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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走向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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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在那儿————有红色的有白色的。说真的,我从不知道紫罗兰是这种香味!”

    她走出花店门口,他才如释重负。她又站在了橱窗前。

    “保罗!”她大声叫他。而他却正想法躲开那个穿黑衣服的漂亮小姐————女店员的目光。“保罗,看这儿!”

    他极不情愿地走了回来。

    “哎,看那株吊金钟!”她指着花,大叫着。

    “哦。”他惊奇而赞赏地说道:“时刻都觉得这些又大又沉的花朵会掉下来。”

    “而且开得很密。”她大声说。

    “看那些枝节都朝下长!”

    “是啊,”她惊呼,“多可爱!”

    “我不知道谁会买这种花。”他说。

    “我不知道。”她回答说:“我们可不会买的。”

    “它在咱们家的客厅里会枯死的。”

    “是啊,那个地洞真冷,看不到太阳,种什么都不行,可是放在厨房里又会烤坏。”

    他们买了一些东西,然后往车站走去,从楼房建筑之间的暗暗通道抬眼望去,看见运河上游那座城堡矗立在布满绿色灌木的褐色悬崖顶上,在柔和的阳光里,宛若仙境。

    “以后午饭时出来走走会很不错的。”保罗说:“我可以在这儿到处逛逛,看看这一切,我会爱上这地儿的。”

    “你会的,”母亲随声应道。

    他和母亲一起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下午。黄昏时分,他们才到家。脸色通红,心情愉悦,但也困顿不堪。

    早晨,他填好季票表,拿着它去了车站。回来时,母亲刚开始擦地板。他蜷坐在沙发上。

    “他们说星期六把季票送来。”他说。

    “要多少钱?”

    “大约一英镑十一先令。”他回答。

    她一声不吭地继续擦地板。

    “花得太多了吗?”他回。

    “没有我想象的多。”她回答。

    “我每星期挣八先令。”他说。

    她没有回答,继续干着活儿,最后她说:“威廉答应我,他去了伦敦后,每月给我一英镑。他给过我一两次,每次十先令。现在,我知道,如果我问他要钱,他连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我并不想问他要钱,只是你希望他能帮你买季票。我从来没想依赖他。”

    “他挣的钱很多,”他说。

    “他能挣一百三十镑。年轻人都一个样,答应给你些钱,等给你时却少得可怜。”

    “他自己每星期要花50多先令呢。”保罗说。

    “而我维持全家花费还用不了三十先令。”她回答说:“而且还得想法攒点钱应付额外开支。年轻人一旦长大了,他们就不再想着帮你了,他宁愿把钱花在那个浓妆艳抹的东西身上。”

    “她那么自以为了不起,就应该有自己的钱。”保罗说。

    “她应该有,但她确实不名一文,我问过他了,而且我知道他不会不花钱白白给她拣一个金镯子的。谁会给我买个金镯子呢。”

    威廉和那个他称为“吉普赛人”的姑娘发展的很顺利。他问那个名叫路易丝。

    莉莉。戴恩斯。韦丝特的姑娘要了一张像片寄给母亲。像片寄到了————一个漂亮的肤色微微发黑的女孩子的侧面像,面带微笑可能是张裸体照,因为照片看不到一丝衣服,只有袒露着的胸部。

    “是的。”信里莫瑞尔太太给儿子写道:“路易丝的像片十分动人,而且我也相信她一定非常吸引人。可是,孩子,你想过没有,一个女孩子第一次给她男朋友一张这样的像片寄给他母亲,品位会高吗?当然,像你说的一样,她的肩膀很美丽,但我根本没料到第一眼就看到露出这么多。”

    莫瑞尔在客厅的五斗柜上看到这张照片。他用粗壮的拇指和食指夹着照片走到外面。

    “这是谁的姑娘?”他问妻子。

    “和我们的威廉谈恋爱的女孩。”莫瑞尔太太回答。

    “哦,看样子挺漂亮的,不过对他没有什么好处,她叫啥?”

    “叫路易丝。莉莉。戴恩斯。韦丝特。”

    “不会明天就来吧!”这个矿工惊奇地说:“她是个演员吗?”

