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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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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因为谋杀罪在受缉捕。”

    “咱们得小心别伤害了你的女朋友。”桑德斯一口气说出来。

    “走吧,”麦瑟尔说,“别跟掉了。我不再想她了。我郑重宣布,我同她的事算过去了。她真把我骗得够呛。我现在想的是该怎样对付莱文————莱文和他在诺维治的同谋犯,如果他这里有同谋犯的话。如果需要开枪,咱们不能手软。”

    桑德斯说:“他们站住了。”桑德斯的目力比麦瑟尔好。麦瑟尔说:“要是我现在下手,你在这儿能不能截住他?”

    “不成。”桑德斯一边说,一边很快地往前走,“他把墙上的一块木板弄松了。他们钻过去了。”

    “别着急,”麦瑟尔说,“我跟着他们。你去再找三个人来,叫一个站在板墙缺口附近我能找得到的地方。这个停车场的几个入口都已经派人守住了。你把剩下的两个人带进去,可别把他惊动了。”他隐隐听到前面两个人走在煤渣上的脚步声,因为他自己脚下也同样发出声音来,所以追踪并不很容易。那两人绕到一辆停着的车皮后面,那一带光线非常暗,他只瞥见了一眼两个移动的影子,接着一辆机车呜地叫了一声,喷出一大团灰色蒸汽,把他整个罩住了。有一两分钟,麦瑟尔好像走在迷蒙的山雾里。他感到自己的脸上落了许多潮乎乎的肮脏的水珠。等雾气散开以后,麦瑟尔已经看不见两人的踪迹了。他开始认识到黑夜里在停车场里追寻人的难处。到处是停在铁轨上的空车皮,他们随便溜到哪个车厢里,就可以潜伏起来。他一不小心把胫骨撞了一下,痛得低声骂了几句,就在这个时候,他清清楚楚地听见安小声说:“不成,我走不动了。”那声音隔着他只有几个车厢。接着那两人又移动起来,步履沉重,好像一个人扛着重东西似的。麦瑟尔爬到一辆车皮上,看着前面一片荒凉的煤渣地面。纵横交错的铁轨、道岔、小木棚和堆积成山的煤块、焦炭。展现在他面前的好像是一片无主之地,一个士兵搀扶着一个受伤的战友,脚步蹒跚地从废铜烂铁中走过。麦瑟尔觉得自己是个间谍,怀着一种奇怪的羞惭心情监视着这两个人。那瘦痩的、一步一跛的身影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这人认识他爱着的那个女孩子。他同这个女孩子之间存在着某一种关系。麦瑟尔想:他犯的那桩偷窃案会判多少年徒刑呢?他不想开枪了。他想:这个可怜虫,他一定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可能正在找个地方想歇一歇脚。他找到了地方,两条铁路之间铁路工人用的一间小小的木头房子。

    麦瑟尔又划了一根火柴,没过一会儿桑德斯已经出现在他脚下,等待他发布命令。“他们进那间木房子去了。”麦瑟尔说,“看住他们。要是他们想逃走,就把他们逮住。不然的话,等到天亮了再动手。要避免死伤事故。”

    “你要走————走?”

    “我不在这儿,你办事会更方便一些。”麦瑟尔说,“今天夜里我在警察局过夜。”他又语气缓和地说,“别让我妨碍了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自己要保重一点儿。带枪了吗?”

