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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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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1

    “那个走在街上的黑人,”海斯巴契医生站在惊奇酒吧里,对身旁的人说,“让我想到了你,伍尔摩先生。”

    海斯巴契医生向来如此,虽然两人交情已有十五年,他还是不忘加上“先生”二字————这份友情进行得戒慎缓稳、字斟句酌,一如他所下的病情诊断。或许要等到站在伍尔摩临终的病床边搜寻着他愈见衰弱的脉搏时,海斯巴契医生才会改口叫他一声“吉姆”。

    那黑人瞎了一只眼,两腿一长一短;戴着旧式毡帽,透过褴褛的衬衫肋骨历历可见,有如一艘报废的老船。一月的暖阳照耀,他在红黄交错的廊柱外沿着人行道边缘行走,边走边数着自己的脚步。当他走过惊奇酒吧转往瓦杜德街时,正数到“一千三百六十九”。他走得很慢,好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吐出这么长的数字————“一千三百七十”。他是国家广场的熟面孔,经常出没在这一带,偶尔会放下那长串的数字,向游客兜售春宫画,之后又回到刚才的数字,继续往下数。当一天终了,他就像一个搭乘大西洋渡轮的精力充沛的游客,清清楚楚知道自己这一天总共走了多少路。

    “你是说乔伊?”伍尔摩问,“我一点也看不出他哪里像我————当然,跛脚除外。”

    但他还是本能地朝着那面标示有“热带Cerveza [1] ”的镜子觑了自己一眼,仿佛他走在老镇的街道上也是那么无力颓败。可是从镜子里回望着他的那张面容,除了因为蒙上码头吹来的沙尘而略带苍白外,其他还是一样:四十来岁,细纹密布,满面愁容。他比海斯巴契医生年轻得多,但陌生人看到这张脸铁定觉得它撑不了多久————暗沉已经进驻,那股忧容连镇静剂都抚平不了。黑人蹒跚着走出他们的视线,弯进帕萨奥街的拐角。这一天来来往往的尽是擦鞋匠。

    “我指的不是跛脚。你真的看不出相似的地方?”

    “是啊,看不出。”

    “他的脑袋里只装了两件事,”海斯巴契医生解释道,“做他的工作和数数儿。还有,他也是英国人。”

    “我还是不觉得……”

    伍尔摩喝了口鸡尾酒润润喉。从店里到惊奇酒吧花了他七分钟,等下再花七分钟走回去,中间六分钟的空当则留给友谊。他看看表,想起这表慢了一分钟。

    “他也很可靠,是个可信赖的人。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这样。”海斯巴契医生说,语气带着不耐烦,“米莉还好吗?”

    “非常好。”伍尔摩说。这个回答从来没有变过,但他是说真的。

    “她十七号就十七岁了,对吧?”

    “没错。”他匆匆回过头瞄了瞄,仿佛觉得有人在跟踪他,接着又去看表,“米莉生日那天,你会过来和我们喝杯酒吧?”

    “这事我从来没失约过,伍尔摩先生。还有谁一起呢?”

    “我想就我们三个了。你知道,古柏回家去了,可怜的马洛还在医院里,而大使馆的那些新人,米莉好像一个也不喜欢。所以这件事我们知道就好,就当个家庭聚会。”

    “我很荣幸成为这个家的一分子,伍尔摩先生。”

    “或许我们会在国家俱乐部 [2] 订个位子————还是你觉得那里不太————嗯,不太适合?”

    “伍尔摩先生,这里不是英国,也不是德国。女孩子家在热带地方长得快。”

    对街一扇百叶窗戛然开启,在飘忽的海风轻轻摇晃下,像个老爷钟滴答作响。伍尔摩说:“我得走了。”

    “菲氏吸尘器公司少了你照样可以营业,伍尔摩先生。”这一天尽是令人不快的真相。“就像那些病人,没有我照样活得下去。”海斯巴契好心加上一句。

    “人一定会生病,但他们不一定会买吸尘器。”

    “但是你的收费比较高。”

    “可是我只赚取其中的百分之二十。这样的利润存不了什么钱。”

    “这不是存钱的年代,伍尔摩先生。”

    “我必须存钱,为了米莉。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

    “反正这年头没有人对人生怀有高度期望,所以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些动乱对生意很不好。如果电力中断,光有吸尘器有什么用?”

