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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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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郁沉重。她低下头,幽幽地说:“我母亲的病仍然很严重。”

    “这么久了,”他惊异地问,“病况一直都没有好转?”

    “不但没有好转,”她悲哀地摇头,“而且比以前更糟,医生说她已瘫痪,而且连心脏都有问题。”

    “心脏?”

    “极度的衰弱,经受不了任何刺激,”李幼文加重语气地说,“所以她必须有妥善的照顾,和不断的治疗,她曾经在一度昏迷中进了医院,一住,就是半年多。”

    他仿佛渐渐地有点懂了。李幼文大概是在暗示他,她沦落风尘跑到舞厅里来从事货腰生涯,可能跟她母亲的病重,以及家庭的经济困难有关。章敬康记起李幼文的母亲第一次进医院的经过,以李幼文这么一个孤立无援的女孩子,她怎么挑得起这样沉重的担子?

    看到他在沉吟不语,她立刻猜到这个善良的大男孩正在想些什么,这是她摆脱纠缠、慧剑断情丝的最佳时机,她在内心里警告自己,无论如何,要把谎话编得圆满,而且声音表情也不能露出破绽。

    “送她到医院的时候情况很紧急,医生护士望着她摇头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李幼文做作地保持面容平静,声音里隐伏着悲怆的暗流,“后来医院请来会诊的名医到齐了,他们说母亲还有救,但是必须注射一种价钱很贵的特效药,六小时一针,每针五百元,医院问我能不能负担得起,我不加考虑地答应了下来————”

    章敬康觉得心里很难过,因为他遗憾这一回他没能和她患难与共,他嘴角浮起一抹苦笑,柔声地说:“幼文,你做得对,任何人都会这样做的。”

    “我做得对吗?”她忽然长眉一挑,声音冷冷地说,“那时候,我把家里所有的东西当尽卖光,也不够三天的针药费用。”

    “在那种环境之下,”他无限感慨地说,“你当然是很为难的了。”

    “而母亲的针却一连打了两星期,”她的眼眶里滚动着眼泪,声音哽咽地说,“住院呢,前后三个月,结算下来,医药费将近六万块。你说,你叫我到哪儿去筹措这笔钱?”

    他深深地埋着头,深深地自疚自责,悔恨像条毒虫般咬啮他的心灵。对于幼文的一切误会应该都是罪恶,他不该以为她是自甘堕落,他不该以为她沦为舞女是受了什么人的威胁利诱。他了解幼文的家庭环境,母亲长年多病,她自己又是一个孝顺的女儿,为家庭为母亲而牺牲,这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事。

    “以我这么一个女孩子来说,”她幽怨地说着,“舞女该算是赚钱最多的职业了。”

    “伯母的病,”章敬康抬起脸来关怀地问,“最近是不是已经好了?”

    “她在家里休养,照旧打针吃药。”李幼文回答得很快,她心里轻松了许多,因为,看样子,章敬康已经接受了她谎言的一大半,这样,使她逃过了对于目前处境无法解释的难关。至于她为什么沦为货腰女郎,那也就不必再解释了。

    “我真是抱歉极了,”他面有愧色地苦笑说,“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不但不能帮忙,而且我还误会了你不得已而下海伴舞的苦衷。”

    李幼文凄迷地一笑。章敬康的诚恳和真挚,以及对于她自己和她母亲的关切,固然令她深为感动,但是迫于情势,她不能不向他撒这个善意的谎。她已沉溺,不能连累纯洁善良的章敬康。这间休息室里灯光明亮,然而四壁黯黯寂寂,阴影四布。章敬康不知道自己所面临的危险,她却晓得她必须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段,赶紧切断这一段情丝。她反复地在内心呢喃唠叨:“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为了他好。”

    章敬康低首无语,两个人保持了好一阵子缄默。李幼文懂得缄默越久,对她越加有利。

    他刚要扬起脸来想问什么,李幼文又先发制人地把他拦住,岔开了话题。她带笑地凝望着他问:“分别一年半了,说说你的事情吧,怎么样,预备军官训练受完了没有?”