    “当然了。”

    “我让弟兄们过来。我怕你们得在寒夜里守着。别往里冲,那样不好,他为了逃命会胡乱开枪的。”

    “这件事真让————让你够受的。”桑德斯说。天已经完全黑下来,眼前的荒凉景象被遮掩住了。小木房里一点也不像有人的样子,一丝亮光也没有。桑德斯背靠着车皮坐在避风的地方,听着离他最近的一名警察的呼吸声,简直不能相信那边有一间小木房子。为了消磨这漫漫长夜,他默诵着一行诗(背诵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口吃),这是一首写一座漆黑的塔楼的诗,是他在夜校学的。“他一定非常恶毒,才要受这样的痛苦。[13]”这行诗给人以些许安慰,他想。干他这一行的人学会这首诗再好不过了。正是因为这个他才记住了。

    三

    “请谁来吃晚饭,亲爱的?”警察局长把头探进卧室里问。

    “你别管了。”卡尔金太太说,“去换衣服吧。”

    警察局长说:“我刚才在想,亲爱的,咋样————”

    “怎样。”卡尔金太太一点儿不客气地纠正他的口音说。

    “咱们新来的女仆。你不妨教会她称呼我卡尔金少校。”

    卡尔金太太说:“你还是快点儿吧。”

    “是不是又请市长夫人来了?”他懒洋洋地走出屋子,向浴室走去,但是中途又转了念,蹑手蹑脚地下了楼,走进餐厅去。他得先看看准备没准备酒。如果请的客人是市长夫人,就不会准备酒了。派克尔市长是不会来的,这倒也无可责怪。既然下了楼,他何妨偷偷喝两口酒?他三口两口地把酒吞下肚去,之后用苏打水把杯子涮了涮,又用手帕擦干。最后他把酒杯放在市长夫人将要坐的座位上,给警察局打了一个电话。

    “有什么消息吗?”他不抱任何希望地问。他知道他们绝不会找他去商量什么问题的。

    电话里传来探长的声音:“我们发现他在什么地方了。现在已经把他包围起来了。我们正在等着天亮再动手。”

    “需要我去一下吗?要不要我到局里去商量商量?”

    “完全不需要,长官。”

    他很不痛快地把电话听筒放下,闻了闻市长夫人的酒杯(她绝不会发现有人用过这个酒杯的),走上楼去。卡尔金少校,他满心愁闷地想着,卡尔金少校。叫人苦恼的是,我是军人的性格。他从梳洗间望着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不知为什么想起上次大战和军事法庭,想起在审讯那些拒服兵役的人时自己的威风气派。他的军服还挂在那里,就在他参加扶轮国际社举办的宴会时穿的燕尾服旁边。只有在每年参加一次的这个宴会上,他才能够同过去的战士们混在一起。他鼻子里闻到一股淡淡的卫生球味儿,情绪突然高涨起来。我的上帝,他想,说不定一个星期以后又要打起仗来了。到那时,我们就会叫那些坏蛋尝尝我们的厉害,不知道我的军服还合不合身了。他禁不住自己试起军服上衣来。他不能不承认,衣服稍微紧了一点儿,但是从镜子里看,还是很有气派的,只不过有点儿绷得慌。得让裁缝放放大。既然他在地方上有一定的声势,不出两个星期就能重新回到军队里去。只要运气好,在这次战争中他一定会有不少事干。

    “约瑟夫,”他的妻子喊道,“你在干什么呢?”他从镜子里看到她像尊雕像似的站在门口,穿着一件新做的、缀着许多金属片的黑色晚礼服,活像摆在橱窗里的特大号的模特。卡尔金太太说:“赶快脱掉。吃饭的时候净叫人闻见你身上的卫生球味。市长夫人已经在脱外衣,马尔库斯爵士随时就————”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一声,”警察局长说,“要是我知道马尔库斯爵士也来的话……你是怎么把这个老家伙给网罗来的?”

    “他自己要来的,”卡尔金太太带着几分骄傲说,“所以我才打电话请市长夫人。”

    “老派克尔来不来?”