    “不是,据说是位小姐。”

    “我敢打赌,”他大叫着,仍然盯着照片,“一位小姐,她是吗?她有多少钱来维持她这种排场啊?”

    “什么都没有。她和一个她痛恨的姨妈住在一起,都是别人给她多少钱,她就拿多少。”

    “哼!”莫瑞尔说着,放下照片:“跟这样的人来往,他真是一个傻瓜。”

    “亲爱的妈妈,”威廉回信说:“我很遗憾你不喜欢这张像片。我寄照片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你会认为它不成体统。我告诉吉普赛人那张相片不很符合你们的正统观念,她打算再给您另寄一张,希望能合你的意。她常常拍照,事实上,有些摄影师免费求着给她照相呢。”

    不久以后,新照片到了,还附有那姑娘写的一张傻乎乎的便条。这次,这位淑女穿了一件黑缎子紧身晚礼服,方领口,小灯笼袖,胳膊上披着黑色的花边。

    “我不知道她除了晚礼服之外还穿不穿别的衣服。”莫瑞尔太太讽刺地说。

    “我确信自己该满意了。”

    “你老和别人不一致,妈妈。”保罗说,“我觉得第一张露肩膀的那张挺可爱的。”

    “是吗?”他母亲回答,“可是,我不觉得。”

    星期一的早晨,保罗六点起床就去上班。他把曾使自己不安的季票放进背心口袋里。他喜欢票上的那两条黄杠杠。母亲把他的饭放在一只小小的盖得严严的篮子里,随后他七点差一刻出发,去赶七点一刻的火车,莫瑞尔太太送他到门口。

    那天早晨天气棒极了,白蜡树上结满了一些又细又长的果子,孩子们叫它“鸽子”。微风吹来,可爱的闪光的果子掉在屋前的庭院。山谷笼罩着黑色的雾,透过雾气可以看到成熟的谷子微微闪光。敏顿矿井升起的水蒸汽也转瞬消失了。轻风吹来,保罗的目光越过阿尔德斯利的高高的树林,远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田野。家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对他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早晨好,妈妈。”他微笑着说,实际上内心闷闷不乐。

    “早晨好。”她愉快而温柔地回答。

    她围着白围裙站在大路上,目送他穿过田野。他身材矮小,但很结实,看上去充满活力。她看着他步履沉重地走在田野上,觉得只要他决心去哪儿,他就一定会到哪儿。她想起威廉,他准会跳过篱笆墙,决不会绕弯路走台阶。他去了伦敦,干得还不错,保罗也就要在诺丁汉开始工作了。现在,她有两个儿子步入社会,她就有两个地方要思念了,两个大工业中心,她觉得自己给两个大工业中心各添了一个男子汉,感到这两个男子汉会干出她所希望的事业。这两人是她血肉灵魂的一部分,是从她身躯中分离出去,所以他们的事业也是她的事业了。整个早上她就一直想着保罗。

    八点钟,他爬上了乔丹外科医疗器械厂的那座阴暗的楼梯,无助地站在第一排大货架前,等着有什么人来招呼他,这个地方似乎都在沉睡,柜台上盖着很大的遮尘布。两个男人刚刚到,正在一个角落里边聊天,边脱下外衣,卷起衬衣袖子。已是八点十分了,很明显,不用按时上班。保罗听着这两个职员在谈话,随后又听见有人咳嗽,看见屋子尽头的办公室有一个慢吞吞的老职员,戴着顶绣着红绿花纹的黑丝绒吸烟帽,正在拆信。保罗等啊等,一个年轻的办事员走过去兴冲冲地大声跟这个老头打了个招呼。显然,这个年老的“头儿”是个聋子。接着,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又神气活现地大踏步回到自己的柜台。他看到了保罗。

    “嗨!”他打招呼,“你是新来的吧?”

    “是的。”保罗说。

    “嗨,你叫什么”?