    “我可以帮你弄个小额贷款,伍尔摩先生。”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担心的不是今年或明年,而是长远的未来。”

    “那根本不值得你担心。伍尔摩先生,我们生活在原子时代,只要那些人按个钮————砰一声,到时哪里还有我们?麻烦再来一杯威士忌。”

    “那是另一回事。你知道我那家公司干了什么吗?他们给我寄来一个原子炉吸尘器。”

    “真的?我不知道现代科技已经这么进步了。”

    “哦,不是,它跟原子扯不上半点关系,光是个名称罢了。去年的噱头是涡轮喷射引擎,今年是这个原子炉吸尘器。其实根本没两样,一样要插电。”

    “所以有什么好担心的?”海斯巴契医生又说了一遍,像在哼什么主题曲一般,一面啜了口威士忌。

    “他们不了解,这类名称在美国或许行得通,这里却不行。这里的牧师动不动就高唱反对滥用科学的论调。上星期日我和米莉到教堂去————你知道她对做弥撒的想法,我知道她认为她能感化我————结果门德斯神父花了半个钟头描述氢弹的作用。他说,那些相信天堂存在于地球的人,创造了一个人间地狱,还说得活灵活现的————这用意太明显了。你想想,星期一早上我就要在橱窗里展示这个新型的原子炉吸尘器,我该作何感想?如果哪天哪个野孩子砸了我的橱窗,我是不会惊讶的。‘天主行为’‘耶稣天主’,到处都是这种东西。海斯巴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卖一个给门德斯神父,在主教的殿堂里用。”

    “但他很满意那个涡轮。那是台好机器。当然这台也很好,能把书架上的灰尘吸得更干净。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卖不好的机器。”

    “我知道,伍尔摩先生。但你能替它改个名字吗?”

    “他们不让我这么做。他们以它为荣,认为这是打从‘打败灰尘,清洁溜溜 [3] ’之后的最佳句子。你知道吗,他们在涡轮那款上放了一种叫作滤净片的零件,那是个挺精巧的设计,只是没人特别注意它。不过昨天有个女人到店里看到这个原子炉吸尘器,问我,那种尺寸的滤净片真的能吸收所有的辐射线吗?锶90 [4] 呢?”

    “我可以给你一份医学证明。”海斯巴契医生说。

    “你从来不担心任何事吗?”

    “我有秘密武器,伍尔摩先生。我对生命充满兴趣。”

    “我也是,可是……”

    “你是对人有兴趣,不是生命。人会死去,或是离开我们————很抱歉,我并不是在说你太太。可是如果你对生命有兴趣,它绝不会令你失望。我对人生百态有兴趣。你不爱玩填字游戏,对吧,伍尔摩先生?我喜欢玩,而那种游戏就像人,每一局都有尽头,都有玩完的时候。我可以在一小时内解决任何字谜,但我对人生百态却从未有过定论,虽然我会梦想那一天的来临……哪天我带你去看看我的实验室。”

    “我一定去,海斯巴契。”

    “你应该多做点梦,伍尔摩先生。在我们这个时代,你大可把现实抛诸脑后。”

    2

    当伍尔摩回到他在拉帕瑞拉街上的店里时,米莉尚未从她的美国修女学校回来。虽然从门外他可以看到店里有两个人,但在他眼中,这店是如此空虚。多么空虚啊!一直要等到米莉回家来,这股感觉才会散去。每次走进店里他就会感到一种真空感,这感觉与他的真空吸尘器一点关系也没有。永远没有顾客填得满它,尤其是那个站在那里阅读原子炉吸尘器广告的家伙。就哈瓦那这种地方而言,他的穿着实在过于光鲜亮丽。他显然对伍尔摩的助理视而不见。罗伯兹没耐心,又不愿浪费时间离开他那本西班牙版的《秘密》。他光是瞅着陌生人看,一点儿也不打算去博取他的注意。

    “Buenos dias。 [5] ”伍尔摩说。

    他习惯用猜疑的眼光看待店里的陌生人。十年前有个人假扮成顾客进到店里来,最后诚实无欺地卖给伍尔摩一块高效能的给汽车上光用的羊毛布。当时那人的伪装无懈可击,可是今天这个,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会买真空吸尘器的人。他身材高大,文质彬彬,穿着石灰色的热带西装,搭配着一条上好的领带。他身上散发出海滩的气息以及高级俱乐部的调调:你几乎会以为他就要说出“大使要你马上去觐见”这样的话。他一身清爽,像是有专人打点————或许是海洋,或许是男仆。

    “别讲外国话,拜托。”陌生人回道,仿佛那句问候是他西装上的一块污渍,早餐后发现的蛋黄,“你是英国人,不是吗?”

    “是的。”

    “我的意思是货真价实的英国人,拿英国护照之类的。”

    “没错。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喜欢和英国公司做生意。比较清楚状况,你懂我的意思吧?”

    “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

    “呃,我先四处看看再说,”他的语气仿佛这里是个书店,“我怎么说,你那个伙计都不懂。”

    “你在找吸尘器吗?”

    “呃,我其实没有在找。”

    “我的意思是,你想买个吸尘器吗?”

    “就是这个意思,老兄,你搔到痒处了。”

    伍尔摩觉得这人故意用这种调调说话,纯粹是为了配合这家店的属性————这是他在拉帕瑞拉街立足的保护色。只是这种轻浮语气和他的衣服并不搭调。即使你习得了圣保罗的真传,做得出任何伪装、骗得了任何人,可是不换换衣服也难保成功吧。

    伍尔摩立刻说:“那么原子炉吸尘器是上上之选。”

    “我注意到这里有种叫涡轮的机器。”

    “那个也非常好。你的房子大吗?”

