚。不知蚊虻之來緣也無時,拊之又何能確定時節?拊者,拂去蚊虻而已,著必不重,馬何至驚駭傷人?嘗見牧童猝鞭其馬矣,未見其驚傷如此也。如遇毒蚊群緣囋螫,而不為之拊,則真缺銜絕轡,狂奔傷人矣。則缺銜、毀首、碎胸。成云:「銜,勒也。」馬驚至此。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亡,猶失也。欲為馬除蚊虻,意有偏至,反以愛馬之故,而致亡失,故當慎也。三喻。 正王解本於郭、成。考郭釋「意」字,謂在於拊蚊,成釋「亡」字,謂失其所愛之馬,均非也。文之本義,謂器盛矢溺,愛馬之意有所至矣。然蚊虻僕緣,馬切身之患也。愛馬者,尤當隨時拊之。今不時拊,則其愛有所遺亡矣。此段為形就而入作喻。謂入與之同,乃求合人主,免犯其怒也。然偶失其意,即足致患。如愛馬者,可謂至矣,偶一忘拊,即致毀碎。推之應世,亦復良難,要當慎之而已。「慎」字,總收上二「慎」字。

    匠石之齊,至乎曲轅,見櫟社樹。石,匠名。之,往也。司馬云:「曲轅,曲道。」成云:「如轘轅之道也。社,土神。櫟樹,社木。」補藝文類聚八九、御覽九五八引「轅」作「園」。釋文:「崔云:『道名』。」武按:總之地名也。司馬、成氏,未免臆說。釋文:「櫟,力狄反,李云『木名』,一云『梂也』。」社,成云:「土神也。」禮記祭法:「大夫以下,成群立社,曰置社。」鄭注:「大夫以下,不得特立社,與民族居。百家以上,則共立一社,今時里社是也。」周官大司徒職云:「樹之田主,各以其野之宜木,遂以名其社,與其野。」白虎通云:「社稷所以有樹何?尊而識之,使民望見而敬之,又所以表功也。」按此櫟社,蓋如周官說,以木名也。其大蔽數千牛,絜之百圍,文選注引司馬云:「絜,匝也。」李云:「徑尺為圍,蓋十丈。」 正釋文:「蔽牛,必世反。李云:『牛住其旁而不見。』絜,向、徐戶結反。」武按:如李說,圍十丈,安能蔽數千牛?「求高名之麗」句下,引崔云「環八尺為一圍」,方與蔽牛義不戾。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俞云:「旁、方古通。方,且也。言可為舟者且十數。」 正釋文:「七尺曰仞。或云:八尺曰仞。」武按:旁,崔云「旁枝」,是也。俞說非。此「旁」字,跟上句「枝」字來。上文蔽千牛,絜百圍,形容正幹之大也。可為舟者十數,言其旁可刳為舟之枝以十數。此形容旁枝之大且多也。枝大,益顯幹大矣。此莊子行文之妙,且密而有法也。古者刳木為舟,旁枝之大者,斷而刳其內,即可成舟,如大幹,則不易如此刳用矣。俞乃不從其易而從其難。觀其原文,徵引多書,以證「旁」之為「方」,方有數義,又必限之為且。如此作注,亦太費周折矣。即依俞說,而以修詞之例審之。此段連用三「其」字,為句中主格,均指幹言。如旁訓且,則「為舟」句係頂幹說,仍形容幹之大矣,不與上蔽牛之形容相複乎?況方義如儀禮大射禮「左右曰方」注:「方,旁出也。」據此,則照本字讀,固為旁枝;讀作方,亦旁出之枝也。俞原文尚有云:「在宥篇『出入無旁』,即出入無方。此本書假旁為方之證。」此說更非。所謂假者,本無此字,假他字以寓此字之義也。在宥篇「出入無旁」之上,即有「行乎無方」之「方」字,更何須假「旁」?如硬派為假,未免冤苦莊子。至出入無旁,應讀為「依傍」之傍,謂塊然獨立,出入無所依傍也。如訓為方,於上文「行乎無方」犯複矣。且行可無方,既有出入,出入即其方也,何能云無?總之,無一而可也。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遂,竟也。文選注引司馬云:「匠石,字伯。」弟子厭觀之,厭,飽也。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補釋文:「輟,丁劣反。」成云:「止也。」斤,正字通「以鐵為之,曲木為柄,剞劂之總稱」。