    “保罗。莫瑞尔。”

    “保罗。莫瑞尔?好,你到这儿来。”

    保罗跟着他绕过柜台拐角。这间屋子在二楼,房间中央的地板上有一个大洞,周围环绕着柜台,吊车就从这个竖井中穿过,楼下的照明也靠这个竖井。屋顶上也有一个对应的长方形的大洞。可以看到上面,楼上的栅栏旁边有许多机器,再往上就是玻璃天棚了。这三层楼房的光线全靠从天棚上照进来,越到下面越暗。因此,最底层老是像晚上一样,二楼也相当阴暗。工厂设在三楼,货栈在二楼,底层是仓库。这地方由于天长日久很不卫生。保罗被带到一个非常阴暗的角落。

    “这是蜷线车间的角落,”这个办事员说:你就是蜷线车间的,和帕普沃斯在一起,他是你的上司,但他现在还没来。他不到八点半就不会到这儿的,所以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从麦林先生那儿把信取来。“

    这个年轻人指着办公室里的那个老办事员。

    “好的。”保罗说。

    “这儿有个木钉,你可以挂帽子。这是你的收发簿,帕普沃斯先生一会儿就来。”

    接着这个瘦长小伙子匆匆地迈着大步走开了,木质地板传来空洞的回音。

    一两分钟后,保罗下楼站在那个玻璃办公室门口。戴着吸烟帽的老办事员越过他的眼镜上边看着他。

    “早上好,”他和蔼可亲地说,“你是来给蜷线车间拿信的吧,托马斯?”

    保罗讨厌叫他“托马斯”,但他还是拿着信回到了他自己那黑暗的地方,那儿柜台围成一个角,正巧在一个大货架的末端,角落里还有三扇门。保罗坐在一只高凳上念起信来————这些笔迹还不是太难辨认。它们的意思是:请立即寄一双无跟的罗纹长统女袜,就是我去年向贵厂购买的那种长袜。长度从膝盖到大腿都行。或是“张伯伦少校希望再定购一条无伸缩性的丝绸吊袜带,请速办理。”

    信件很多,有用法文写的,也有用挪威文写的,让这孩子深感为难。他坐在凳子上紧张地等待他的“上司”的到来。八点半,成群的工厂女工上楼路过他身边时,他害羞得像是在受刑。

    八点四十左右。别的人都已经工作了,帕普沃斯先生到了,嘴里嚼着哥罗颠口香糖,他面黄肌瘦,长着红鼻子,说话又快又急,穿着时髦但不太自然。他大约三十六岁。这个花花公子给人的印象是:为人装腔作势,精明能干,既热情友好,又卑鄙无耻。

    “你是我的新来的助手?”他问。

    保罗站起来说是的。

    “取信了吗?”

    帕普沃斯先生又嚼了一阵口香糖。

    “是的”。

    “抄好了吗?”

    “没有。”

    “那好,我们赶紧来抄吧,你换过衣服了吗?”

    “没有。”

    “你要带一件旧衣服来,放在这儿。”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把口香糖咬在侧面的上下齿之间,走到那排大货架后面看不见的阴暗处,再出来时已经脱掉了上衣,时髦的条子衬衫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了毛绒绒的胳膊,接着他又匆匆穿上上衣。

    保罗看到他瘦极了,裤子后面都是宽松的褶痕。他拉过了一只凳子在男孩身边坐了下来。

    “坐下。”他说。

    保罗坐了下来。

    帕普沃斯先生紧挨着他,他抓起信件,又从面前架子上抽出一本长长的收发簿,打开,抓起一支笔,说:“看,你把信件抄在这儿。”他抽了两下鼻子,又嚼着口香糖,全神贯注地看着一封信,然后,用漂亮的花体字很快地抄在收发薄上。他飞快地瞟了一眼保罗。

    “看到了吗?”

    “看到了。”

    “你觉得自己还行吗?”

    “是的。”

    “那好,让我看看。”

    他离开椅子,保罗拿了一支笔,帕普沃斯先生不知去了哪儿,保罗非常乐意抄这些信件,但他写得又慢又费力,写得很难看。当帕普沃斯先生再一次出现时,他正在抄第四封信,感觉很忙,也很愉快。

    “好,干得怎么样了,完成了吗?”