    “呃,不是太大。”

    “你看,这里有两组刷子,这是打蜡用的,另一个是磨光用的————噢,不对,应该是反过来。涡轮那一款用的是空气动力。”

    “那是什么意思?”

    “呃,那是说,它的意思是……呃,就跟我说的一样,空气动力。”

    “这里有个有趣的小东西……它做什么用?”

    “那是个双向地毯喷嘴。”

    “不会吧?这可太妙了,为什么需要双向?”

    “你可以用推的也可以用拉的。”

    “他们可真会想,”陌生人说,“我想这东西你一定卖掉不少了吧?”

    “我是他们在这里唯一的代理商。”

    “我想,每个重要人物都该有一台原子炉吸尘器吧?”

    “或是涡轮吸尘器。”

    “政府部门会买吗?”

    “当然。你问这个干吗?”

    “如果公家机关觉得适用,那对我也应该适用。”

    “你或许会喜欢我们的迷你便利型的那款。”

    “便利什么?”

    “这一款的全名是————‘迷你便利空气动力小型家用吸尘器’。”

    “又是空气动力。”

    “这可不干我的事。”

    “别发火,老兄。”

    “我个人其实很讨厌‘原子炉’这几个字。”

    突如其来的冲动下,伍尔摩脱口而出,可是随即深深懊恼起来。他想到,这家伙说不定是纽约或伦敦总公司派来的督察。不过,如果真是这样,那应该让他们听听真话才对。

    “我懂你的意思。那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告诉我,你做售后服务吗?”

    “每季一次,在保修期内不另外收费。”

    “我是说你亲自做吗?”

    “我会派罗伯兹去。”

    “那个阴森森的家伙?”

    “我不太懂机器这种事。我一碰那些东西,它们不知怎的就会自动罢工。”

    “难道你不开车?”

    “我开,不过要是哪里不对劲,我女儿负责替我检查。”

    “嗯,是啊,你女儿。她人呢?”

    “在学校。我试试这个快速接合器给你看。”

    他试了又试,当然,怎么也接不起来。他连拉带扭忙了一阵。

    “零件有瑕疵。”绝望之下,他说。

    “我来试试。”陌生人说。他一出手,零件一拍即合,接得天衣无缝。

    “你女儿多大了?”

    “十六。”话才出口他就气自己干吗要回答。

    “噢,”陌生人说,“我得走了。和你聊得很愉快。”

    “你不想看看吸尘器如何操作吗?罗伯兹可以示范给你看。”

    “现在不行。我们还会再见面————不是在这里就是在其他地方。”

    那人带着隐约而简慢的自信说完话,便走出店门。伍尔摩这才想到,应该给他一张名片的。他看着那人被吞没在拉帕瑞拉街头广场的皮条客和彩券贩中。

    罗伯兹说:“他根本没打算买。”

    “那他打算干吗?”

    “谁晓得?他在窗外看了我老半天。我想,要不是你正好进来,他说不定会要我帮他找个女孩。”

    “女孩?”

    他记起十年前的那一天,接着忧心地想起米莉。他真希望自己没回答那么多问题,而且要是能三两下就把那个快速接合器接上该有多好。

    第二章

    他知道米莉回来了,就像听得出一辆远远开来的警车那么准确。不过报讯的是口哨声,不是警笛。她习惯从贝尔吉卡大道步行回家,但今天却从孔波斯泰拉的方向,身后跟着那群狼。尽管不甘不愿,他得承认这些狼其实并不具威胁。这些爱慕打从她十三岁生日起便已开始,它其实是一种致敬,因为即使以哈瓦那人的高标准,米莉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金黄如蜜的秀发,浓黑的双眉,连马尾都是由城里最好的理发师修剪的。她并不在意那些口哨,只是加快脚步————看到她走路,你几乎会相信世上有凌空而行这回事————对她而言,四周一片静默反而像是种侮辱。

    米莉和什么信仰也没有的伍尔摩不同,她是个天主教徒。结婚前他曾对她母亲承诺过要皈依天主,而现在,他想她母亲自己大概也无所信仰吧,不过却留了个天主教徒给他。信仰使得米莉比他更亲近古巴。他知道某些富有的家庭里,少女都习惯有个姆妈在身旁调教礼仪,有时候他觉得米莉身边仿佛也有个姆妈,只是除了她自己,别人都看不见。在教堂里,她戴上轻如羽翼、透明如冬雾的绣花薄纱罩时最是惹人怜爱。而那个姆妈总是坐在她身旁,观察她背脊是否挺直,脸庞是否遮掩得宜,十字画得正不正确。

