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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诉讼代理人的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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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唷!咱们的老卡列克又来了!”

    这样大惊小怪嚷着的是一个小职员,在一般事务所中被称为跳沟的。他把身子靠着窗口,狼吞虎咽的啃着一块面包,挖出些瓤搓成一个丸子,有心开玩笑,从撑开了一半的窗里摔出去,摔得那么准,面包丸不但打中了一个陌生人的帽子,还跳起来,跳到差不多和窗子一般高。陌生人刚在楼下穿过天井。天井的所在地是维维安纳街上诉讼代理人但尔维先生住的屋子。

    高特夏还在问:“颁布于……颁布于……(蒲加,告诉我到底是哪一年呀?)”

    高特夏带着又严厉又挖苦的神气瞧着新来的抄写员,嚷道:“怎么!你把真要命这几个字也写上了吗?”

    首席帮办蒲加还没回答,一个书记接应了一句:“真要命!”

    首席帮办正在那里核一笔账,停下来说:“喂,西蒙宁,别跟人捣乱;要不然我把你赶出去了。不管当事人怎么穷,到底也是个人!”

    陌生人听了声色不动,只怯生生的向四下里瞅着,像一条狗溜进了别人家的厨房,唯恐挨打似的。由于职业关系,事务所的职员从来不怕窃贼,所以对这个穿卡列克的家伙并不怀疑,让他在屋子里东张西望。他显然是很累了,但办公室里找不到一张凳子好让他休息一下。诉讼代理人的事务所照例不多放椅子。普通的主顾站得不耐烦了,只得叽里咕噜的走掉,可是决没办法占据代理人的时间。

    那倒霉蛋回答:“我到这儿来已经是第五次了,希望见一见但尔维先生。”

    那事务所是一个大房间,装着一般的事务所通用的那种炉子。管子从斜里穿过房间,通到一个底下给堵死了的壁炉烟囱。壁炉架的大理石面上,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面包,三角形的勃里乳饼,新鲜的猪排,玻璃杯,酒瓶,和首席帮办喝巧克力用的杯子。这些食物的腥味,烧得太热的炉子的秽气,和办公室与纸张文件特有的霉味混合之下,便是有只狐狸在那儿,你也不会闻出它的臊臭。地板上已经被职员们带进许多泥巴和雪。靠窗摆着首席帮办用的,盖子可以上下推动的书桌;背靠这书桌的是第二帮办的小桌子。他那时正在跑法院。时间大概在早上八点与九点之间。室内的装饰只有那些黄色的大招贴,无非是不动产扣押的公告,拍卖的公告,成年人与未成年人共有财产拍卖的公告,预备公断或正式公断的公告;这都算是替一般事务所增光的!首席帮办的位置后面,靠壁放着一口其大无比的文件柜,把墙壁从上到下都占满了,每一格里塞满了卷宗,挂着无数的签条与红线,使诉讼案卷在一切案卷中另有一副面目。底下几格装着旧得发黄的蓝镶边的纸夹,标着大主顾的姓名,他们那些油水充足的案子正在烹调的过程中。乌七八糟的玻璃窗只透进一点儿亮光。并且,二月里巴黎很少事务所在上午十点以前能不点灯写字,因为这种地方的邋遢是我们想象得到的:大家在这儿进出,谁也不在这儿逗留,没有一个人会觉得这么平凡的景象对自己有什么关系。在主人眼里,事务所是一个实验室,在当事人是一个过路的地方,在职员是一个教室:他们都不在乎它的漂亮不漂亮。满是油垢的家具,从一个又一个的代理人手里郑重其事的传下来,某些事务所甚至还有古老的字纸篓,切羊皮纸条的模子,和从夏德莱衙门出来的公文夹;这衙门在前朝的司法机构中等于今日的初级法院。所以这个尘埃遍地,光线不足的事务所,跟别的事务所一样,在当事人看来颇有些不可向迩的成分,使它成为巴黎最可怕的魔窟之一。固然,魔窟还不限于此:潮湿的祭衣室是把人们的祷告当作油盐酱醋一般秤斤掂量,计算价钱的;卖旧货的人堆放破衣服的铺子,是令人看到灯红酒绿,歌衫舞袖的下场,使人生的迷梦为之惊醒的。要没有这两种富有诗意的丑地方,法律事务所便是最可怖的社会工场了。但赌场,法院,娼寮,奖券发行所,全是污秽凌乱,不堪入目的。为什么?也许因为在这等场所,内心的活剧使一个人不在乎演剧的道具;大思想家与野心家的生活所以特别朴素,也不外乎这个原因。