    他俯身在孩子肩头上,嘴里还在嚼着,可以闻见哥罗颠口香糖的药味儿。

    “天啦,伙计,你可真是个漂亮的书法家。”他挖苦地大声说:“没关系,你抄了几封了?才三封!我都可以一口气吞了它们。伙计,接着干,把信编上号,看,这儿!接着干!”

    当保罗低下头写信时,帕普沃斯先生忙着干其他活儿。突然,耳边刺耳的哨声把孩子吓得打了个哆嗦。帕普沃斯先生走过来,从一根管子上拔下插头,用一种让人诧异的粗鲁霸道的声音说着话。

    “喂?”

    保罗听见像是女人一样微弱的声音,从话筒传出来,他好奇地看着,因为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通话筒。

    “好吧。”帕普沃斯先生说,有点不耐烦。“你们最好先把你们欠下的活完成。”

    他又听到了女人细细的嗓音,非常动听,但满含着愤怒。

    “我没时间站在这儿听你说话。”帕普沃斯先生说着,把插头插到通话管里。

    “快,我的伙计。”他带着恳求对保罗说:“波莉喊着要她们的订单,你能不能快点?来,过来。”

    他抓过本子,开始自己抄写,保罗觉得十分委屈。他抄得又快又好,写完之后,他又抓起几条大约三英寸宽的黄纸条,给女士写起了订单。

    “你最好看着我怎么做。”他说,一面手脚不停地忙碌着。保罗看着那些奇形怪状的草图,上面画着腿、大腿、脚踝、编着号码,打着叉叉,还有他的上司在上面写的一两句简短的指示。帕普沃斯先生写完之后,立刻跳了起来。

    “跟我来,”他说,黄纸条在他手里飞舞着。他冲出门,走下一段楼梯,来到了点着煤气灯的地下室。然后他们穿过阴冷潮湿的仓库,又走过一间长条形冷冷清清的房子,房子不高,它是主楼的附属建筑物,有个矮个女人在屋里,她穿了件红哔衬衫,黑头发盘在脑袋上,像一只骄傲的矮脚鸡等在那儿。

    “你在这儿!”帕普沃斯说。

    “我觉得你应该说‘给你’吧!”波莉大叫。“姑娘们等了将近半个小时,想想浪费多少时间吧!”

    “你还是想想怎样完成你们的工作,别说这么多。”帕普沃斯先生说:“你们应该干些收尾活儿。”

    “你很清楚我们在星期六就干完了所有活。”波莉喊着,冲着他张牙舞爪,黑眼睛里闪着光。

    “啧——啧——啧——啧啧啧。”他嘲弄着她:“这是你们新来的伙计,不要像上回一样把别人勾引坏了。”

    “像我们上次一样!”波莉重复着。“是的,我们老在引坏别人,我们确实是这样的,我的天,一个小伙子跟你在一起倒更容易被引坏。”

    “现在是工作的时候,没时间说废话。”帕普沃斯先生严厉而冷淡地说。

    “早就是工作的时间了。”波莉说着,昂首阔步地走了。她四十岁左右,身材矮小平直。

    这间屋子靠窗的工作台上,放着两台蜷线机。穿过里面的门,还有一间较为狭长的屋子,里面放有六台机器。一群带着漂亮的白围裙的姑娘站在一起聊天。

    “你们除了聊天就没别的事干了吗?”帕普沃斯先生说。

    “只是在等你呀。”一个漂亮的女孩哈哈笑着。

    “得了,接着干,接着干。”他说:“走吧,伙计,带你认认路。”

    保罗跟着他的头儿跑上楼,上司又给他一些查帐和开票的活儿。他站在书桌前,费劲地用他那笨拙的笔迹写着。一会儿,乔丹先生从玻璃办公室里踱着步子过来,站在他身后,让这个男孩感到极不舒服,一根红润肥胖的指头伸到他正在填写的表格上。