    不管那些男孩是在她身旁肆意舔着糖果还是躲在柱子后面傻笑,她一径以修女般的肃穆端坐着,手中拿着她那本裹着摩洛哥毛皮、书皮颜色(她自己选的)和她的秀发一模一样的金边弥撒书,虔诚地完成整个弥撒。这个隐形的姆妈还会监督她每星期五吃鱼;在四季节 [6] 禁食;在星期天、教堂特殊节庆以及圣徒节日去做弥撒。米莉是她在家的小名,她的教名是瑟拉菲娜————在古巴文中意思是“第二阶级的化身”,不过这个带着神秘气质的词总是令伍尔摩联想到赛马场。

    直到很久以后,伍尔摩才发现,那个姆妈并不总是与她同在。米莉在吃饭时处处一丝不苟,晚祷也绝不马虎————从她还是个孩童开始,他这个非天主教徒就经常被她拒于房门外,直到她祷告结束,而且好像他应当理解似的。瓜达卢佩圣母 [7] 像前也是长年点着灯。他还记得她四岁时,就无意间听到她喃喃的祷告声:“万福马利亚。”

    然而,米莉十三岁那年,有一天他受邀到位于维达度高级郊区的美国修女学校去。在那里他第一次发现,那个姆妈离弃了她,并没有跟着她进入学校大门。校方的控诉十分严重:她在一个低年级男孩艾尔的身上放了一把火。修女长承认,是艾尔先拉扯米莉的头发,但那也不足以构成放火的借口。如果不是另一个女孩及时把艾尔推到水池里,后果简直不堪设想。米莉唯一的辩解是:艾尔是新教徒。如果要来场宗教迫害,天主教徒一定能够打败新教徒。

    “但她是怎么放火的呢?”

    “她把汽油泼在他的衬衫上。”

    “汽油!”

    “用打火机里的汽油,然后划了根火柴。我们认为她一定偷偷抽过烟。”

    “这是我听过最荒谬的事。”

    “那我想你并不了解米莉。伍尔摩先生,我必须告诉你,我们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在纵火事件前六个月,米莉把一些印有世界经典名画的明信片拿到艺术课上发放。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伍尔摩先生,十二岁的小孩不该对裸体这么有兴趣,无论那些画有多么经典。”

    “全部都是裸体画吗?”

    “除了戈雅 [8] 的那幅玛亚画像,可是她也有那幅画的裸体版。”

    伍尔摩不得不恳请修女长大发慈悲————他是个可怜、没有信仰的父亲,却有个信仰天主教的孩子。这所美国修女学校是哈瓦那唯一一所非西班牙语系的天主教学校,而请家庭教师他又负担不起。她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送到海姆·C.杜鲁门中学去,对不对?再说,这也违背了他对妻子的承诺。有时他私下也会想,自己是不是该再找个妻子,不过修女们一定无法忍受,更何况他依然爱着米莉的母亲。

    他当然去问了米莉,而她的解释单纯至极。

    “你为什么在艾尔身上放火?”

    “我当时受到魔鬼的诱惑。”她说。

    “米莉,讲道理一点。”

    “圣徒也有被魔鬼诱惑的时候。”

    “你又不是圣徒。”

    “一点儿也没错,所以我才会禁不起诱惑。”

    事情到此为止————至少在那天下午四点到六点的告解室中算是结束了。姆妈又回到她身边,继续监督着她。他想,但愿我能准确知道这位姆妈哪天会休假就好了。

    还有偷偷抽烟的问题。

    “你抽过烟吗?”他问她。

    “没有。”

    她的神情让他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有没有抽过烟,米莉?”

    “只抽过方头雪茄。”她说。

    而现在,口哨声预示着她的归来,他心里纳闷,为什么米莉今天是从码头方向的孔波斯泰拉回来,而不是贝尔吉卡大道。可是一看到她,他立时明白过来。她后头跟着一个年轻的商店店员,那人手上捧了一个大包裹,大到把他的脸都遮住了。伍尔摩心痛地意识到:她又去买东西了。他的店楼上就是寓所,他上了楼,立刻听到米莉在另一个房间发号施令,教那人如何处置她买回来的东西。他听到一声闷响、一阵吱嘎和金属的叮当碰撞。

    “放在这里,”她说完,立刻又说,“不,那里。”

    抽屉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她开始在墙上钉钉子。他这边墙上掉下一块灰泥,落在色拉里。那是女佣准备的午餐。

    米莉准时进来用餐。至今他对她的美貌仍是深深欣赏,而且拙于掩藏。但那位隐形姆妈只是冷冷地审视着他,仿佛他是个不合格的追求者。姆妈已经很久没休假了,他几乎厌憎起她的勤勉来,有时候他甚至希望她让艾尔身上再着一次火。米莉念着祷文画着十字,他则低着头,充满敬意地坐在一旁,直到她完毕。今天的祷文比较长,表示她不是很饿,要不就是想拖时间。

    “爸爸,你今天好吗?”她礼貌地问。这种问候像是结婚多年的妻子。

    “还好,你呢?”