    “他一天都没在家。”

    警察局长脱下军服上衣,把它小心挂好。上次大战如果再延长一年,他就会晋升到上校了。他同驻扎在这里的团部关系处得非常好,供应军营食堂各种食品,价格仅比成本略高一点儿。下一次战争他一定能升级的。马尔库斯爵士的小轿车在房子外面响起来,卡尔金急忙走下楼去。市长夫人正在沙发底下找她带来的小狮子狗,小狗怕见生人,一进屋就不知道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市长夫人跪在地上,脑袋趴在沙发坐套的穗子底下,召唤道:“秦基,秦基。”秦基叫唤了一声,还是不肯露面。“哎呀,哎呀,”警察局长尽量装作热情的样子,“阿尔弗雷德好吗?”

    “阿尔弗雷德?”市长夫人从沙发底下爬出来说,“不是阿尔弗雷德,是秦基。啊,”她说话非常快,她的习惯是一边讲话一边弄清楚对方的意思,“你是问我他身体怎么样?阿尔弗雷德?他又跑了。”

    “秦基?”

    “不是,我是说阿尔弗雷德。”和市长夫人谈话简直像捉迷藏。

    卡尔金太太走进来说:“找着他了吗,亲爱的?”

    “没有,他又跑了,”警察局长说,“如果你问的是阿尔弗雷德的话。”

    “他在沙发底下呢,”市长夫人说,“说什么也不肯出来。”

    卡尔金太太说:“我早就应该提醒你一下,亲爱的。我想,你早就听说了,马尔库斯爵士最讨厌狗了。当然了,如果你的狗老老实实待在那儿……”

    “可怜的小宝贝儿。”派克尔太太说,“非常敏感,他知道有的地方不欢迎他。”

    警察局长突然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了,他说:“阿尔弗雷德·派克尔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听你说什么他不受人欢迎这类的话。”但是没有人理会他,侍女通报马尔库斯爵士已经来了。

    马尔库斯爵士蹑着脚尖走了进来。他是个病恹恹的、非常衰老的人,下巴颏上留着一小撮白胡子,活像小鸡身上的绒毛。马尔库斯爵士给人的印象是,衣服下面的身体已经枯干了,就像一层硬皮包着一个干果仁似的。他说话带着点儿外国腔,但无法凭此确定他是犹太人还是出身于古老的英国家族。看起来他好像到过不少大城市,已经把他的特点磨平了。他既像在耶路撒冷定居过,又像在圣詹姆斯市落过户;既带着某个中欧大都会的特点,又有戛纳某些高级俱乐部的习气。

    “太感谢了,卡尔金太太,”他说,“给我这样一个机会……”他的声音非常低,听不清他都说了些什么。他的一对好像有鱗片遮住似的眼睛把屋里的人一一审视了一遍。“我早就希望找个机会认识一下……”

    “请允许我给您介绍一下,马尔库斯爵士,这就是市长夫人。”

    他躬身向市长夫人行了个礼,样子既文雅又有些过于谦卑,倒好像一个当铺掌柜在向蓬帕杜侯爵夫人行礼似的。“咱们诺维治市鼎鼎大名的人物。”他说这话倒既无讥讽又无施恩于人的意味。他只不过是已经老迈了。对他来说,任何人都一样,他不屑于去辨识别人。

    “我以为您还在里维耶拉海滨呢,马尔库斯爵士。”警察局长一团和气地说,“喝一杯雪利酒吧。我想女士们是不喝的。”

    “我不喝,谢谢了。”马尔库斯爵士声音很轻地说。警察局长的脸耷拉下来了。“我两天以前刚回来。”马尔库斯爵士说。

    “关于战争有不少谣言,是不是?狗总是听见点儿动静就狂吠起来……”

    “约瑟夫。”卡尔金太太厉声呵斥了他一句,意味深长地向沙发底下投了个目光。

    老人的眼睛好像比刚才清亮了一点儿。“是的,是的,”马尔库斯爵士连连答应了两声,“不少谣言。”

    “我看到你们中部钢铁公司雇用的人比从前多了,马尔库斯爵士。”