    “密斯特丁。a.贝茨先生!”那粗鲁的嚷嚷声就在他耳边响起。

    保罗看着自己写的很难看的“密斯特丁。a.贝茨先生”,有点不知所措。

    “难道他们就是这样教你的吗?如果你前面用了‘先生’,后面就别再用‘先生’,一个人不能同时用两个称呼。”

    男孩有些后悔自己滥用尊称,犹豫了一下,哆嗦着手把“密斯特”划掉了。然而,乔丹先生立刻把这张发票夺了过去。

    “重写一张!你打算把这样一张发票寄给一位绅士吗?”说罢不耐烦地扯碎了那张蓝色的单子。

    保罗重新又开始写了,他羞得面红耳赤,然而乔丹先生还在身后监视他。

    “我不知道他们在学校教了些什么,你应该写得更好一点。现在的孩子除了背诗、拉小提琴,什么也没学会,你看见他写的字了吗?”他问帕普沃斯先生。

    “是的,不错吧?”帕普沃斯先生毫不介意地说。

    乔丹先生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但并没有生气。保罗猜测他的老板只是刀子嘴,豆腐心。实际上,这位手工工场矮个老板虽然英语说得不地道,却能十分和美地让手下人独自工作,不太计较一些细枝末节的事,很有绅士派头。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形像不像一位老板或工场主,因此,他不得不做出老板的样子,装腔作势,来个下马威。

    “让我想想,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帕普沃斯先生问他。

    “保罗。莫瑞尔。”

    令人奇怪的是,孩子们在报上自己的姓名时总是感到屈辱。

    “保罗。莫瑞尔,是吗?好,你————保罗。莫瑞尔要用心把这些事干好,然后……”

    帕普沃斯先生慢腾腾地坐在凳子上,开始写起来。一个姑娘从后面的一扇门里走了进来,把一些刚刚熨好的弹性织品放在柜台上后,转身走了。帕普沃斯先生拿起那只浅蓝色的护膝,检查了一遍,又匆匆核对了一下黄色订货单,把它放在一边。

    下一个是一个肉色的假腿。他处理完这些事后,又写了两三张定单,叫保罗跟他一起去。这次他们从刚才那姑娘出现的那扇门里走了出去。保罗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一段木梯顶部2下面有一间两面都有窗户的房子,再过去点儿,屋子尽头有六个姑娘弯腰坐在工作台旁就着窗户的光做着针线活。她们正唱着《两个穿蓝衣的小姑娘》。

    听见门开了,她们都转过身,看到帕普沃斯先生和保罗正从房间那头看她们,就停止了唱歌。

    “你们不能声音小点吗?”帕普沃斯先生说,别人还认为我们这儿养猫呢。“

    坐在一张高凳子上的驼背女人,转过她那张又长又胖的脸,用一种低沉的嗓音对帕普沃斯先生说:“那么,他们都是雄猫啦。”

    帕普沃斯先生想在保罗面前,做出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样子,他下了楼梯来到成品间,走向驼背芬妮旁边,她坐在一张高凳上,上身显得很短,她那梳成几大股的浅棕色头发的脑袋和那张苍白肥胖的脸相比之下显得太大了一些。她穿着件绿黑相间的开斯米毛衣,那双从狭窄的袖口里露出来的手又瘦又干。她紧张地放下手里的活,帕普沃斯先生给她看了看一只有毛病的护膝。

    “得了,”她说:“这不是我的错,你用不着怪我。”她的脸颊泛红。

    “我没说它是你的过错。你按我告诉你的干,好吗?”帕普沃斯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是没说它是我的错,但你那副样子让别人错认为是我的错。”这个驼背女人叫道,几乎哭了。接着她从老板手里夺过那只护膝,说:“好,我给你改,你用不着发那么大的脾气。”

    “这是你们的新伙计。”帕普沃斯先生说。

    芬妮转过身,温柔地对保罗笑了笑。

    “哦!”她说。

    “但是,你们可不要把他宠坏了。”