    他看着她,胆怯起来。他实在不愿意扫她的兴,但爱买东西这问题他已闪躲太久了。他知道她的零用钱早在两星期前就用光了,拿去买了她喜欢的一些耳环和一尊小小的圣瑟拉菲娜像。

    “我今天考信条和道德律拿了高分。”

    “很好,很好。考了些什么题目?”

    “小罪那一部分我考得最好。”

    “今天早上我和海斯巴契医生碰过面。”他说,话题明显风马牛不相及。

    她礼貌地回答:“希望他一切安好。”

    他心想,这个姆妈未免太负责了点。大家都赞扬天主教学校的礼仪教育,但礼仪是用来应付陌生人的。不过我的确是个陌生人,他伤心地想。他无法随她进入她充满烛火、蕾丝、圣水与跪拜的陌生世界。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孩子。

    “你生日那天,他会来喝酒庆祝。然后我想我们可以上夜总会去。”

    “夜总会!”姆妈这时候一定分了心,因为米莉大喊道,“噢,伟大的天父!”

    “你以前都会说哈利路亚。”

    “那层级太低了。去哪一家夜总会?”

    “我想或许是国家俱乐部。”

    “不是上海戏院?”

    “当然不是。我搞不懂你怎么会知道上海戏院这种地方。”

    “在学校事情传得很快。”

    伍尔摩说:“我们还没讨论过你的礼物。十七岁生日不比平常,我在想……”

    “我什么都不想要,”米莉说,“真的,不骗你。”

    伍尔摩满怀疑惑地想起那个大包裹。难道她想要的东西都已经买完了……他用恳求的语气说:“总还有些你想要的东西吧!”

    “没有,真的没有。”

    “新的泳衣?”情急之下,他试探道。

    “嗯,是有样东西……不过我们也可以把它算作圣诞礼物,还有明年、后年……都算在内。”

    “老天,那是什么东西?”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你都不用再操心礼物的事情。”

    “可别告诉我你想要一辆捷豹吧?”

    “哦,不,只是个小礼物,不是车子。可以用好多年,是个很省钱的东西。就某方面而言,还可以节约能源。”

    “节约能源?”

    “今天我已经把其他附件买全了————用我自己的钱。”

    “你哪有自己的钱?你还向我借了三比索 [9] 去买瑟拉菲娜像。”

    “可是我的信用很好。”

    “米莉,我再三告诉过你,我不许你贷款买东西。再说,那是我的信用,不是你的,而我的额度已经每况愈下了。”

    “可怜的父亲!我们就要破产了吗?”

    “唉,希望这些骚乱过后,景气能够好转。”

    “我想,古巴的骚乱永远不会停止。如果情况更加恶化,我可以出去工作,对不对?”

    “做什么呢?”

    “像简·爱一样,当个家庭教师。”

    “谁会雇用你?”

    “派兹先生。”

    “米莉,你在胡说什么?他和他第四任太太住在一起,而你是天主教徒……”

    “说不定我对应付罪人特别有天分。”米莉说。

    “米莉,别再胡说八道了。反正我还没破产,至少目前还没。米莉,你买了什么东西?”

    “跟我来。”

    他跟着她走进她的房间。一副马鞍放在她的床上,马辔和马勒吊在她才钉好的钉子上(为了钉钉子,她敲坏了她最好的一双晚宴鞋的鞋跟),缰绳垂在托架上,马鞭竖在梳妆台上。

    他绝望地问:“马呢?”他几乎要相信马儿会从浴室里走出来。

    “在乡村俱乐部附近的马厩。你猜她叫什么名字?”

    “我怎么能猜得出来?”

    “瑟拉菲娜。你说这是不是上帝的旨意?”

    “可是,米莉,我不可能负担得起……”

    “你用不着一次付清。她是栗褐色的。”

    “颜色有什么关系?”

    “她还有血统证明,出自圣特蕾莎那一系。要不是因为撞上赛马的终线,她的价格可能要比现在贵一倍。她其实没什么问题,只是肿了一块,所以他们没办法让她出场表演。”

    “就算它只值四分之一的价钱我也不在乎!我们现在的生意太差了,米莉。”

    “可是我已经说了,你不需要一次付清。你可以分好几年付钱。”

    “说不定等它都死了我还在付钱。”

    “她是母的,要说‘她’,不是‘它’。瑟拉菲娜会活得比汽车还久。说不定比你还久。”

    “可是,米莉,你得跑去马厩那里骑马,还要自己训练……”

    “我已经和塞古拉大队长谈好了。他本来要免费教我的,不过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欠人家人情,所以我要他收我一点钱。”

    “谁是塞古拉大队长?”

    “他是维达度的警察头头。”

    “你怎么会认识他?”

    “噢,他常常让我搭便车到拉帕瑞拉街。”

    “你们校长知道这件事吗?”