    他声音闷闷地回答:“受完了。”

    李幼文忽然挑起了一丝希望,她紧接着问他:“你现在是不是在准备出国?”

    “出国?”章敬康黯然地笑道,“为什么每一个大学毕业生都要出国呢,在台湾不是有更多的工作需要我们做?”

    她嫣然地笑着,望着他那套人造纤维的蹩脚西服问:“那么,你现在是在做事了?”

    章敬康脸上莫名其妙地一红,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是在做一个小职员。而这,还是由于我哥哥的力量才能找到的。”

    李幼文想使空气轻松一点,她眉挑目动地向章敬康开玩笑:“小到什么程度?”

    “仅仅比工友高了一两级,”他自嘲地笑笑,“换句话说,我是一个办事员,一天办八小时的公,每个月收入八九百块钱。”

    她瞪着他,语意深长地说:“一个人花用,也尽够了。”

    章敬康在辨正什么似的突然说一句:“可是你知道,这个小办事员当然不会是我的终身职业。”

    “我知道,”李幼文回答的语气很肯定,她深情款款地瞥他一眼,“我常说,在我所有的朋友里,就只有你前程远大,不可限量,敬康。”琅琅的音调转为低沉:“你不该自暴自弃,社会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自暴自弃?”章敬康愕然反问,“你怎么晓得我会自暴自弃?”

    他的反质来得那么凌厉,李幼文却丝毫不以为忤,她仍旧苦口婆心,不惜绕着圈子来劝他:

    “如果你不想自暴自弃的话,那么,我恳切地要求你办到两件事。”

    “哪两件?”他目光闪闪地问。

    “第一,”幼文温婉地笑,口气却是相当的果决,“舞厅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一句话激起了章敬康的反感,他带点愤慨地诘问:“你是不是认为我这月入八九百块的小职员,不够资格到你们这种豪华奢侈的地方来?”

    “敬康!”她大声地叫喊,眼里射出严厉责备的光芒,“你明明知道我的用心,你为什么偏要这样曲解!”

    他顽强地摇头否认:“我没有。”

    “敬康,”幼文的声音里充满了深挚的感情,“现在你已经明白了,我在这里是受环境所迫不得已,为什么你也要盲目地到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罪恶圈子里头冒险!”

    她的话分明是一语双关,可惜章敬康听不懂。他仍然振振有词,一字一顿着力地说:“我到这儿来,是因为我不愿意你继续过这种充满罪恶的生活,难关既然已经过了,那么你就应该回复你原来的面目。”

    “好!”幼文定定心,直截了当地把谈话引到正题上去,她勇敢面对现实地问他一句,“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我结束这种送往迎来的搂抱生涯?”

    他很高兴,由她自动说明了自己内心的愿望,他连连地点头承认说:“是的,你应该马上离开这里!”

    “那么我告诉你,”她语锋一转斩钉截铁地说,“这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

    他愣了很久。然而,初生之犊不畏虎,章敬康紧接着就充满自信地说:“我不相信天下会有办不到的事情。”他稍一停歇,然后正色地警告她:“如果你自甘堕落,那么一经沉沦就永远不能自拔!”

    多么锐利的一支箭镞,劲疾地射中了她的心房。李幼文身体一阵摇晃,她愤恚倔强地说:“就算我自甘堕落,就算我不求上进。你说,又怎么样?”

    “幼文!”他想用这声温柔的呼唤,召回这头迷途的羔羊,“你自己比我更明白,你永远不会是这样的人。”

    “我当然不是这样的人!”她赌气地噘起了嘴,“什么自甘堕落,什么一经沉沦就不能自拔,那不都是你所说的话吗?”