    谈话,起稿,捉弄人的计划,都在那里同时进行。

    说完他又吃着面包跟乳饼,把半边肩头靠在窗框上;因为他像街车上的马似的站着歇息,提着一条腿,把靴尖抵着另一条腿。

    西蒙宁没等老头儿关上门,就说:“喝!这不是吹牛吗?”接着又道:“他的神气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

    西蒙宁嚷道:“怎么,于莱先生,你把真要命当作法律名词吗?亏你还说是莫太涅地方出身!”

    蒲加把账结好了,闻到他的巧克力香,便从草垫子的椅上站起来走向壁炉架,把老人打量了一番,瞧着那件卡列克,扮了个无法形容的鬼脸。大概他认为随你怎么挤,这当事人也挤不出一个铜子来的,便说了几句斩钉截铁的话,存心要打发一个坏主顾。

    蒲加把头埋在公文堆里(法院的俗语叫作废纸),继续写他的账单。

    第四帮办台洛希把抄写员的副本瞅了一眼,说道:“一点不错;他写的是:那可含糊不得。真要命!……”

    狡猾的跳沟的再三用左手轻轻拍着耳朵,仿佛说:“我是聋子。”

    然后高特夏把那没结束的句子念下去:“颁布于一八……(你们赶上没有?)”

    然后又把他的腹稿念下去:

    所有的职员听了都哈哈大笑。

    念到这里,高特夏对三个职员说:“等忽儿,这要命的句子把我的纸填满了。”他用舌头舐了舐纸角预备把厚厚的公文纸翻过来。

    当事人像发呆似的瞧着首席帮办,一动不动的站了一会。一般健讼的家伙因为迟疑不决或是胡思乱想,脸上往往变化多端,有些意想不到的表情;事务所的职员见得多了,便不再理会那老人,只管吃他们的早点,和牲口吃草一样的大声咀嚼。

    大家这样同时叫嚷的当口,年老的当事人进了事务所,正在关门。可怜虫战战兢兢,动作很不自然。他想对众人笑脸相迎,但在六个漠不关心的职员脸上找不到一点儿善意的表示,他面部的肌肉也就跟着松了下来。大概他看人颇有经验,所以很客气的找跳沟的说话,希望这个当出气筒的角色不至于粗声大气的对待他。

    叫作高特夏的第三帮办正在随念随写,拟一份状子的底稿,由第四帮办写着正本,两个新来的内地人写着副本。这时高特夏恰好在状子里发挥议论,忽然停下来轻轻的说道:“这怪物,咱们怎么样耍他一下才好呢?”

    凡是当跳沟的,通常都和西蒙宁那样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在事务所里特别受首席帮办管辖。除了上书记官那儿送公文,向法院递状子以外,还得替首席帮办当差,带送情书什么的。他的习气跟巴黎的顽童一样,将来又是靠打官司这一行吃饭的:永远不哀怜人,一味的撒野,不守规矩,常常编些小调,喜欢挖苦人,又贪心,又懒惰。可是这一类的小职员大半都有一个住在六层楼上的老母,一家两口就靠他每月挣的三四十法郎度日。

    他回答说:“先生,我已经向你声明过了,我的事只能跟但尔维先生谈,我可以等他起床。”

    事务所的门上有人敲了一下,把冗长累赘的状子里的文句打断了。五个胃口极好,目光炯炯,眼神含讥带讽,小脑袋,卷头发的职员,像唱圣诗一般同时叫了声“进来!”便一齐抬起头来。

    临了,老人说道:“好吧,先生,我今天晚上再来。”他跟遭遇不幸的人同样有那种固执脾气,有心到那个时候来揭穿人家缺德的玩意儿。

    一般可怜虫是不能用言语来讽刺社会的,只能以行动来暴露法院与慈善机关的偏枉不公,使他们显露原形。一朝看出了人间的虚伪,他们就更急切的把自己交给上帝。

    “颁布于一八……(喂,蒲加老头,诏书是哪年颁布的?那可含糊不得。真要命!纸张倒耗费不少了。)”

    “赶上了,”三个书记一齐回答。

    “诸位,别闹啊!”