    米莉沉下脸来:“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隐私。”

    “听我说,米莉,我买不起一匹马,你也买不起这些东西。你得把她退回去。”他带着恼怒加上一句,“还有,我不准你再搭塞古拉大队长的便车。”

    “别担心,他从来没碰过我,”米莉说,“开车的时候他只会唱些哀伤的墨西哥歌曲,关于花儿和死亡之类的,还有一首大公牛的歌。”

    “不准就是不准。我会去告诉校长,你得保证……”看到她浓眉底下的绿眼眸噙着泪水,伍尔摩开始心慌起来。多年前某个十月酷热的午后,他的妻子也是这样看着他,接着六年的婚姻生活便戛然而止。他说:“你们不是在谈恋爱吧?你和这个塞古拉大队长?”

    两串泪水优雅地滑落她的双颊,泪珠闪闪发亮,有如墙上的马具。眼泪也是她的一项配备。

    “我一点也不在乎什么塞古拉大队长,”米莉说,“我只关心瑟拉菲娜。她是那么美丽,有张天鹅绒般的嘴,每个人都这么说。”

    “亲爱的米莉,你知道的,如果我做得到……”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米莉说,“我打心底知道。我本来以为做两回九日敬礼 [10] 就可以使梦想成真,可是一点用也没有。而我是那么小心,在念祈祷文的时候从头到尾诚心诚意。我再也不相信九日敬礼了,再也,再也不信了。”她的声音哀伤欲绝、回音缭绕,堪比爱伦·坡的《乌鸦》。他自己没有信仰,但也不希望自己的行为削弱了她的信仰。现在,他又感受到那种可怕的责任感;每当她否认上帝的时候,那种感觉就会袭来。过往那些古老的承诺蓦然浮现,动摇着他的意志。

    “米莉,我很抱歉……”他说。

    “我还多做了两次弥撒。”

    她把她对古老神话的失望一股脑儿堆到他的肩头。看待别人家的孩子掉眼泪或许容易,但如果你是个父亲,你就不能像家庭教师或学校老师那样,狠心放手不管。谁敢担保在你孩子童年的哪个时刻,世界不会像时钟正点敲响时做的鬼脸那样,一夕间突然整个变了样?

    “米莉,我答应你,或许明年……听我说,你可以留下马鞍,还有这些东西,到时候就可以派上用场。”

    “没有马,马鞍有什么用?而且我跟塞古拉大队长说过……”

    “该死的塞古拉大队长————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只要我开口向你要瑟拉菲娜,你就会把她送给我。我说你人最好了。我没告诉他关于九日敬礼的事。”

    “买她要多少钱?”

    “三百比索。”

    “噢,米莉,米莉!”他无可奈何,只有投降,“养马花的钱必须从你的零用钱里扣掉。”

    “那当然,”她亲吻他的耳朵,“下个月就开始扣。”

    而两人心里都很明白,那永远不可能开始。

    她说:“你看,九日敬礼还是很管用的,我明天会再做一回,祈祷店里的生意变好。只是,不晓得哪个圣徒最合适?”

    “我听说,对失意者而言,圣犹大是最合适的圣徒。”伍尔摩说。

    第三章

    1

    伍尔摩有个梦想,企盼有一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家财万贯,成为公司股东,领有固定丰厚的股息,就像住在维达度市郊的那些有钱人一样;然后他会退休,带着米莉一起回到英国,在那里不会有塞古拉大队长,也不会有那些小色鬼的口哨声。但每当他一走进奥比斯波的美国银行,这个梦想便会消失无踪。走过那些巨大豪华、精雕细琢的石材廊柱,他又恢复成真实生活中的小经销商,而他的津贴永远不足以带着米莉去安全的地方。

    在美国银行兑现支票要比在英国银行复杂得多。美国银行家相信个人交情这回事:出纳人员总是一副碰巧在这里遇到你,为这幸运的巧遇雀跃不已的模样。“嗨,”他的笑容有如阳光般温暖,“世界这么大,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而且那么多人当中正好是你。”在交换彼此的健康状况、发现彼此对冬日的共同偏好之后,你带着羞怯,满怀歉意地把支票推上前去(多么偶发且烦人的琐事呀),但他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肘边的电话就响了。

    “怎么会是你,亨利!”声音里充满惊喜,仿佛亨利是这一天里世界上最不可能打电话来的人,“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对方的消息显然不止三言两语,出纳员诡异地冲着你笑:公事公办。

    “我不得不承认,艾迪丝昨晚看起来漂亮极了。”出纳员说。

    伍尔摩不安地动来动去。

    “那天晚上好棒,真的。我吗?噢,我很好。呃,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

    “……”

    “当然好,你说什么我都照办,亨利,你知道的……十五万三年为期……不会,对你这样的公司当然不会有问题。我们必须取得纽约方面的同意,但那只是形式而已。你随时过来,和我们经理说一声就行了。按月付款吗?对美国公司我们不需要这么做。我想我们可以协调个百分之五。你说要二十万四年期?