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沈,體重。以為棺槨則速腐,多敗。以為器則速毀,疏脆。以為門戶則液樠,李楨云:「廣韻:『樠,松心,又木名也。』松心有脂,液樠正取此義。」 正釋文:「樠,郭武半反。」武按:李楨原文「正取此義」下,尚有「謂脂出如松心也」句,於義方合。王遺此句,則為為門戶者,別屬液樠木,而非櫟矣。以為柱則蠹。蟲蝕。 補:蠹,釋文「丁故反」。成云:「木內蟲也。」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已見逍遙遊諸篇。故能若是之壽。」匠石歸,櫟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郭云:「凡可用之木為文木,可成章也。」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成云:「蓏,瓜瓠之類。」 補:釋文:「柤,側加反。蓏,徐力果反。」成云:「在樹曰果,柤、梨之類;在地曰蓏,瓜瓠之徒。」集韻:「柤,詐平聲。」廣韻:「同樝,似梨而酸。」柚,集韻「余救切,音右」。說文與「櫾」同,「條也」。書禹貢:「厥包橘柚。」傳:「大曰橘,小曰柚。」爾雅釋木:「柚,條。」注:「似橙而酢。」列子仲尼篇張湛注:「山海經曰:『荊山多橘柚。』柚似橘而大。皮厚味酸。」武按:書傳謂「小曰柚」,誤也。淮南主術訓:「夏取果蓏。」高注:「有核曰果,無核曰蓏。」漢書食貨志:「瓜瓠果蓏。」應劭曰:「木實曰果,草實曰蓏。」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俞云:「泄,當讀為抴。荀子非相篇:『接人則用抴。』楊注:『抴,牽引也。』小枝抴,謂見牽引也。」 正泄,釋文:「徐思列反。崔云:『泄、洩同。』」成云:「大枝損,小枝發泄。」武按:果纍纍者,必大枝也,故人每攀折之以剝果。小枝生氣,輒從大枝折處洩出,而易萎矣。故工於移植果樹者,一遇大枝剪折處,必用泥封,以免洩其生氣,則植之易於成長。此文正合此理。俞乃謂「泄字之義,於此無取」,改讀為抴。武以為於古人之書,照本字詁之,即或義未盡協,較之專輒改字改音者為妥。清之訓詁家,類蹈擅改之病,非武所敢苟同也。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掊擊由其自取。成云:「掊,打。」 補:「柤梨」至此,申說上節才美犯幾之義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幾伐而死。 補:成云:「幾,近也。」武按:「無所可用」者,謂無可得而用之也。櫟雖無用,特不可用為器耳,仍有用為薪之慮,故久欲求一無所可用之地以自全。幾死者,因人覬覦欲得為薪也。乃今得之,郭云:「數有睥睨己者,唯今匠石明之。」 正社樹人民所尊,雖為有用,猶不翦伐,況無用者乎!乃今得為社,翦伐可免,故謂「為予大用」也。為予大用。成云:「方得全身,為我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而,汝。幾,近也。 補:汝以我無用,而謂之為散木,則必自以為有用,而非散人矣。不知有能者苦其生,有用者幾於死,汝幾死之人也,亦何莫非散人乎?散人又何足以知散木?匠石覺而診其夢。王念孫云:「診讀為畛。爾雅:『畛,告也。』告其夢於弟子。」正王說非。本書非無「畛」字,如齊物論「請言其畛」是也,此如應為畛者,莊子何以不用,而必用診,以勞後人揣測改讀乎?莊子恐不如是之傎也。王氏原文云:「向秀、司馬彪並云:『診,占夢也。』按下文皆匠石與弟子論櫟社之事,無占夢之事。診當讀為畛。」云云。武按:王氏之意,診既訓為占,占則必有端策拂龜之事,此意無乃太固?爾雅釋言:「隱,占也。」疏:「視兆以知吉凶也。必先隱度,故曰:隱,占。」