    “该死!状子上怎么能放肉包子!”

    “给核算讼费的推事看了,不要说我们荒谬绝伦吗?你要给东家惹是招非了。于莱先生,以后别这样乱搅!一个诺曼地人写状子不应该糊里糊涂!这是吃法律饭的第一件要紧事儿。”

    “是的,但我只能告诉但尔维先生……”

    “我的刀子在哪儿?”

    “我吃早饭呢!”

    “快点儿抹掉!”首席帮办说。

    “大概是一个向公家讨欠薪的上校吧,”首席帮办说。

    “喂,你们要开玩笑的话,只消告诉他,说咱们的东家要半夜里二三点钟才接见当事人,看这老坏蛋来不来。”

    “可是为了什么案子吗?”

    “先生,贵东家能不能接见我呢?”

    “先生,你有什么事啊?”高特夏一边问一边吞下一口面包,那分量足够做一颗两公斤重的炮弹;他手里晃着刀子,交叉着腿,把翘在空中的一只脚举得跟眼睛一般高。

    “先生,他们说的是实话。敝东家只在夜里办公。倘若你案情严重,我劝你早上一点钟再来罢。”

    “他要是个人,干吗你们叫他做老卡列克呢?”西蒙宁的神气活像一个小学生抓住了老师的错儿。

    “东家还睡着呢,倘若你有什么难题和他商量,他要到半夜里才正式办公。你不妨把案情告诉我们,我们同样能替你解决……”

    “一八一四年六月,”首席帮办回答的时候照旧做着他的工作。

    “……但以路易十八陛下之仁德睿智……(喂,写正本的台洛希学士,十八两字不能用亚剌伯字!)……自重掌大政以后,即深知……(深知什么呢,这大滑头?)……深知天帝所赋予之使命!……(加惊叹号,后面加六点。法院里还有相当的宗教信仰,大概天帝二字还看得下去吧),故圣虑所及,欲对于为祸惨烈的大革命时期之牺牲者首先予以补偿,——此点鉴于颁布诏书之日期即可证明,——将不少忠实臣下(不少两字一定使法院里的人看了得意的)被充公而未曾标卖之产业,不论其是否归入公产,抑归入王上之普通产业或特殊产业,或拨归公共机关,一律发还;吾人不揣冒昧,敢断言此乃颁布于一八××年之圣谕之真意所在……”

    “不,他从前一定是看门的,”高特夏说。

    蒲加嚷道:“谁敢说他不是个贵族呢?”

    “我打赌他是门房出身,”高特夏回答,“只有门房才会穿那种下摆七零八落,全是油迹的破卡列克。他的靴子后跟都开了裂,灌着水,领带下面根本没有衬衣,难道你们没留意吗?他这种人是睡在桥洞底下的。”

    台洛希道:“他可能又是贵族,又是当过看门的;那也有的是。”

    蒲加在众人哄笑声中说道:“我断定他一七八九年上是个卖啤酒的,共和政府时代当过上校。”

    高特夏回答:“我可以赌东道,他要是当过兵,大家想瞧什么玩意儿就归我请客。”

    “好极了,”蒲加说。

    “喂,先生!先生!”西蒙宁打开窗子叫起来。

    “你干什么,西蒙宁?”蒲加问。

    “我把他叫回来问问他到底是上校还是门房;他一定知道的。”

    所有的职员都哈哈大笑。老头儿已经回头上楼来了。

    “咱们跟他说什么好呢?”高特夏嚷道。

    “让我来对付罢。”蒲加回答。

    可怜的人回进屋子,怯生生的低着眼睛,也许是怕过分贪馋的看着食物会露出自己的饥饿。

    蒲加和他说:“先生,能不能留个姓名,让敝东家知道……”

    “敝姓夏倍。”

    至此为止还没开过口的于莱,急于要在众人的刻薄话中加上一句:

    “可是在埃洛阵亡的夏倍上校?”