    “他们是这样告诉我的。”马尔库斯爵士低声说。

    女仆请大家入席就餐,这声音把秦基惊动了,从沙发底下传出“汪汪”的一阵叫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了马尔库斯爵士,一个令人尴尬不堪的场面。但是马尔库斯爵士似乎没有听见狗叫,也许狗叫声只是模模糊糊地使他想到了一件心事,因为在架着卡尔金太太的胳膊向餐厅走的时候,他语气狠毒地低声说:“那些狗把我赶走了。”

    “给派克尔夫人倒一杯柠檬水,约瑟夫。”卡尔金太太说。警察局长有些紧张地看着市长夫人喝柠檬水。她似乎觉得那味道有些奇怪,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着。“真的,”她说,“这柠檬水太香了。有一种特别的香味。”

    汤上来的时候,马尔库斯爵士没有喝,鱼上来的时候他还是一点儿也不吃。等到主菜端上来时,他从那刻花的大银盘子(盘子上还刻着“卡尔金·卡尔金商店全体雇员献给约瑟夫·卡尔金,纪念……”这些字是环绕着盘子刻的,后面几个字看不到了)探过身去,低声说:“能不能给我一块饼干、一点儿热水?”他又解释说,“医生不许我晚上吃别的东西。”

    “啊,太遗憾了,”警察局长说,“人老了以后,吃的、喝的……”他瞪着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空酒杯。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如果他能有机会逃开这里,再到士兵中间去,摆一摆威风,像个人似的活着,该多么好啊!

    市长夫人突然说:“秦基最喜欢啃这样的骨头了。”话说到这里,她一下子噎住了。

    “秦基是谁?”马尔库斯爵士哑着嗓子问。

    卡尔金太太赶快插嘴说:“派克尔太太养了一只非常可爱的小猫。”

    “我真高兴,不是一条狗,”马尔库斯爵士说,“狗有一种毛病,”老头儿拿着一块干酪饼干指手画脚地说,“特别是狮子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简直带着不共戴天的仇恨,“汪,汪,汪。”他呷了一口热水。这个老头儿生活中一点儿乐趣也没有,最明显的感情就是仇恨,自卫是他生活的主要目的:保卫自己的财富,保卫他每年在里维耶拉太阳底下保养来的一点儿精力,保卫自己的生命。只要吃饼干能叫他多活几天,一直吃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他也心甘情愿。

    老家伙寿命不长了,警察局长思忖着。他看着马尔库斯爵士用水冲下最后一点儿饼干渣,接着就从背心口袋里取出一个扁平的小金盒子来,吞下一粒药片。他是个有心计的人,这从他说的话就可以看出来,从他坐火车外出时有自己的专用列车,从他在公司里坐在柔软的轮椅,被人推着在长长的通道里走动,也能推断出来。警察局长有好几次在招待会上见过他。总罢工以后,马尔库斯爵士为了感谢警察局对他的帮助,赠送了一座设备齐全的健身房,但是这还是马尔库斯爵士第一次到警察局长家里来做客。

    关于这位爵士,谁都知道一大堆事。麻烦的是,他们所了解的都是互相矛盾的。有一些人因为他的教名相信他是希腊人,另一些人则斩钉截铁地说他出生在犹太居民区。从他的鼻子也无法判断到底谁说得对。因为这种鼻子在康沃尔郡和英国西南部诸郡都可以看到。他的名字没有列入《名人录》里面。有一次一个很有事业心的新闻记者打算给他写个小传,结果发现与他有关的各种记录簿和档案都有很多空白。传闻虽然很多,但都找不到事实根据。甚至,马赛法院的档案里记载他的犯罪事迹也是一片空白,传说马尔库斯爵士年轻的时候犯了盗窃罪,被一个到妓院去的嫖客告发了。就是这么一个人,现在成了欧洲最有钱的富翁之一了。他现在正坐在这间摆满了爱德华时代家具的大餐厅里,从西服背心上往下掸饼干渣儿。