然則匠石亦必以夢與弟子相與隱度之,故下有「密,若無言」之語也。此與占義合,即與診義合也。又前漢書陳遵傳:「馮几口占書數百封。」然則「診」之云者,匠石對其弟子口占耳。此義尤切,何勞繳繞傅會,擅改為「畛」乎?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既急取無用以全身,何必為社木以自榮?正玩注,訓趣為急,於文意不合。成云「櫟木意趣,取於無用」,是也。文謂社之義在保民,為社即須盡保民之用,既旨趣在於無用,則為社是何意乎?注謂「以自榮」,於文無據。曰:「密!」猶言祕之。姚鼐云:「密、默字通。田子方篇仲尼曰:『默!女無言!』達生篇:『公密而不應。』」 正「密」「默」二字,涵義各別。默,緘默不言也;密,隱祕勿洩也。此「密」下接「若無言」,戒其無以以下諸語外洩也。其戒密之意,一以儆於夢責,恐復為櫟所聞;二以社為眾所祈福託保之處,洩則恐眾知其無保民之用而來紛議。故此處以「密」字為當。至仲尼語顏以「默」,其義稍別。謂文王盛德,無容言議,故下即接以「又何論刺焉」之句,非有宣洩之慮也。故以「默」字為當。達生篇之「密」,乃魯公恐顏闔料敗之言宣聞於東野,必調緩其馬,或不致敗,即無以驗顏闔之言,故公密而不應也。以此見二字之未可隨意通用,且見莊子下字之精審也。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彼亦特寄於社,以聽不知己者詬病之而不辭也。司馬云:「厲,病也。」 補:彼亦直寄焉者,謂彼非為社也,特寄於社而為社木而已。上「散木也」至「不材之木」數句,即詬厲之語也。「不知己」三字,跟上「又惡知散木」句來。文謂彼之無用,乃大用也,人反以無用詬之,即不知己者也。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如不為社木,且幾有翦伐之者,謂或析為薪木。正為社與為社木,其義各別,注於此尚未認清。上直寄焉者,為社木也。而社之義在保民,遵社之義而盡保民之用,則為社也。列子周穆王篇:「幾虛語哉!」注:「幾音豈。」此謂即不為社義而施保民之用,然既寄為社木,民豈有翦伐者乎?以社雖無靈,人民必不致翦伐社木也。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保於山野,究與俗眾異,非城狐、社鼠之比。 正眾,指眾社木。言彼無為社保民之用,特寄於社,期乎自保,以免翦伐,非若眾社木之義在保民也,故曰「所保與眾異」。以義譽之,不亦遠乎!」宣云:「義,常理。」按:彼非託社神以自榮,而以常理稱之,於情事遠也。 正謂以尋常保民之社義譽之,不亦遠於事實乎!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李云:「即南郭也。伯,長也。」司馬云:「商之丘,今梁國睢陽縣。」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藾。向云:「藾,蔭也。」崔云:「隱,傷於熱也。」成云:「駟馬曰乘。言連結千乘,熱時可庇於其蔭。」 補:釋文:「乘,繩證反。芘,本亦作庇。藾音賴。」武按:「隱」字,玩注意屬下句,似應屬上句。崔訓傷熱,不知何據,恐係臆說。說文云:「隱,蔽也。」國語齊語「隱五刃」,註「藏也」。後漢書任光傳注「避也」。「其」字指大木,謂如有結駟千乘,避藏於其下,將可受芘於大木之所蔭也。此係借千駟之隱,以譬其蔭之廣,觀「將」字可知,固不必限於傷熱時也。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言必可為材也。 補:此「異」字,照應上「異」字。上言其形之異,此因其形異,而揣其材之亦必異也。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見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成云:「軸,如車軸之轉,謂轉心木也。」