    没问题,亨利。”

    伍尔摩的支票在他的手里蜷缩得微不足道。三百五十元————支票上的数字和他的财富一样瘦弱。

    “明天在斯莱特太太家碰面?我想可能会有个牌局。你可别赢太多,亨利。你说纽约方面下来要多久?可能两三天吧,如果发电报过去的话。明天十一点?你说了算,亨利。到时候你过来就是,我会先跟经理报告一声。他见到你准会高兴死了……抱歉让你久等了,伍尔摩先生。”

    又是加上先生的称呼。伍尔摩想,或许我不值得他花工夫。或许是国籍不同,让我们显得生分。

    “三百五十元?”

    出纳员在数钞票之前,默默看了看档案,正待开口说话,电话又响了。

    “嗨,阿什沃斯太太,这阵子你躲到哪里去了?迈阿密?真的?”

    这通电话又耗去好几分钟。他把钞票推给伍尔摩,还附了一张字条。

    “不介意吧,伍尔摩先生。你说过要我告知你情况的。”

    字条上写着:“透支五十元。”

    “不会,谢谢你的好意,”伍尔摩说,“不过没什么好担心的。”

    “噢,我们不担心,伍尔摩先生。只是照您的吩咐做而已,没别的意思。”

    伍尔摩心想,如果透支的数目是五万,他应该会称呼我吉姆吧。

    2

    那天早上,出于某种原因,他不想见到海斯巴契医生。有时候海斯巴契医生显得太无忧无虑了。因此,他没去惊奇酒吧,改去痞子乔伊酒吧喝他的晨间鸡尾酒。哈瓦那的居民从来不去痞子乔伊,因为那是游客聚集之处。但游客近来大量减少,因为现任总统的政权已经濒临瓦解。本来那些令人不快的事都是避着外人耳目在做的,不会打扰到各地的游客,不过近来有个游客丧生在流弹之下,这人当时在宫殿附近的骑楼下对着一个乞丐拍照。而这一死亡事件就有如为当地的旅游业敲起的丧钟,包括到度假胜地巴拉德罗海滩旅游以及哈瓦那的夜生活。被害者的莱卡相机也被砸得粉碎,这比具有杀伤力的子弹还要令他的同伴丧胆。伍尔摩后来在国家俱乐部听到他们谈论。“子弹直穿相机,”其中一人说道,“五百块就这么报销了。”

    “他是立即毙命吗?”

    “当然。而且那些镜头的碎片,你在五十码外都捡得到。你看,我就捡了一片要带回去给亨佩尔尼克先生看。”

    那天早上,长吧台显得异常冷清。只有那位到过他店里的高雅陌生人坐在一端,还有个壮硕的游客警察坐在另一端抽着烟。那个英国人面对那么多酒瓶显然深受吸引,良久才注意到伍尔摩。

    “真没想到!”他说,“你是伍尔摩先生,对吧?”

    伍尔摩心想,他怎么知道我姓什么?上回我明明忘了给他名片。

    “十八种不同的威士忌,”陌生人说,“连黑牌威士忌都有。我还没把波本酒算进去呢。真是壮观,壮观啊,”他又说了一遍,刻意压低声音,有如怀着敬意,“你看过这么多种威士忌吗?”

    “事实上,我看过。我有搜集样品酒的习惯,家里就有九十九种。”

    “有意思。你今天要选哪一种?来杯海格威士忌?”

    “谢谢,我已经点了德贵丽 [11] 鸡尾酒。”

    “我没办法喝那种东西,它们会让我放松。”

    “你决定买哪种吸尘器了吗?”伍尔摩问,纯粹是没话找话。

    “吸尘器?”

    “真空吸尘器,我卖的那些东西。”

    “哦,吸尘器,哈,哈!把那些东西抛一边去,先喝杯威士忌再说。”

    “我不到晚上不喝威士忌的。”

    “你们南方人!”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关联。”

    “它让人血气微弱————我指的是太阳。你是在尼斯出生的,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嗯,听来的,这里一点,那里一点,零零星星的。事实上,我一直想跟你聊聊。”

    “那好,我人就在这里。”

    “我希望找个比较安静的地方。这里人来人往的。”

    这句话真是再荒谬不过。在这个大热天里,根本没有半个人走进酒吧的门。游客警察把雪茄放在烟灰缸上,睡得心满意足;刚才整整一个小时内,没有半个游客上门来需要保护或监督。伍尔摩说:“如果是关于吸尘器的事,到我店里去谈吧。”

    “最好不要。我不希望被人看到我在那附近走动。酒吧还算是个不错的地方。想想看,你碰巧遇到本国同胞,大家聚聚聊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自然的?”

    “我不懂。”

    “你应该懂。”

    “我不。”

    “你不觉得这样很自然吗?”

    伍尔摩放弃了。他放了八十分在柜台上,说:“我得回店里去了。”

    “为什么?”

    “我不能让罗伯兹一个人看店看太久。”

    “啊,罗伯兹。我想跟你谈谈罗伯兹。”

    这句话再次让伍尔摩觉得,那人一定是总部派来的怪督察,而下面这句低语更是诡异至极:“你到男厕去,我跟着你走。”

    “男厕?我为什么要去男厕?”