    甚至连他的年纪也没有人说得清。或许给他看牙的医生是个例外,因为警察局长总认为根据牙齿是能知道一个人的年龄的。但是到了他这个岁数,牙一定不是真的了。这又是档案中的一个空白。

    “咱们得看着他们一点儿,不能叫他们喝酒,对不对?”卡尔金太太笑着说,但还是站起身来,狠狠地盯了她丈夫一眼。“但是我想他们俩有许多话要谈,咱们还是走吧。”

    门关上以后,马尔库斯爵士说:“我在什么地方看见过那个女人,总是牵着一条狗。我不会记错的。”

    “我喝一点儿葡萄酒,您不介意吧?”警察局长说,“我不愿意一个人喝,但如果您真的不想————要抽一支雪茄吗?”

    “不要。”马尔库斯爵士哑着嗓子说,“我不吸烟。”接着他又说,“我来找你————这件事不要外传————是为了那个叫莱文的家伙的事,戴维斯有些担心。倒霉的是他看了这个家伙一眼。纯粹是偶然的。抢案发生的时候他在维多利亚街一个朋友的事务所里。那个家伙找了个借口进来了一下。戴维斯担心这个疯子想要把他干掉,怕他出庭作证。”

    “告诉他,”警察局长一边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一边骄傲地说,“用不着担心。那个家伙已经在我们掌心里了。我们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他被包围了。我们等天一亮就动手,等他一露面……”

    “干吗要等啊?”马尔库斯爵士柔声细气地说,“把这个亡命徒马上抓起来不是更好吗?”

    “他带着枪呢,你知道。在黑夜里容易出事故。说不定他要开枪,杀出一条血路来。还有一点。他还带着一个女朋友。要是他逃跑了,他的女朋友被打死,可不是好事。”

    马尔库斯爵士把头俯在两只手上。他的手现在闲着没事干,桌子上没有饼干,也没有热水或者白药片,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叫他摆弄的。他轻声说:“你应该了解,从某一方面讲,这是我们的责任。为了戴维斯。如果出了乱子,如果那女孩子死了,我们会支持警察局,需要多少钱我们花多少钱。如果进行调查,我们找最优秀的律师……你当然知道,我也有朋友……”

    “还是等天亮吧,马尔库斯爵士。请您相信我。干这种事我懂行。我过去当过兵,您知道。”

    “这我知道。”马尔库斯爵士说。

    “看样子那条恶狗又要咬咱们了,是不是?感谢上帝,咱们的政府是有胆量的。”

    “是的,是的。”马尔库斯爵士说,“我敢说,战争肯定无疑要爆发的。”他的鱼鳞眼睛转到酒瓶上,“你要喝酒,请尽管喝吧,少校。”

    “既然您这么说,马尔库斯爵士,我就再喝一杯,上床前最后一杯。”

    马尔库斯爵士说:“我很高兴,你告诉我这么一个好消息。让一个带枪的匪徒在咱们诺维治市到处游荡可不太好。千万不要让你手下哪个人冒险,少校。与其叫你的一名优秀的警察牺牲,不如叫这个————蟊贼————死掉。”说到这里,他突然往椅背上一仰,像搁在岸上的鱼似的大口喘着气。他说:“药片。给我。快。”

    警察局长从他衣袋里掏出金盒子来,但是马尔库斯爵士已经缓过气来。他自己吃了一片药。警察局长说:“我把您的车叫来,好不好,马尔库斯爵士?”