按:解者,文理解散,不密綴。 補:「見」,明世德堂本作「視」,應從之。蓋見無心,視有意。句冠「俯」字,即俯身視察之也。咶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李云:「狂如酲也。病酒曰酲。」 補:釋文:「咶,食紙反。酲音呈。」武按:「咶」與田子方篇「舐筆和墨」之「舐」,釋文同音食紙反,故二字通。又按藝文類聚八八引「口」作「舌」,應從之。因咶葉者舌,應舌爛也。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成云:「不材為全生之大材,無用乃濟物之妙用,故能不夭斧斤〔一〕,而庇蔭千乘也。」嗟夫!神人以此不材!」由木悟人。宣云:「神人亦以不見其材,故無用於世,而天獨全也。」 補:此與上段,皆言不材之木,明無用之旨,於義似複,而有不複者在。匠伯,攻木之工也,其於櫟,遙望即知,過前不顧;南伯則仰視俯察,舌咶鼻嗅,方知不材。不複者一。後木,枝拳根解,葉爛口而嗅致狂;櫟必無是,故觀者如市,而弟子屬厭。是知不材之度,後深於前。不複者二。櫟非盡無用,而求無所可用,故寄社以自保;後木則不須如是也。不複者三。櫟似材而實非材,其沈腐液蠹之性,存於內而驗於後,非稔知木性者不辨,故用攻木之匠伯;後木拳解形於外,爛狂效於前,一經察試,即知不材,衡厥無用,無殊槁木,故用形如槁木之南伯。不複者四。以此知莊子所引故事,所用古人,非由率爾,咸寓深意,顧尚云複乎?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司馬云:「荊氏,地名。」宜此三木。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斬之;司馬云:「兩手曰拱,一手曰把。」宣云:「杙,繫橛也。」 補:成云:「狙猴,獼猴也。」釋文:「狙,七餘反。杙,以職反。」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崔云:「環八尺為一圍。」郭慶藩云:「名,大也。」(詳天下「名山三百」下。)成云:「麗,屋棟也。」補秋水篇:「梁麗可以衝城。」列子湯問篇:「昔韓娥東之齊,匱糧,過雍門,鬻歌假食。既去,餘音繞梁麗,三日不絕。」據此,則麗、梁、棟,一也。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樿傍者斬之。釋文:「樿,本一作擅。」成云:「棺之全一邊而不兩合者,謂之樿傍。其木極大,當斬取大板。」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已夭於斧斤〔二〕,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三〕者,不可以適河。郭云:「解,巫祝解除也。成云:「顙,額也。亢,高也。三者不可往靈河而設祭。古者將人沈河以祭,西門豹為鄴令,方斷之,即其類是也。」 正前漢郊祀志:「古天子常以春解祠黃帝,用一梟,破鏡。」師古注:「解祠者,謂祠祭以解罪求福。」又淮南修務訓:「是故禹之為水,以身解於陽盱之河。」張湛注:「為治水解禱,以身為質。解讀『解除』之解。」然則古是有用人求解於河之事,特未必真沈人於河耳。如禹以身解於河,但以為質,並未沈身。修務訓又云「湯旱,以身禱於桑山之林」,亦不過斷髮剪爪,權充犧牲,亦未以身殉之也。鄴中沈人祭河,偶遇凶巫蠱惑,係一地一時之事,未可引以例常。如鄫子用人於次睢之社,距可謂春秋時凡祭社者必用人乎?又如御覽一○引莊子佚文云:「宋景公時,大旱三年。卜云:『以人祠,乃雨。』公下堂頓首曰:『吾所以求雨者為人,今殺人,不可。將自當之。』」如其時人祠已成習,景公何至不從?亦係卜者一時之誣妄而已。此皆巫祝以知之矣,以、已同。郭云:「巫祝於此,亦知不材者全也。」 補:楚語下篇:「在男曰覡,在女曰巫。」注:「覡,見鬼者也。」周禮男亦曰巫。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宣云:「可全生,則祥莫大焉。」