    “一点不错,”老头儿回答的神气非常朴实,说完就走了。

    办公室内却是一片声嚷起来:

    “哎哟!”

    “妙啊!”

    “嘿嘿!”

    “噢!”

    “啊!”

    “这老滑头!”

    “真有意思!”

    于莱在第四帮办的肩上重重的拍了一下,力气之大可以打死一条犀牛:“特洛希先生,你看白戏看定了。”

    大家又是叫又是笑,夹着一大堆惊叹辞,和许多没有意义的声音。

    “咱们上哪个戏院呢?”

    “歌剧院!”首席帮办说。

    “且慢且慢,”高特夏抢着回答,“我没说请大家看戏。只要我高兴,我可以带你们上萨基太太那儿。”

    “萨基太太那一套不算数。”

    “怎么不算数?”高特夏回答。“咱们先把事实给确定一下。诸位,请问我赌的是什么东道?请大家看点玩意儿。什么叫作看玩意儿?无非是看些可看的东西……”

    西蒙宁插嘴道:“这么说来,带我们去看看塞纳河的流水也算请客吗?”

    高特夏继续说:“……同时是花了钱看的。”

    特洛希道:“花了钱看的不一定都是好看的玩意儿;你这个定义不准确。”

    “听我说呀。”

    “朋友,”蒲加道:“你明明是不讲理嘛。”

    “那么居尔丢斯算不算玩意儿?”高特夏问。

    “不算,”首席帮办回答道,“居尔丢斯只是人像陈列所。”

    高特夏说:“我可以赌一百法郎的东道,居尔丢斯的的确确是一种玩意儿。他那里的门票就有几等价钱,看你参观的时候占的什么位置。”

    “胡说八道!”西蒙宁插了一句。

    高特夏骂道:“仔细我打你嘴巴,小鬼!”

    所有的职员都耸了耸肩膀。

    高特夏尽管申说理由,却被众人的笑声盖住了,便转换话题:“而且,谁敢说这老滑头不是跟我们开玩笑呢?夏倍上校明明死了,他的女人早已再嫁给参议官法洛伯爵。法洛太太现在还是本事务所的主顾呢。”

    蒲加道:“这件公案搁到明天再说罢。诸位,工作要紧!该死!我们这儿简直一事不作。先把你们的状子写完,赶着第四民庭没开庭以前递进去。案子今天要开审的。来,快点儿!”

    “倘若他果真是夏倍上校,西蒙宁假装聋子的时候,还不赏他一脚吗?”台洛希这么说着,认为这个理由比高特夏的更充分。

    蒲加接着说:“既然事情还没分晓,不妨马马虎虎,到喜剧院去瞧泰玛演尼罗罢。咱们定一个二等包厢,给西蒙宁买张正厅票。”

    首席帮办说完便在书桌前面坐下,大家也跟着坐下了。高特夏重新念他的稿子:“颁布于一千八百一十四年六月——(要写全文,不能用亚剌伯数字。你们赶上没有?)”

    两个抄副本的和一个抄正本的一齐回答:“赶上了。”他们的笔尖在公文纸上格吱格吱的响着,办公室内的声音活像小学生捉了上百只黄金虫关在纸匣里。

    起稿员嘴里又念着:“恳请钧院诸位大人……(慢点儿!我得把句子再看一遍,连我自己都搅不清了。)”

    蒲加也在那里自言自语:“四十六……(嗯,不错,一个人常常会搅不清的!……)加三等于四十九……”

    高特夏把底稿重新看过了,一口气念道:“恳请钧院诸位大人仰体圣谕意旨,对荣誉团秘书处之行政措施迅予纠正,釆用吾人以上申说之广义的观点制成判决……”

    小职员插嘴道:“高特夏先生,要不要喝一口水?”