    “不用,不用。”马尔库斯爵士低声说,“没有危险了。只不过疼了一下。”他的一双昏花的眼睛盯着裤子上的饼干屑。“刚才咱们谈到哪儿了?啊,那些优秀的小伙子,你千万别叫他们做无谓的牺牲。国家需要他们。”

    “您说得太对了。”

    马尔库斯爵士咬牙切齿地说:“对我说来这个————恶棍————就是个叛徒。在当前这样时期,国家需要每一个人。我要把他当个叛徒对待。”

    “这是一种看待问题的方法。”

    “再喝杯葡萄酒吧,少校。”

    “好,我就再喝一杯。”

    “想一想,就算他不打死人,这家伙也要耗费咱们国家这么多人员,叫这些年轻力壮的人不能为国家出力。监狱、警卫人员……还要叫国家出钱给他吃、给他住,当其他的人……”

    “都在为国家效力、牺牲。您说得对,马尔库斯爵士。”马尔库斯爵士的一番慷慨陈词深深打动了警察局长,叫他想起了自己挂在柜子里的军服上衣。那上面的铜扣子该擦一擦了,那是英王颁发的扣子。他身上还散发着卫生球味。他开口说:“在外国某处土地上,永远是……莎士比亚很了解这种事。老冈特[14]说过————”

    “你的人员最好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卡尔金少校。最好等他一露面就先开枪。斩草必须除根。”

    “最好是这样。”

    “你是你手下人的头头。”

    “老派克尔有一回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上帝宽恕他,他说这句话的意思同您不一样。我真希望您能跟我一起喝一杯,马尔库斯爵士。您是个明白人。您知道当一位公务员的感受。我曾经当过兵。”

    “也许一周内你又会当兵了。”

    “你很了解他人的感受。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什么隔阂,马尔库斯爵士。有一件事我还是告诉您吧,否则我的良心有愧。沙发底下真有一条狗。”

    “一条狗?”

    “一条小狮子狗,名字叫秦基。我不知道该咋样……”

    “她告诉我是只猫。”

    “她想瞒着您。”

    马尔库斯爵士说:“我可不愿意受人欺骗。选举的时候我得扶持派克尔一把。”他疲倦地叹了一口气,好像需要他照管,需要他安排,需要他打击报复的事太多了,一件件地一直排到遥远的未来,而且从很久以前就已经花费了他无数时间————从他生活在犹太居民区的时候起,从马赛的那家妓院起,假如那些传闻不是无中生有的话。突然,他又低声说道:“这么一说,你愿意给警察局打个电话。通知他们一见到那家伙就先开枪啰?告诉他们一切责任都由你负。我会帮你把这件事办妥的。”

    “我不知道该咋样,该怎么样……”

    老头儿的手不安地移动着:要安排的事太多了。“你听我说。要是我做不到的事,我是不会轻易答应的。离这里十英里的地方有个训练营。只要一宣战,我马上就能安排你挂个名,领导那里的工作,给你晋级到上校。”他说道。

    “那班克斯上校呢?”

    “把他调到别的地方去。”

    “您是说只要我打个电话?”

    “不。我是说要是你把这件事办好了。”

    “把那家伙打死?”

    “那人死不死跟一只蚂蚁一样。一个小流氓。你没有任何理由踌躇不敢动手。再喝一杯葡萄酒。”

    警察局长伸出手去拿酒瓶。他脑子里正在想“卡尔金上校”,不知怎的兴趣却不那么大了,但他还是不禁想到与此有关的种种事情。他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想起了自己被委任警察局长的事。当然了,那是靠有人帮忙得到的,正像如果他被委任管理训练营,也得靠人情不可。但尽管如此,身为中部地区一支最精锐的警察部队的头子,威风凛凛,他还是非常自豪的。“我还是别喝了,”他犹豫地说,“对我睡眠、对我妻子都不好……”

    马尔库斯爵士说:“好吧,上校,”他眨了眨眼睛,“无论什么事我都全力支持你。”

    “我愿意为您办这件事,”警察局长用恳求的语气说,“我愿意叫您高兴,马尔库斯爵士。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警察不能这样做。”

    “不会有人知道的。”

    “他们不会听我命令的。像这样的事他们是不会服从的。”

    马尔库斯爵士又柔声细气地说:“你是说,以你这样的地位————还抓不住他们?”他说这话时流露出惊诧的神情,因为他自己总是费尽心机,就连公司里最低级的下属也牢牢抓在手里的。

    “我愿意叫您高兴。”

    “电话就在那边,”马尔库斯爵士说,“不管怎么说,你可以运用一下你的职权。我从不叫人做他力所不及的事。”

    警察局长说:“我手下有不少人。有时候我吃过晚饭会到局子去转一圈,同他们一起喝两杯。这些年轻人都非常能干。找不到比他们更能干的了。他们一定能把那个人抓到的。您用不着害怕,马尔库斯爵士。”

    “你是说抓死的?”