    “因为我不知道路。”

    在一个疯狂的世界里,听话是最省事的做法。伍尔摩带领陌生人穿过后面一扇门,走了一小段过道,指指厕所。

    “就是这里。”

    “你先进去,老兄。”

    “我又不需要。”

    “别这么难缠。”陌生人说。

    他一只手搭在伍尔摩肩上,把他推进门。里面有两个洗手槽,一张破损的椅子,还有寻常的柜子和便池。

    “小个便,老兄,”陌生人说,“我来打开水龙头。”

    他打开水龙头,却没打算洗脸或洗手。“看起来自然一点,”他解释道(他好像很喜欢“自然”这两个字),“万一有人进来的话。而且,那会扰乱麦克风的效果。”

    “麦克风?”

    “好问题,非常好的问题。这种地方不像会有麦克风,但这是训练,这点很重要。你会发现遵守训练规则绝对是值得的。幸好哈瓦那的水不会沿着废水管流下去。我们的水可以一直开着。”

    “能不能请你解释一下……”

    “我突然想到,即使在厕所里也不能掉以轻心。一九四○年的时候,我们有个在丹麦的伙伴就从自家厕所的窗口看到德国舰队直下卡特加特。”

    “谁家?”

    “卡特加特海峡。他当然知道这表示事情爆发了,于是开始烧文件,把灰烬倒进马桶里,按下冲水钮。问题是,那时候是寒冬,水管结冰了,所有的灰烬都漂到楼下那户的浴缸里。那栋房子是个老小姐在住,叫巴罗宁还是什么的,她正好要去洗澡。我们那个伙伴糗到家了。”

    “听来像是地下情报活动。”

    “老兄,这确实是地下活动,至少小说家是这么称呼它的。这正是我要和你谈谈罗伯兹的原因。他可靠吗?或许你该开除他。”

    “你从事地下情报活动吗?”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我干吗要开除罗伯兹?他跟着我已经十年了。”

    “我们可以替你找个懂真空吸尘器的人。不过,当然,自然,我们让你自己做决定。”

    “我又不是你们的情报人员。”

    “老兄,这点我们马上就会讨论到。其实我们已经调查过罗伯兹,他看起来是没什么问题。可是你那个朋友海斯巴契,要是我就会留意他。”

    “你怎么会知道海斯巴契?”

    “我已经来一两天了,来搜集线索。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得不如此。”

    “什么情况?”

    “海斯巴契在哪里出生的?”

    “我想是柏林。”

    “他是亲东边还是西边?”

    “我们从来不谈政治。”

    “无所谓,不管是东德还是西德,反正都是玩德国人那一套。还记得苏德互不侵犯条约 [12] 吧,我们可不能重蹈覆辙。”

    “海斯巴契又不是政客,他是个老医生,而且在这里住了三十年了。”

    “都一样,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不过我同意你的话,如果你刻意回避他,那就太明显了,只要小心和他周旋就好。只要你应付得当,说不定他对我们很有用。”

    “我干吗要应付他?”

    “因为工作需要。”

    “我不需要什么工作。你为什么选上我?”

    “爱国的英国人、在这里定居多年、是欧洲贸易协会备受敬重的会员。你知道,我们在哈瓦那必须有人。潜艇需要燃料。这年头独裁者同流合污,弱肉强食。”

    “核潜艇不需要燃料。”

    “说得对,老兄,你说得对。可是战争永远跟不上时代,我们还是得准备些传统武器。还有经济方面的情报————糖、咖啡、烟草之类的。”

    “你可以在政府年鉴上找到这些数据。”

    “我们不信任他们,老兄。还有政治情报。借由你的吸尘器,你随处都可以吸收到消息。”

    “难道你指望我去分析那些灰尘?”

    “老兄,这听在你耳里或许是个笑话,但是在德雷福斯 [13] 那个年代,法国情报局的主要情报来源就是德国大使馆内的一名女佣,她专门从废纸篓里搜集碎纸片。”

    “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霍索尼。”

    “可是你是什么人呢?”

    “呃,你可以说我是加勒比海区域网络的筹办人。等等,有人来了,我得去洗脸。你赶紧进厕所去,别让人看到我们在一起。”

    “可是已经有人看到我们在一起了。”

    “那时我们只是不期而遇的两个英国人,”他把伍尔摩推进小隔间,自己冲到水槽前,“这是训练,你应该知道。”

    之后是一阵静默,只听到水龙头的水流声。伍尔摩坐下,因为无事可做。门板下半部是空的,所以他还是露出半截腿。有人转动门把。一双腿在瓷砖地板上走过,走向便池。水继续流着。他感到一阵迷惑。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摆脱这桩大乌龙。难怪玛丽要离开他。他想起有一回他们吵架。“你为什么不采取行动,做点事情?不管是什么事都好。而你光是呆呆站在那里……”他想,至少这回我不是站着,我是坐着。话说回来,他能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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