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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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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五五年初冬,一个风和日暖的下午,资江下游一座县城里,成千的男女,背着被包和雨伞,从中共县委会的大门口挤挤夹夹拥出来,散到麻石铺成的长街上。他们三三五五地走着,抽烟、谈讲和笑闹。到了十字街口上,大家用握手、点头、好心的祝福或含笑的咒骂来互相告别。分手以后,他们有的往北,有的奔南,要过资江,到南面的各个区乡去。

    节令是冬天,资江水落了。平静的河水清得发绿,清得可爱。一只横河划子装满了乘客,艄公左手挽桨,右手用篙子在水肚里一点,把船撑开,掉转船身,往对岸荡去。船头冲着河里的细浪,发出清脆的、激荡的声响,跟柔和的、节奏均匀的桨声相应和。无数木排和竹筏拥塞在江心,水流缓慢,排筏也好像没有动一样。南岸和北岸湾着千百艘木船,桅杆好像密密麻麻的、落了叶子的树林。水深船少的地方,几艘轻捷的渔船正在撒网。鸬鹚船在水上不停地划动,渔人用篙子把鸬鹚赶到水里去,停了一会,又敲着船舷,叫它们上来,缴纳嘴壳衔的俘获物:小鱼和大鱼。

    荡到江心的横河划子上,坐着七八个男女,内中有五六个干部。他们都把背包雨伞从身上取下,暂时放在船舱里,有的抽烟,有的谈笑。有位女同志翻身伏在船边上,在河里搓洗着手帕。

    “邓秀梅,你怎么不走石码头过河?”一个后生子含笑问她。

    “我为什么要走那边过河?”洗手帕的女干部回转脸来问。

    “这还要问?余家杰不是走那一条路吗?”

    “他走那条路,跟我有什么相干?”邓秀梅涮好手帕,回转身子,重新坐在船边上,两手扯着湿帕子,让它在太阳里晒着,一边这样问。

    “你不跟他去,实在不应该。”后生子收了笑容,正正经经说。

    “什么应该不应该?我为什么要跟他,他为什么不跟我?”邓秀梅钉着他问。看样子,她是一个泼泼辣辣的女子。紧接着,她撇一撇嘴,脸上略带嘲弄的笑容,说道:“哼,你们男同志,我还不晓得!你们只想自己的爱人像旧式妇女一样,百依百顺,不声不气,来服侍你们。”

    “你呢?只想天天都过‘三八’节。”后生子的嘴巴也不放让。

    “你们是一脑壳的封建。”

    “你又来了,这也是封建,那也是封建。有朝一日,你怀了毛毛,也会蛮攀五经地跟余家杰说:‘你为什么要我怀孩子,自己不怀?你太不讲理,一脑壳封建。’”

    满船的人都笑了。

    “我才不要孩子呢。”笑声里,邓秀梅低着脑壳,自言自语似的说。她的脸有点红了。这不是她心里的真话。接近她的人们说,她其实也蛮喜欢小孩子,跟普通的妇女们一样,也想自己将来有一个,男的或女的,像自己,也有点像另外的一方。但不是现在,现在要工作,要全力以赴地、顽强坚韧地工作一些年,把自己的精力充沛的青春献给党和社会主义的事业。有了孩子,会碍手碍脚,耽搁工夫。

    “坐稳一点,同志,轮船来了,有浪,看船偏到一边了,快过去一个。”艄公看见邓秀梅一边,只坐两个老百姓,比对面少两个人,一边荡桨,一边这样地调摆。

    “都不要过去,老乡你们也过来。让她一个人,独霸半边天。”爱逗耍方的后生子又笑着说。

    “还不坐匀呀,浪来把船打翻了,管你半边天,两边天的,都要洗冷水澡了。”艄公着急说。

    划子两边的人终于坐匀了,艄公掌着桨,让划子一颠一簸地,轻轻巧巧地滑过了轮船激起的一个挨一个的不大不小的浪头,慢慢靠岸了。邓秀梅跟大家一起,背好背包和雨伞,站起身来,显出她那穿得一身青的,不高不矮的,匀称而又壮实的身段。他们上了岸,还是一路谈笑着,不知不觉到了一个岔路口,邓秀梅伸出她的微胖的右手含笑点头道:

    “再见吧,孩子们。”

    “你有好大了,叫我们孩子?”那个后生子又说,一边握住她的手。

    “你不是孩子,是姑娘吗?”

    邓秀梅跟大家一一握了手,随即收敛了笑容,露出严肃的脸色来说道:

    “同志们,得了好经验,早些透个消息来,不要瞒了做私房。”

    “我们会有什么经验啊?我们只有一脑壳的封建。”调皮后生子又还她一句。

    邓秀梅没有回应,同在一起开了九天会,就要分别了,心里忽然有点舍不得大家,她有意地放一放让。看他们走了好远,她才转过身子来,沿着一条山边的村路,往清溪乡走去。

    邓秀梅的脚步越走越快了,心里却在不安地默神。她想,农业合作化运动,在她经历中,是个新工作。省委开过区书会议后,县委又开了九天三级干部会[1],讨论了毛主席的文章和党中央的决议,听了毛书记的报告,理论、政策,都比以前透彻了;入乡的做法,县委也有详细的交代。但邓秀梅有这个毛病,自己没有实际动手做过的事情,总觉得摸不着头路,心里没有底,不晓得会发生一些什么意料不到的事故。好在临走时,毛书记又个别找她谈了一回话,并且告诉她:清溪乡有个很老的支部,支部书记李月辉,脾气蛮好,容易打商量。他和群众的关系也不错。他过去犯过右倾错误,检讨还好。邓秀梅又从许多知道李月辉的同志的口中打听了他的出身、能力和脾气,知道他是一个很好合作的同志。想起这些,她又安心落意了。