    “把他变坏的可不是我们。”她像受侮辱似的顶了一句。

    “走吧,保罗。”帕普沃斯先生说。

    “再见,保罗。”其中一个女孩说。

    响起了一片嗤笑声,保罗出去了,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没说。

    这天太长了,整个上午,工人不断地来跟帕普沃斯先生说着什么。保罗不是写,就是学着打包裹,为中午的邮寄做准备。一点钟,更精确点,一点差一刻时,帕普沃斯先生就溜出去赶火车了。他住在郊区。一点钟,保罗不知该干什么好,就拿着饭篮走到地下室,在那间放着一个长桌的阴暗房间独自一人匆匆地吃了午饭。饭后,他出门了,街上阳光明亮,自由自在,让他感到惊喜。但是到了两点钟,他又回到了那间大屋子的角落。不一会儿,女工们就成群结队地走过,还指指点点着什么,这些是在楼上做血气带重活的女工,她们还要完成假肢的最后一道工序。他等着帕普沃斯先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就坐下在黄色的订单上乱写一气。帕普沃斯先生在三点差二十回来了,他就坐下来和保罗聊起来,他这时没有摆任何架子,就像同龄人一样。

    下午,这里从来都没多少活要干,除非是快到周末了,要结帐时才比较忙。五点钟,所有的男人都下到地下室,在板架旁喝茶,吃着抹了黄油的面包,边吃边谈。

    他们喝茶时也像吃午饭那样匆匆忙忙,那么让人讨厌!只不过在上面,他们之间倒是很愉悦的,而此刻因为地窖和搁板影响了他们,缺少那样的气氛。

    吃完茶点,所有的焊气灯都亮了,工作节奏快了,因为要赶夜间邮班发货。工场里送来的长袜刚熨好,还是带着暖暖的余温呢。保罗已经开好了发票。现在,他还得捆绑和写地址,然后还得将装袜子的邮包放到秤上秤一下。到处都是报重量的声音,还有脆脆的金属声,绳子扯断的声音,匆匆地向麦林先生要邮票的声音。终于,邮递员拿着他的邮袋,兴冲冲地来了。这时,紧张的节奏才松懈下来,保罗拿起饭篮跑向车站赶八点二十的火车。这一天在工厂里待了十二个小时。

    母亲坐在那里十分焦急地等着他。他得从凯斯顿步行回家,所以直到九点二十左右才到。早晨七点前他就得从家离开。莫瑞尔太太最担心他的健康问题。她本人已历尽磨难,因此她想到孩子们也会那样去经受艰难坎坷,他们必须忍受世道的艰难和人生的痛苦。保罗就一直在乔丹厂里工作,那里阴暗潮湿,空气污浊,工作时间长,这些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健康。

    他脸色苍白地走了进来,神气疲倦。母亲端详着他,看到他很欢天喜地的样子,她的焦虑烟消云散了。

    “哦,怎么样?”她问。

    “从没这么有趣过,妈妈,”他回答道,“用不着那么辛苦地工作,他们对人很好。”

    “你干得还好么?”

    “还好,只是他们嫌我写的字难看。但是帕普沃斯先生————他是我的上司————对乔丹先生说我会写好的。我在蜷线车间工作,妈妈,你应该去看看,那地方真不错。”

    他很快就喜欢上了乔丹先生的公司,帕普沃斯先生有那么一种“酒肉朋友”的风韵,待人豪爽自然。他对保罗就好象是朋友一般。有时候,这个“蜷线车间的老板”心情不顺,这时就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口香糖,然而即使这时,他也不令人讨厌。

    但有一点,这种脾气暴躁的人对自己身体的伤害比对别人的伤害更厉害。

    “你干完那个活没有?”他会大喊着问:“加油干吧,别磨磨蹭蹭。”

    这人一高兴起来就忘乎所以,喜欢开开玩笑,弄得保罗不明就里。

    “明天我打算把我的约克郡狼狗带来。”他兴奋地对保罗说。

    “约克郡狼狗是什么?”

    “不知道什么是约克郡狼狗?不知道什么是约克郡……”帕普沃斯先生非常吃惊。

    “是不是那种毛很光滑————铁灰和银灰色的?”