    “活也好,死也好,他们是不会叫他溜掉的。他们都很尽职。”

    “但是我是要你抓个死的。”马尔库斯爵士说。他打了个喷嚏。因为打喷嚏大出了一口气,又弄得他精疲力竭。他靠在椅背上,轻轻喘着气。

    “我不能叫他们这么做,马尔库斯爵士,不能下这个命令。这不是有点儿像谋杀吗?”

    “胡说八道。”

    “晚上跟那些年轻人在一起,对我是件很重要的事。要是做了这件事,我就不能再到他们那里去了。我还是做好我的本分吧。也许他们会叫我去军法审判厅任职。只要打仗,就总有拒服兵役的人。”

    “什么委员会也轮不上你了。”马尔库斯爵士说,“我会办到这一点的。”卡尔金衬衫上的卫生球味一阵阵地钻进他鼻孔里来,好像在讥嘲他似的。“我还可以安排一下,不让你继续担任警察局长了。你同派克尔都被免职了。”他的鼻子里轻轻地发出一声奇怪的哨音。他年纪太老,已经不愿意笑了,不愿意多浪费自己肺里的空气了:“来吧,再喝一杯。”

    “不喝了。我想还是不要再喝了。您听我说,马尔库斯爵士,我可以在您的办公处安上便衣警察。我叫人保卫着戴维斯。”

    “戴维斯爱怎样就怎样,我管不着。”马尔库斯爵士说,“请你把我的司机找来吧。”

    “我很愿意为您效劳,马尔库斯爵士。您要不要去看看女士们?”

    “不要,不要。”马尔库斯爵士轻声说,“有那条狗在里面,我不去。”他需要警察局长搀扶着才能从椅子上站起来。警察局长把手杖递到他手里,他的胡子上还粘着一点饼干屑。他说:“如果今天晚上你改变了主意,可以给我打个电话。我不会睡觉的。”警察局长心里有些怜悯地想:像他这样年纪的人,对死的看法显然与别人不同。死亡无时无刻不在威胁着他,在人行道上滑倒,踩到浴盆下的一块肥皂……随时会夺去他的性命。对他说来,他提出的要求是件极其自然的事。年纪老了,精神也就不正常了,对他这种人是不该太计较的。但是在看着马尔库斯爵士被搀扶着走到汽车道上,坐进他那辆又宽大又舒适的汽车里,他却自己念叨着:“卡尔金上校。卡尔金上校。”过了一会儿,他又加了一句,“巴斯勋章。”

    狮子狗正在客厅里汪汪地叫,她们一定已经把它诱出来了。这条狗养得非常娇,非常怕生。如果有生人猛地朝它吆喝或者口气严厉,它就飞快地转圈子,口里吐着白沫,像人似的叫唤着,肚子底下的长毛像真空吸尘器似的扫着地毯。我不如偷偷地溜到警察局去,卡尔金思忖道,和伙计们喝一杯。但是这个想法一点儿也没有使他灰暗的心情好转,他仍然犹豫不决。难道马尔库斯爵士真的能有权力把他这个乐趣也剥夺掉吗?但是实际上他已经把它剥夺了。有了那样一件心事,他就不能再心境坦然地同警察局督察在一起了。他走进书房里,在电话机旁边坐下。再过五分钟马尔库斯爵士就到家了。既然已经从他这里偷去了那么多东西,他就是依从了他的建议也没有什么可丢失的了。但是他还是犹豫不决地坐在那里,一个矮小、肥胖、惯会作威作福而又怕老婆的暴发户。