    〔一〕「斧斤」,原作「斤斧」,據王氏原刻及莊子原文乙正。

    〔二〕「斧斤」,原作「斤斧」,據王氏原刻及集釋本乙正。

    〔三〕「痔病」,原作「痔瘡」,據王氏原刻及集釋本改。

    支離疏者,司馬云:「支離,形體不全貌。疏其名。」 補:廣韻五支下云:「漢複姓。莊子有支離意,善屠龍。」則此支離,乃疏之姓也。然莊多寓言,人名每寓妙旨,故下有「支離其形」之誤,司馬注亦未為非也。頤隱於臍,肩高於頂,司馬云:「言脊曲頭縮也。」淮南曰:「脊管高於頂也。」會撮指天,司馬云:「會撮,髻也。古者髻在項中,脊曲頭低,故髻指天。」崔云:「會撮,項椎也。」李楨云:「崔說是。大宗師篇『句贅指天』,李云:『句贅,項椎也,其形如贅。』亦與崔說證合。素問剌熱篇『項上三椎,陷者中也』,王注:『此舉數脊椎大法也。』沈彤釋骨云:『項大椎以下二十一椎,通曰脊,骨曰脊椎。』難經四十五難云:『骨會大杼。』張注:『大杼,穴名,在項後第一椎,兩旁諸骨自此檠架往下支生,故骨會於大杼。』會撮,正從骨會取義,又在大椎之間,故曰『項椎』也。初學記十九引撮作樶。玉篇:『樶,木樶節也。』與脊節正相似。從木作樶,於義為長。」 正釋文:「會,徐古活反,向音活。撮,子活反。」武按:朱桂曜云:「向音活,活疑括誤。」朱說是。因集韻等書,括亦古活切也。崔云「會撮,項椎」,不知何據。凡言骨節者,無過素問、靈樞二書,並無骨名會撮者。李楨僅憑難經中一「會」字,即謂「會撮從此取義」,殊為武斷。考儀禮士喪禮「鬙用組」,鄭注:「用組,組束髮也。古文鬙皆為括。」又詩車舝「德音來括」,傳:「括,會也。」可證「鬙」「會」「括」三字通用。詩小雅:「臺笠緇撮。」疏:「小撮持其髮而已。」故會撮即束會而撮持其髮也。寓言篇:「向也括,今也披髮。」「括」字亦就髮言。且張君房本「括」下有「撮」字,益足證司馬之說是,而崔、李之說非也。五管在上,李云:「管,腧也。五藏之腧,並在人背。」李楨云:「頤、肩屬外說,會撮、五管屬內說。」正會撮為髻,亦屬外說。兩髀為脅。司馬云:「脊曲髀豎,故與脅肋相並。」挫鍼治繲,足以餬口;司馬云:「挫鍼,縫衣也。繲,浣衣也。」正釋文:「挫,徐子臥反,崔云『按也』。繲,佳賣反。餬,徐音胡,李云『食也。』」成云:「餬,飼也。」武按:楚辭招魂:「挫糟凍飲,酎清涼些。」注:「捉去其糟,但取清醇也。」是訓挫為捉也。集韻:「繲,居隘切,音懈,故衣也。」據此,則挫鍼治繲者,謂捉鍼縫治故衣也,全句祇說一事。若如司馬說,分為縫、浣二事,必非有常疾之支離所能兼任。即今市廛業縫補與浣濯者,亦尚分工而無兼者,可以推知矣。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司馬云:「鼓,簸也。小箕曰筴。簡米曰精。」成云:「播,揚土。」 正注非。釋文:「筴,初革反。崔云:『鼓筴,揲蓍鑽龜也。鼓筴播精,言賣卜。』」武按:崔說得之。曲禮「龜為卜,筴為筮」,儀禮士冠禮「筮人執筴」,楚辭「詹尹乃端筴拂龜」,足證鼓筴即揲蓍也。卜筮之道,有槰筴、揲筴、分筴、扐筴等事,句中「鼓」字,足以該之。管子小匡篇:「握粟而筮者屢中。」握粟,猶之播精也。王應麟曰:「『播精』,文選東方朔畫贊作『播糈』。」考畫贊為夏侯湛撰,其序云:「支離覆逆之數。」注:「莊子曰:『支離疏鼓策播糈,足以食十人。』糈音所。」又史記日者列傳:「夫卜而有不審,不見奪糈。」集解:「離騷經云:『懷椒糈而要之。』王逸注云:『糈,精米,所以享神。』」索隱:「糈者,卜求神之米也。