    “是的,伙计。这是个稀罕物。它生的狗崽子可以卖五镑了,它本身也值七镑多,可它还没二十盎斯重呢。”

    第二天,这只母狗果真被带来了,是只浑身发抖,可怜兮兮的小东西。保罗对它不感兴趣,活像一块从来没干过的湿抹布。一会儿,一个男人来看这只狗,并开起粗俗的玩笑。但帕普沃斯先生冲保罗这个方向点了点头,玩笑声就小了一些。

    乔丹先生又来看过保罗一回,这次他发现的唯一的错就是看见保罗把钢笔放在柜台上。

    “如果你打算作一个办事员的话,就把你的笔夹在耳朵上!”

    一天他又对这孩子说:“为什么不把你的背挺直点?到这儿来。”他把孩子带进了玻璃办公室,给他穿上特别的背带,以保持肩膀端正。

    保罗最喜欢的还是女工们。男人们似乎庸俗无聊,他喜欢他们每个人,但他们提不起他的兴趣。楼下一个矮小敏捷的监工波莉,看见保罗在地下室吃饭,就问他,是否需要她帮忙在她的小炉子上热热饭。第二天,母亲就给他带了一盘可以热着吃的菜。他把菜拿到了那个舒适干净的房间里给了波莉,于是很快就形成了一条彼此默契的习惯:他们在一起吃饭。每天早晨11点来的时候,他把饭篮给她,一点钟他下去时,她已经把他的午饭准备好了。

    她不太高,脸色苍白,浓密的栗色头发,不合比例的长相,还有一张大嘴巴。

    她就像一只小鸟,他常称她“知更鸟”。虽然他天性就安静,可在她身边他会侃侃而谈,一聊就好几个小时,跟她聊自己的家。女孩子们都喜欢听他说话,她们常常在他坐的板凳旁转成一个小圈,滔滔不绝地谈笑着。有些姑娘认为他是个古怪的家伙,既认真严肃,又开朗愉快,而且总是用他那温柔的方式对待她们。她们都喜欢他,而他也喜欢她们。他觉得他是属于波莉的。康妮一头红色的秀发,像一朵苹果花似的脸蛋,喁喁细语的声调,这一切激发了他那浪漫主义的情调。虽然她是这样一位气质不俗的女士却穿着破旧的黑色外套。

    “你坐着绕线时,”他说“好象在纺车上纺纱————美极了。你让我想起,在《国王歌集》里的伊莱恩,如果我能,我真想把你画下来。”

    她羞答答地瞥了他一眼,脸涨得通红。后来,他画了一副自己极为满意的素描:康妮坐在纺车边的凳子上,浓密的红头发飘散在破旧的黑色外套上,紧闭着嘴,神情庄重,正把一缕缕红线往线轴上绕着。

    至于路易,她虽然漂亮,但有点厚颜无耻,似乎总喜欢把屁股向他身上撞,他常常和她开玩笑。

    艾玛则是一个长相普普通通,年纪较大,对别人总是一副屈尊俯就的神情,但她十分乐意去照顾保罗,他也对此毫不在乎。

    “你是怎么样穿针的?”他问。

    “走开,别烦人。”

    “但我应该知道怎样穿针的啊。”

    说话的时候,她一直稳稳地摇着机器。

    “你应该知道的事多着呢。”她回答。

    “告诉我,怎样把针播在机器上?”

    “唉,你这家伙,多令人讨厌啊!看,就是这么插。”

    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她。突然,一声口哨声,波莉出现了,她一板一眼地说:“保罗,帕普沃斯先生想知道你还要在下面和姑娘们厮混多久?”