    一九四九年,家乡才解放,邓秀梅就参加了工作。划乡建政时,她还是个十五岁的扎着两条辫子的姑娘,身材却不矮,不像十五岁,倒像十八九。她记得,有一回,乡里准备开群众大会,工作组的一位北方同志头天动员她,叫她在会上讲话,她答是答应了,却急得一个通宵没闭眼。半夜三更,她一个人爬起来,偷偷摸进空洞幽暗的堂屋,低声细气练她的口才。第二天,当着几百人,她猛起胆子,讲了一阵,站在讲桌前,她的两脚直打战,那是在冬天,她出了一身老麻汗。她本来是位山村角落里的没有见过世面的姑娘,小时候,只读得一年老书,平素街都怕上得,一下子要她当人暴众讲起话来,把她心都急烂了。

    从那以后,邓秀梅一直工作了七年。土改时期,她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不久,又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在党的培养之下,又凭着自己的钻研,她的政治水平不弱于一般县委,语文知识也有初中程度了。她能记笔记,做总结,打汇报,写情书。随着年龄的增长,经验的积累,邓秀梅变得一年比一年老练了。她做过长期的妇女工作,如今是青年团县委副书记。这回搞合作化运动,组织上把她放下来,叫她单独负责一乡的工作。县委知道她的工作作风是舍得干,不信邪,肯吃苦耐劳,能独当一面,只是由于算术不高明,她的汇报里的数目字、百分比,有时不见得十分精确。

    邓秀梅转弯抹角,沿着山边,踏着路上的山影、树阴和枯黄的落叶,急急忙忙走了十来里。她的脚力有些来不及,鞋子常常踢着路上的石头。走到一座土地庙跟前,看看太阳还很高,她站住脚,取下背包,坐在一株柞树下边的石头上,歇了一阵气。等到呼吸从容了,她抬起眼睛,细细观察这座土地庙。庙顶的瓦片散落好多了,屋脊上,几棵枯黄的稗子,在微风里轻轻地摆动。墙上的石灰大都剥落了,露出了焦黄的土砖。正面,在小小的神龛子里,一对泥塑的菩萨,还端端正正,站在那里。他们就是土地公公和他的夫人,相传他们没有养儿女,一家子只有两公婆。土地菩萨掌管五谷六米的丰歉和猪牛鸡鸭的安危,那些危害猪牛鸡鸭的野物:黄竹筒[2]、黄豺狗、野猫子,都归他们管。农民和地主都要来求他们保佑。每到二月二,他们的华诞,以及逢年过节,人们总要用茶盘端着雄鸡、肘子、水酒和斋饭,来给他们上供,替他们烧纸。如今,香火冷落了,神龛子里长满了枯黄的野草,但两边墙上却还留着一副毛笔书写的,字体端丽的古老的楷书对联:

    天子入疆先问我

    诸侯所保首推吾

    看完这对子,邓秀梅笑了,心里想道:

    “天子、诸侯,都早进了历史博物馆了。”

    接着,她又想道:“这副对联不也说明了土地问题的重要性吗?”

    才想到这里,只见山边的路上,来了一个掮竹子的老倌子。他从清溪乡的方向走来,好像要上街。邓秀梅看见他脸上汗爬水流,出气不赢,连忙招呼他:

    “老人家,累翻了吧?快放下来,歇歇肩再走。”

    这个人看看太阳还很高,就停了脚步,把竹子放在路边上。他解下围巾,敞开棉袄,走了过来,坐在邓秀梅对面的一块石头上,用围巾揩干了脸上的汗水,看见邓秀梅左手腕上,露出一个小手表,他笑笑问道:

    “同志,什么时候了?”

    “快两点了。”邓秀梅看了看手表,回答他说。她又仔细打量他。只见他头上挽条酱色毛袱子,上身穿件旧青布棉袄,跟别的挑肩压膀的人一样,肩上补了两块布。腰围巾也是补疤驮补疤,看不出原来的布色了。他的脸很瘦,额头上和眼角上尽是大皱纹,身材矮小,背有点驼,年纪五十开外了。和这同时,老倌子也在打量邓秀梅。他看见她穿一身青斜纹布制服,白地蓝花的衬衣的领子露了出来,披在棉衣领子的两边。棉制服右边的上口袋佩一支钢笔,插一把牙刷。她没戴帽子,剪短了的黑浸浸的头发在脑门顶上挑开一条缝,两耳的上边,夹两个黑黑的夹子。两撇弯弯的、墨黑的眉毛,又细又长,眉尖差不多伸到了鬓边。脚上穿的是蓝布面子胶底鞋。从打扮上看,老倌子猜她是一个干部,带点敬意地问道:

    “同志你进村去吗?”

    “是呀,到清溪乡去。”

    “到我们乡里去吗?那好极了。”老倌子笑着说道。

    “你是清溪乡哪一个村的?”

    “上村。”

    “贵姓?”

    “不敢,姓盛。”

    “台甫是?”

    “佑亭。同志你尊姓?”

    “我姓邓。你这竹子是……”邓秀梅的目光落在路边的三根楠竹上。

    “是我自己山里的。”盛佑亭连忙声明。

    “掮到街上去卖啵?”邓秀梅又问。

    “是的,想去换一点油盐。”盛佑亭偷偷瞄邓秀梅一眼,随即好像不好意思似的把脸转过去,望着路的那边的山上。看着他的这神情,邓秀梅心里起疑了,随即询问:

    “你老人家时常砍竹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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