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你想跟我谈谈吗?”
“一直都想。”
“我十分钟之后过来……你去我的办公室等一下吧……”
我宁愿待在排字间。这里是吕西安的舞台,就好像在美术院里,那些充满白色大理石雕像和穿着工作服的学生的教室,就是我的舞台。我喜欢看着他读那些反写的铅字,看着他灵巧地用钳子将一些铅字夹出来,换上其他字。
在这里,对于身边围着他工作的那些人来说,吕西安算得上是个人物。我看到他的专业能力和资格,觉得有点惆怅。一个人不管多么卑微,都能在某个行业中感觉到自己的重要性吧?但是我就没有这种满足感。我的学生们从来就不把我当回事,总是在我背后做鬼脸。其他老师觉得我能得到那个职位完全是因为大伯。家人要么鄙视我要么同情我,包括我母亲。我只有在面对艾琳时才感觉自己有点用处。
也许很重要吧?如果我失踪了,她肯定会不知所措。但并不是因为绝望。就在刚才我们吃饭时,她指着那份通报我大伯葬礼的报纸问道:
“你觉得我要穿丧服吗?我没有黑色的衣服。”
“你到时候就穿着貂皮大衣吧。”
“你妈妈和你姑姑妈肯定会戴黑纱。”
我觉得她只是想看看自己适不适合戴黑纱,这就跟化妆一样。
我跟着吕西安走到他的办公室,他好像在期待着我跟他说的事。我向他指了指那个女打字员,他犹豫着要不要将她请出去。
“我们去对面喝杯咖啡吧,”最后他决定出去,“吉娜维芙,如果有人找我,跟他说我马上回来。”
这是一家老式咖啡馆,里面摆着人造革长沙发,两边墙面上都铺满镜子。这是一家做回头客生意的咖啡馆,我从来没有来过。此刻里面没什么人。只有两个脱了外套的男人正慢慢地严肃地围着一张台球桌,其中一个是分局局长,他过来跟我弟弟握了握手。我弟弟点了杯咖啡。我在家里时喝过咖啡了,所以就点了杯白兰地,吕西安看到我点酒有点吃惊。
他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坐立不安,正猜测着我突然造访是为了跟他说什么。
等到只有我们俩在一起时,我直奔主题。
“我看到玛丽了。”
他好像猜到了。
“她去你家了吗?”
“没有。我今天早上在墓地碰见她的。”
“和菲利普一起吗?”
“她一个人。”
他明白了,他比我更了解玛丽,知道这次碰面肯定不是意外。
“她为什么去找你?”他有点嫉妒地说。
“因为她不敢去找你。”
“她知道你会来这里吗?是她叫你来的?”
“是的。”
忽然之间,咖啡馆里没有人说话,周围静得只听得到绿色灯罩下桌球的互相碰撞声。
“她想让你跟我说些什么呢?”
我很少像现在这样感觉到跟弟弟之间的生疏。我小时候每天都能听到他的声音,此时他的声音在我听来竟然是那么的陌生。我看着他的脸,找不到一点跟我相像的线条。他看起来很平静。他的愤怒————如果真有的话————应该藏在了内心的最深处。
“你知道他在她家,对吗?”
“是的。”
“听说他现在病得很重,已经形销骨立了。”
他的手指在桌子上乱弹着,我甚至能看清楚每个指节上黄色的茸毛。
“然后呢?”他冷淡地问道。
“她让他在二楼的一间房子里卧床休息。”
“那菲利普呢?”
“菲利普还没见过他。”
“他知道了?”
“是的。”
“他有什么反应?”
“她希望用什么办法让菲利普慢慢亲近他……”
“什么办法?”
“告诉他爸爸已经回来了。”
“她打算一直照顾他吗?”
“听着,吕西安!你这样提问让我很为难。我答应帮玛丽的忙。”
“在墓地吗?”
“在墓地对面的一家咖啡店,我们在那里避了会儿雨。她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处境。你知道,不管如何,她一直都爱着他。”
“她跟你说的吗?”