    “西蒙宁真淘气!”蒲加说。——“喂,小家伙,赶快把这包东西送到安伐里特宫去。”

    高特夏继续念他的文件:“……以保障葛朗里欧子爵夫人之权益……”

    首席帮办听了叫起来:“怎么!你胆敢为葛朗里欧子爵夫人告荣誉团的官司作状子吗?事务所对这案子的公费是讲的包办制。啊!你真是个大傻瓜!赶快把你的状子,连正本副本一齐丢开,等将来办拿伐兰告救济院案子的时候再用罢。时间不早了,我要办一份等因奉此的申请状,还得亲自往法院走一遭……”

    上面那一幕可以说是人生趣事之一,将来谁回想起青春时代,都不由得要说一声:“啊,那个时候才有意思哇!”

    半夜一点光景,自称为夏倍上校的老人跑来敲但尔维先生的门了。但尔维是塞纳州初级法院治下的诉讼代理人,虽然年纪很轻,在法院中已经被认为最精明强干的一个。门房说但尔维先生还没回来,老人说是有约在先,便上楼走向法学大家的屋子。将信将疑的当事人打过了铃,看见首席帮办在东家饭厅里的桌子上整理一大堆案卷,预备第二天依次办理,不由得大为诧异。帮办见了他也同样吃了一惊,向上校点点头,让他坐下了。

    “先生,你把约会定在这个时间,我还以为是说笑话呢,”老头儿说着,像一个潦倒的人勉强堆着笑容一样,特意装作很高兴。

    首席帮办一边工作一边回答:“帮办们说的话虚虚实实,不一定都是假的。但尔维先生有心挑这个时间来研究案子,筹划对策,确定步骤,布置防线。他的过人的智慧这时候特别活跃,因为他一天之中只有这个时间才得清静,想得出好主意。他开业到现在,约在半夜里商量案子的,你是第三个。东家晚上回来,把每桩案子都考虑过,每宗文件都看过,忙上四五个钟点,然后打铃叫我进去,把他的用意解释给我听。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他接见当事人;余下的时间都有约会;晚上出去应酬,保持他的社会关系。因此他只有夜里才能研究案情,在法典中找武器,决定作战计划。他一桩官司都不肯打输,对他的艺术爱好到极点,不像一般代理人那样无论什么案子都接。你看他多忙,所以钱也挣得很多。”

    老人听着这番解释,一声不出,古怪的脸上表现一副痴呆的神气;帮办看了一眼,不理他了。一会儿但尔维穿着跳舞服装回来了;帮办替他开了门,仍旧去整理案卷。年轻的代理人在半明半暗中瞥见那个等着他的怪当事人,不由得愣了一会。夏倍上校一动不动,跟高特夏想请同事们去瞧的,居尔丢斯陈列馆中的蜡人像一个样儿。待着不动的姿势,倘不是对幽灵似的整个外表有陪衬作用,还不至于教人惊奇。但这老军人又瘦又干;脑门故意用光滑的假发遮着,带点儿神秘意味。眼睛里头似乎有一层透明的翳,可以说是一块肮脏的螺钿,在烛光底下发出似蓝非蓝的闪光。惨白而发青的脸又长又瘦,正是俗语所说的刀锋脸,像死人的一样。脖子里绕着一条品质恶劣的黑绸领带,在他上半身成为一条棕色的线,线以下的身体被黑影遮掉了。一个富有幻想的人大可把这个老人的头看作什么物像的影子,或是没有装框子的伦勃朗笔下的肖像。帽子的边盖在老人额上,把上半个脸罩着一个黑圈。这个天然而又古怪的效果成为一个强烈的对比,使白的皱纹,生硬的曲线,像死尸般阴沉的气息,格外显著。僵着不动的身体,没有一点儿暖意的眼神,跟忧郁痴呆的表情,以及白痴所特有的丧失灵性的征象,非常调和:他的脸也就特别显得凄惨,非言语所能形容。但一个善于观察的人,尤其是诉讼代理人,在这个衰败的老头儿身上很能看出深刻的痛苦的痕迹,看出毁伤这个面貌的灾难的标记,好比成年累月的滴水把一座美丽的大理石像破坏了。当医生的,当作家的,当法官的,一看见这副神奇的丑相,就体会到整个的惨剧。这面目至少还有一点妙处,便是很像艺术家一边跟朋友们谈天,一边在镂刻用的石板上画的想入非非的图形。

    生客看到诉讼代理人,不禁浑身一震,仿佛诗人在静寂的夜里被出其不意的声音把诗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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