言卜之不中,不見奪其糈米。」據以上各說,可見古之買卜者,必出糈以享神,卜後,無論中否,糈歸卜者。就享神言,謂之糈;就卜者言,謂之精。猶之享神之牛謂之犧。糈與精,一也。支離賣卜得糈,故足以食十人,如為人簸揚精米,恐尚不敵治繲之餬口,惡能食十人乎?且試涉足鄉曲,從事箕簸者,所在可見,其人必仰項伸腰,以相揚搧,試問傴僂如支離者能為之乎?故鼓筴播精為卜筮,不待煩言而解矣。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而遊於其間;郭云:「恃其無用,故不自竄匿。」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宣云:「不任功作。」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鐘與十束薪。司馬云:「六斛四斗曰鐘。」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成云:「忘形者猶足免害,況忘德者乎!」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遊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成云:「何如,猶如何。」 補:成云:「姓陸,名通,字接輿。」武按:接輿,又見逍遙遊篇「吾聞言於接輿」句下之註。蓋楚之賢人,見人世危殆,託於狂以自隱者也。見孔子周流各國,志在用世,故遊門作歌以諷之。史記孔子世家:「吳伐陳,楚救陳,軍於城父,聞孔子在陳、蔡之間,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因以至楚,在魯哀公四年。六年,自楚反乎衛。接輿作歌,即其時也。 正如,往也。德,指當世說,合下「來世」「往世」為三世。文言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當世則德衰,鳳兮鳳兮,欲何往乎?下「趨」字,即應此「往」字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郭云:「當盡臨時之宜耳。」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宣云:「成其功。」蘇輿云:「莊引數語,見所遇非時。苟生當有道,固樂用世,不僅自全其生矣。」天下無道,聖人生焉。宣云:「全其生。」補此段言天下有道,惟望諸來世,見諸往世耳。然來世未至,胡可久待?往世已逝,渺難追尋。今值無道之世,惟有全生而已。必如此解,上「來世」二句方不落空。天地篇云:「天下有道,則與物皆昌;天下無道,則修德就間。」足明此與上二句之義。方今之時,僅免刑焉。補方今天下無道,僅免刑而生也。找足上「生焉」句。福輕乎羽,莫之知載;易取不取。禍重乎地,莫之知避。當避不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宣云:「亟當止者,示人以德之事。」殆乎殆乎,畫地而趨!宣云:「最可危者,拘守自苦之人。」 補:天下有道,則仕而成其功;天下無道,則隱而全其生。行隨世變,不拘一隅,即在宥篇所謂「大人行乎無方」者也。孔子則不顧世亂身危,栖遑求用,猶之指畫一定之地,以自限其趨,必致跬步難行,惟有危殆而已。迷陽迷陽,謂棘刺也,生於山野,踐之傷足。至今吾楚輿夫遇之,猶呼「迷陽踢」也。迷音讀如麻。 正吾亦楚人,未嘗聞「迷陽踢」之名,遍詢輿夫,亦無知者。當是王聞未審,不足據也。其曰「棘刺」者,蓋有所本。詩召南草蟲章:「陟彼南山,言採其薇。」朱注:「薇似蕨而差大,有芒而味苦。山間人食之,謂之迷蕨。胡氏曰:『疑即莊子所謂迷陽者。』」羅勉道云:「迷陽,蕨也。」羅說蓋本之朱注。其後林雲銘本之,陸樹芝本之,今王氏亦本之。