“是的。而且她不止一次地说到,他的账还清了,不应该让他把命都搭进去。爱德华已经没剩下几口气了。”
“他就是因为这个才回来的吗?”
他的声音低沉,但是又如此咄咄逼人。我忍不住反驳道:
“你好像忘记了基督徒的仁慈……”
“耶稣说过:绊倒的人有祸了……”
“我知道:倘若你的一只眼叫你跌倒,把它剜出来丢掉……但是他没有让你把别人的眼睛剜出来呀!”
吕西安吃惊地看着我,就好像也在我的身上发现了一些他感到陌生的东西。他沉默了一会儿,只是盯着台球桌。
“你知道他会带来多少威胁吗?”他终于叹了口气,说道。
“给谁?”
“首先是对菲利普。虽然别人跟他说过他父亲,但是看到他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跟他生活在一起,看着他一点点衰老,那种感觉和道听途说是不一样的。”
“菲利普已经是个大人了。”
“而对玛丽来说,她本来已经马马虎虎地过好了自己的日子,终于治好了伤口。要是一个月,六个月,或者一年之后爱德华故技重施,她该怎么办呢?他肯定不会一辈子躺在床上。他不会满足于在她家什么也不干。你看吧,等身体好起来,他肯定就会想穿得人模狗样,到处抛头露面,想些花里胡哨的鬼点子。”
“我们能拿他怎么办呢?”
我讽刺地补充说:
“难道把他杀了吗?也许这样,对每个人都好……”
“别说了!你到底准备跟我说什么?”
“他最对不起的人是你。所以玛丽觉得你是最恨他的那个……”
弟弟的表情让我大吃一惊,因为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玛丽的丈夫。
“继续……”
“如果你做出点表示……”
“什么表示?”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感情,就好像是从远方传过来的。
“玛丽想知道你是不是能去看看他,原谅他……”
我开始后悔接了这个差事。他的手放在桌子上一动也不动。脸上除了冷漠,没有其他表情。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自控能力像他这样强的人。
我感觉到他内心正在激烈斗争,但是他仍然控制住了自己。
他艰难地开口了,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道:
“她真是这么跟你说的?”
我点了点头。
“要我去跟他握手言和?”
我不敢再看他,希望分局局长能够过来打断我们。
“我和他握手言和之后,他就能以于埃家族我们这辈最年长者的身份参加葬礼了?”
早上,我也是这样想的,玛丽也没敢否认。但在玛丽提及之前,我们都没到过这一点。但是,玛丽依然爱着他。现在最辛苦的恐怕就是吕西安了。
“他想参加葬礼吗?”
“应该是的。”
“玛丽想让他参加吗?”
我再次点了点头。
“你还没跟别人说过这件事吧?”
“还没。”
“你没见过妈妈吧?她还不知道吧?”
“她什么也不知道。”
我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因为最艰苦的差事已经办完了。吕西安不仅仅要与自己的道德做斗争,还要与自己的信仰做斗争。幸亏他信上帝。在这种情况下,信仰应该给了他很大的帮助吧?
我们沉默了五分钟。这不是一个做决定的理想场所,尤其还是一个如此重大的决定。但也许,在一群不认识的人面前,感觉还是稍微好一点吧?
我看到吕西安好像慢慢放松下来。他的手终于开始动了,伸到口袋里掏出烟斗,他慢慢地抽起烟来。我抬起眼睛看向他时,感觉他的脸好像变了形。刚刚是苍白的,现在非常红,脸部线条更加模糊,眼睛突出。
“我会去见玛丽的。”他终于含糊不清地说。
我没有必要再问他会不会见爱德华。他已经决定去维尔热街,肯定会好人做到底。
我突然很后悔。我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目的就过来对弟弟进行了一场心灵拷打。我曾经以为他没有问题,也没有烦恼,刚才才发现其实他也很脆弱。他本来可以对我大发雷霆。
对于刚刚的事情,他没有生气,但很是无可奈何。我只是一个中间人,以后他每次想到我(不是玛丽),就会想到这次痛苦的道德挣扎。
我见他终于恢复平静,跟他说道:
“还有,今天早上,我经过圣母码头时看到那里正在搭灵棚……”
他点了点头。我问道:
“尸体已经送回来了吗?”