    保罗喊了一声“再见”,飞奔着上了楼,艾玛也站起身。

    “我可没让他摆弄机器。”她说。

    像一条惯例,当所有的姑娘们在两点钟回来后,他总是跑上楼去找成品车间的那个驼背芬妮。帕普沃斯先生不到两点四十是不露面的。他常常发现他的伙计坐在芬妮旁边,要么闲聊,要么画画,要么跟姑娘们一直唱歌。

    通常,芬妮一般忸忸怩怩一会之后,才开始放声唱歌。她有一副音色动听的女低音嗓子。每个人都参加这个合唱,越唱越好听。保罗和六七位女工们坐在一间屋子里,没多久,不再感到窘迫了。

    唱完了歌,芬妮会说:“我知道你们一直在笑话我。”

    “别那么多心,芬妮!”一个姑娘大叫道。

    有一次,有人提到康妮的红头发。

    “还是芬妮的头发好看些,是我最喜欢的。”艾玛说。

    “你用不着哄我。”芬妮说,脸颊鲜红。

    “才不是,她是有一头秀发,保罗,她的头发很美。”

    “这是一种让人看着舒服的颜色。”他说,“这种冷色有点像泥土,但却发光,像沼泽地的水一样。”

    “天哪!”一个姑娘惊呼着哈哈大笑起来。

    “不管我怎么样都会招致攻击的。”芬妮说。

    “保罗,你应该看看把头发放下来是什么样的。”艾玛诚恳地说:“真是太美了,芬妮,如果他想画画,就把头发放下来吧。”

    芬妮不好意思当众这么做,不过她心里倒挺乐意的。

    “那我就自己放了。”这孩子说。

    “好吧,如果你愿意,你就放吧。”芬妮说。

    于是,他就细心地从发髻上取下发卡,那一大片深褐色的头发一下子就散落在驼背上。

    “多可爱啊!”他惊叹。

    姑娘们都看着,屋里静悄悄的谁也不说话,小伙子又捋了捋头发,把卷发抖开。

    “太棒了!”他说着闻闻发香:“我敢打赌这头发值不少钱。”

    “等我死了,我会把头发留给你的,保罗。”芬妮开玩笑地说。

    “你坐在那里晾头发时,看上去和别人一模一样。”一个姑娘对这个长腿驼背说。

    可怜的芬妮生性敏感,总觉得别人在羞辱她。波莉说话办事像个生意人,干脆而有条理。这两个小姐总是充满火药味,保罗常常发现芬妮泪流满面。后来,他明白了她所有的委屈,还为了她与波莉争辩过。

    日子就这样很快活地过去了,工厂让人有一种家的感觉,没有人催你赶你。每逢邮差快到来时,保罗特别喜欢看大家越干越快的劲头。男人们齐心协力的工作。

    在这种时候男人和工作仿佛溶为一体了,但姑娘们就不一样了,真正的女人似乎从来不沉迷于工作中,而是心不在焉,等待着什么。

    在晚上回家的路上,他总是从火车的车窗里注视着城市的灯光,它们密密麻麻地散落在山坡上,汇成一片光海,照亮了山谷,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充满了快乐。火车再往前开,可以看见布尔威尔的灯光像星垦在撒下数不清的花瓣,最远处是高炉的红红火光,袅袅上升,与云霞相映。

    他还得步行两英里多的路程从凯斯顿往家走,还得翻越两座小山。他常常疲倦不堪,因此他爬山时就数着山上的盏盏灯光,计算着还得走过多少盏灯才能到家。

    在黑漆漆的夜里,爬上小山顶,他喜欢远眺周围五、六英里以外的村庄,灯光簇簇有如萤火虫一样闪光蠕动,仿佛天堂再现人间。马尔普尔和希诺两镇灯火通明,把黑暗抛向远方。偶尔,一长列火车开来,进入这黑暗的山谷中,火车朝南开往伦敦,朝北开往苏格兰,在黑暗中高速咆哮而过,冒着浓烟,炉火熊熊,震得整个山谷也似乎随着火车的经过而轰鸣。火车过去了,城镇山庄的点点灯火又在寂静中闪闪发光。

    终于,他到了家,家门面对黑夜另一面。此刻,白蜡树也似乎成了他的朋友。

    当他进屋时,母亲高兴地站了起来,他则骄傲地把他挣的八先令放在桌上。

    “总能接济一下吧,妈妈?”他热切地问。

    “除去你的车票和午饭的花费,剩不了多少。”她回答道。

    接着,他就把一天的历程告诉了她。他的生活故事,就像《天方夜谭》一样,天天晚上讲给母亲听,她几乎如同自己经历的生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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