然知薇蕨可食之菜,僅有薇芒,何至傷足,乃易為「棘刺」?然於迷陽終無關也。章太炎云「陽借為場,迷場,猶迷塗也」,擅改原文,義仍未允。武按:郭云:「迷陽,猶亡陽也。」成云:「陽,明也。」司馬云:「迷陽,伏陽也。言詐狂。」林疑獨本之云:「迷陽,言晦其明。」陸西星亦然,云:「自昧其明。」諸說於義為得,惟郭以亡訓迷為不當耳。考說文:「迷,惑也。」又云:「陽,高明也。」詩豳風:「我朱孔陽。」傳:「陽,明也。」白虎通爵論:「陽,猶明也。」蓋莊子之道,在於離形去知。明者,知之所致也,故不尚明。亦如老子大知若愚,玄德、守黑之義。故其言曰「吐爾聰明」,曰「彼人含其明,則天下不鑠矣」,曰「夫明之不勝神也久矣」,曰「滑欲於俗,以求致其明,謂之蔽蒙之民」,即不尚明之說也。曰「各復其根而不知,渾渾沌沌,終身不離」,曰「聖人愚芚」,曰「媒媒晦晦,無心而不可與謀」,曰「其合緡緡,若愚若昏」,曰「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載而與之俱也」,即迷明之說,亦即迷陽之說也。司馬訓伏陽者,言伏匿其陽而不露也。又曰「詐狂」者,人而迷明,則類狂矣。而莊子實深有取於狂焉,亦猶仲尼欲得狂狷而與之也。在宥篇云:「猖狂不知所往。」庚桑楚篇亦有斯語。山木篇云:「道流而不明居。」繼之曰:「純純常常,乃比於狂。」又云:「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夫純常者,不居於明也;猖狂者,迷其明也。不知所往而妄行,即卻曲吾行,而非畫地而趨矣。方,道也。蹈乎大道,則不至傷吾足與吾行矣。且也,接輿狂者也,仲尼不狂者也。莊子於此,不假之他人,而特寓諸仲尼之行、與接輿之口者,蓋非仲尼不狂之行不足以啟接輿猖狂之論,且非狂者不知狂義也。莊子蓋有深意焉,豈漫然寓之乎?以上所言,特以司馬所注,無乖本義,因而為之發揮者也。請再以莊證莊焉。御覽七三八疾病部引莊子佚文云:「陽氣獨上,則為癲病。」素問著至教論云「三陽并至如風雨,上為癲疾」,意亦相同。集韻:「癲,狂也。」此言陽氣獨上衝腦,則腦迷而為癲,即為狂也。又素問宣明五氣論云:「邪入於陽則狂。」此說於本句尤切。蓋迷陽者,因邪入之,故陽迷而為狂也。然則所謂「迷陽」之陽,指身之陽氣言也。蓋莊子之道,重在凝神(見逍遙遊篇),而大戴禮曾子天圓篇云:「陽之精氣曰神。」然則凝神者,即凝集陽氣也。陽氣既勝,則獨上衝腦,腦迷而為狂矣。雖為修道未和所致,然莊子猶有取焉,以其如能和其陽,則猶可以至於道也。是以莊子又有取於和焉,故本書屢以和為言也。據此,則所謂迷陽者,乃狂之代名詞,楚狂自謂也。言吾狂乎狂乎,然於吾之所行無傷也;吾雖猖狂妄行,然於吾之足無傷也。乃以棘刺傷足釋之,何所取義乎?無傷吾行!吾行卻曲,宣云:「卻步委曲,不敢直道。」補即猖狂妄行。無傷吾足!」補喻吾德自足,而無損傷也。即蹈乎大方。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司馬云:「木為斧柄,還自伐;膏起火,還自消。」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成云:「桂心辛香,故遭砍伐;漆供器用,所以割之。俱為才能,夭於斤斧。」 補:文子上德篇老子曰:「鳴鐸以聲自毀,膏燭以明自爍,虎豹之文來射。」又見淮南繆稱訓,義與此同。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喻意點清結句〔一〕,與上接輿歌不連。歌有韻,此無韻。

    〔一〕「句」,王氏原刻作「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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