    “是的。”章敬康脸上布满了红潮,他讷讷地说,“我很抱歉,我这个人就是有这点毛病,心里一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所以我们这样莫名其妙地争论毫无意义,”她像在下着结论,“说来说去,无非徒逞口舌之快而已,对于事实,可以说是毫无补益。”

    章敬康焦躁不安地尽搓着手。

    她又眉挑目动地嫣然一笑,婉转地说:“我是真心诚意的,我想劝你两点。第一,舞厅酒家,这种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场合,对你这样有守有为的好青年,确实不太适合,因此我不希望你再来;第二……”她顿住,凄然地笑了笑说,“我恳求你,敬康,我恳求你赶快把我忘掉,我是不值得你怀念的。”

    “你的要求和我的心愿完全相反,”他笑得很潇洒,“我怀念你,我不能忘记你,我才千方百计地找你,想要寻回你。”

    她脸色一沉,认真严肃地说:“可是,我刚才已经告诉了你,要我离开这里,是绝对办不到的。”

    “为什么?”他紧紧地逼问。

    她一横心,咬咬牙说:“很简单,我的债务还没有还清。”

    章敬康铁青着脸,不知高低地问:“你还欠了多少的债?”

    她纳闷地望望他,小巧嘴唇翕动了一阵子才说:“至少还有四万块。”

    “四万!”他软弱无力地说,脸上有十二万分的痛苦与悲哀,他喃喃地再说一句,“四万。”

    李幼文心底闪过一阵剧痛,她明明知道章敬康的内心已经受伤,正在涔涔地滴血,但是,她却不能不狠下心来,干脆让他死心,她紧锁双眉,深沉地叹了一口气补充说:“由于母亲的病,家里的开销越来越大,我自己没法照顾她,特别护士又请不起,我只好雇个女佣。每隔三天请医生来一次,打针吃药,光是这一项开销就要三四千。外加家用、女佣薪资,差不多就要六七千了。”

    “六七千?”章敬康喃喃地说,语调里有深沉的悲愤与哀恸,“六七千……”

    “敬康!”李幼文柔声地一唤,晶亮的眸子紧摄着他,她带点冲动地向他说,“现在,你总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堕落,我沉沦,我身陷泥淖不能自拔,这是我的环境使然,命运使然,我没法挣脱环境与现实的羁绊。敬康,你就让我在这为了现实的环境里随波逐流吧。至于你,敬康,我绝不是唱高调,社会需要你,你的父亲和哥哥嫂嫂更加需要你。你应该努力地去创造你光明远大的前程,为社会为家庭尽你所有的力量。你不要再到这种地方来,更不必再找我。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话,我身上充满了罪恶的毒菌,我是绝对不值得你怀念和眷顾的,敬康!”

    她好不容易把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说完,一阵锥心刺骨的悲恸,使李幼文双手掩面,伏倒桌上哀切地哭泣起来,热泪潺潺地从她指缝溢出。

    章敬康脑海一片昏乱,他茫然瞪视前方,双手不停地轻抚幼文细密的长发,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也不晓得该做什么决定。

    蓦地,楼上舞厅悠扬地传来最后一曲,李幼文吃了一惊,匆忙地揩拭眼泪,匆匆拿起皮包,急急地告诉章敬康说:“糟糕,楼上都散场了,我得马上赶回去!”

    章敬康也站起来,满腹疑云地问:“为什么呢?”

    她不能再迟延,一面走着一面说:“我还有带进场的客人在那儿等我。”说到这里她站住,回转身来无可奈何地笑着说:“至少,我今天还在做舞女啊!”

    章敬康愣在那里,无词以对,但觉万箭穿心,他追上去,气喘吁吁地说:“幼文,明天我再来找你,我们再细细地商议。”

    “不要!”李幼文匆匆转身,目光闪闪地望着他说,“敬康,今天就算是我们见了最后一面,好不好?”她顿顿脚,歇斯底里地嚷叫像是在向他吁求:“赶紧离开我!赶紧离开我!敬康!”

    章敬康错愕地望着她窈窕的背影,软弱无力地说了声:“幼文,你知道,我仍旧会来的。”

    可是,她早已听不到了,因为她正匆忙地疾步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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