    他的老婆把头探进来。“你在干什么呢,约瑟夫?”她问,“出来陪陪派克尔太太。”

    四

    马尔库斯爵士同他的贴身男仆住在制革街那幢大楼的最上层,他的仆人也是个受过训练的护士。他只有这样一个家,到伦敦去的时候,他住在克拉瑞芝酒店;在戛纳,他住在卡尔顿饭店。他的仆人推着轮椅在大楼门口迎接他,把他推进电梯,到楼上以后,又推着他走过长长的过道进了他的办公室。室内的暖气已经开到最适当的温度,写字台旁的自动收报机发出轻轻的嘀嗒声。窗帘没有拉上,透过宽大的双层玻璃窗可以看到笼罩诺维治市的夜空,汉洛机场的探照灯在空中划出一条条的亮光。

    “你可以睡觉去了,莫里森。我先不睡。”

    这些天马尔库斯爵士睡得很少。在他已屈指可数的寿命中,只睡几个小时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再说他也不怎么需要睡眠。因为不做体力活动,就不需要卧床休息。他坐在一伸手就可以拿到电话机话筒的地方,先读了读桌子上的备忘录,接着又看了一遍电报机收到的消息。他了解了一下明天预防毒气演习的安排情况。楼下所有可能需要外出办事的职员都已经发了一个防毒面具。根据计划,上班时间一过,只要办公室工作一开始,立即就会发出防空警报。进行运输工作的人员、卡车司机和通信员一上班就要戴上面具,这样他们就不会把面具拉下,不至于在演习开始后因为不戴面具而被集中到医院去,白白浪费中部钢铁公司的宝贵时间。

    自从一九一八年十一月以来,这些工作人员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宝贵过。马尔库斯爵士读了读电报机接收的股票行情。军火股票继续看涨,钢铁也随之上涨。英国政府虽然已经停发一切出口许可证,但仍不能刹住这股涨风。自黑格对兴登堡防线[15]进行攻击时发生过一次钢铁需求高峰的年代起,英国本国市场还从来没有需求过这样大量的军火。马尔库斯爵士有许许多多朋友,每一个国家都有。冬天,他经常和这些人一起在戛纳或者在爱琴海罗徳岛外索佩尔萨的豪华游艇上避寒。他是克兰贝姆太太的密友。尽管现在不能出口军火,但是还可以出口其他国家制造武器所必需的镍和别的一些金属。记得克兰贝姆太太曾经说过————那一天正好赶上风浪,游艇有一点儿摇晃,罗森喝多了,吐了齐弗太太的黑缎子衣服一身,尴尬不堪————即使打起仗,只要英国需要从国外进口物资,就不能禁止向瑞士等中立国家出口镍。前途真是无限光明,因为克兰贝姆太太的话是绝对靠得住的。她说的话大有来头,因为咱们国家那位政界元老无论什么事从不瞒着她。

    看起来已经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马尔库斯爵士从电报收来的消息看到,两个直接牵涉到战争的政府都既不肯接受也不愿修改最后通牒。也许五天之内,至少有五个国家就要相互开战,军火的消耗已经上升到每天数百万英镑。

    虽然如此,马尔库斯爵士还是有些郁郁不乐。戴维斯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在他告诉戴维斯不该叫刺客从这件谋杀案中得到什么好处时,他根本没想到戴维斯会制造这么一桩盗窃钞票案。弄得他不得不整夜等着电话铃响。他把自己瘦骨嶙峋的衰老身体更舒适地安置在软和的气垫上,他是不能叫自己的老骨头架子受委屈的。正像人死了一样,骨骼虽然迟早要腐烂,还要保存在铅皮镶里的棺木里。午夜的钟声响了,他又活过了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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