“是的。”
“谁在看着?”
“有两个修女在值班。她们会一直看到下葬那天。”
“他们把他放在哪里?”
“在一楼一个没有封的小客厅里。”
“你去过了吗?”
“中午去过。”
“很多人去了吗?”
这些问题好像让他很恼火,但是他都回答了。
“律师、邻居,还有法官……”
“要办成宗教葬礼,你会不会遇到很多困难?”
“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么多问题呢?”
“因为是你负责这些事情呀!我都不知道科莱特到底怎么样了。”
“她在家,早晚都有护士轮流守着。”
“她睡了吗?”
“没有。她在三楼走来走去。她还叫了个女裁缝定制丧服。”
“弗洛里奥呢?”
“他昨晚和今天早上都陪了她一会儿。你问完了吧?我该回报社了……”
他正准备起身,我把他叫住,因为有些话本能地就脱口而出了。
“吕西安!”
“什么事?”
“我爱你。真高兴有你这个弟弟。”
他看上去很吃惊,不知所措,完全没料到我会说出这句话。
“干吗说这些?”
“因为我刚刚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第一次觉得,我真的有一个弟弟……”
他笑了,笑得有点笨拙。
“说什么傻话!”他感动地拉着我的手说道。
他转过身准备走时,又说了一句:
“我还有些东西没印完……”
他跟分局局长打了个招呼,然后竖起塌下去的黑色衣领,走过马路,冲向《小说家月刊》的大厅。
我没什么事可做。明天才能上班,过回正常生活。商店开始亮灯,路上的行人在猛烈的大雨下,形成一个不太整齐的队列。
我如果知道艾琳在哪个电影院看电影,一定会去找她。我差点就给家里打电话,看看她是不是已经出发了。她如果还在家,我想把她叫到市里来约一次会。
我不知道自己刚刚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仁慈,不过那种感觉转瞬即逝。我真希望将这种热情一直保留在身上。
我独自一人在这个安静的咖啡馆坐了好久,前面两个打台球的男人时不时偷偷看我一眼。我又让服务生给我倒一杯白兰地。
我为下午想了许多可笑的计划,去看看谁,去找个人说说话,或者去我母亲家坐坐。但是我母亲肯定会想方设法从我这里套话,天知道她要是知道了爱德华的事会发多大的火。
那去见谁呢?没有人!我找谁,谁都肯定会认为我想干点什么。雨下得太大,我没法去街上散散步。
这是我从小到大住着的城市。在小时候和青春期,我觉得生活从四面八方困住了我,我只能躲在角落里独自安抚烦恼和迷茫。
我最后还是决定去圣母码头“看看”大伯。他的身边环绕着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让他的脸色看起来神秘莫测。我用圣枝蘸了点圣水,在僵硬的遗体上画了个十字,向跪在地上的两个修女静静地致了个礼。
我没看到弗朗索瓦。我没去二楼,也没有去看看婶婶。
我出来时夜幕已经降临。我举着把伞,就像拿着个盾牌,沿着屋檐慢慢地向前走。
我觉得与其回家,还不如去一个黑黑的电影院坐会儿。我是第一个买票进场的人,也许等会儿会见到妻子。我的鞋子湿透了,裤腿也是。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女人正在吃堇菜味儿的糖果。在我前面,一对情侣正脸贴着脸说悄悄话。
我突然发现自己跟着放映厅的人一起笑了,这是一部喜剧片。然后我想到弟弟吕西安应该已经到了维尔热街,他的脚应该也湿透了。他正在敲着玛丽家的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