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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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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粉红色。嗯,别弄糊了你的唇形,我画给你看。”

    伍尔摩心想,我没有砒霜也没有氰化物,而且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和卡特喝酒。当初我应该把那杯威士忌硬灌到他的喉咙里去的。看演员在舞台上杀人当然是说的比做的容易,可是即使如此,那也还需要一把带毒的剑啊。

    “好了,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吧!”

    “腮红呢?”

    “你不需要搽腮红。”

    “你喷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

    “在风中 [4] 。”

    他们射杀了海斯巴契,但我没有枪,伍尔摩想。枪应该是情报站的基本配备,就像保险柜、赛璐珞纸、电子显微镜和无线电一样,都是必需品。这辈子他从来没有握过枪,不过这问题可以克服……就在他的幻想即将欺近卡特身边时,门缝里传来刚才的对话声。

    “我们一起去逛个街,我想你会喜欢‘轻率’,那是勒隆牌的。”

    “听起来并没有多少激情。”米莉说。

    “你年纪还小,不需要在耳后搽热情。”

    “但总得给男人一点鼓励。”米莉说。

    “看着他就行了。”

    “像这样吗?”

    伍尔摩听到贝翠丝笑了出来,他惊讶地望着那道门。他的幻想已驰骋遥远,一时间还回不过神来,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你不需要给他们那么多鼓励。”贝翠丝说。

    “我看起来有含情脉脉吗?”

    “我会说是情绪压抑。”

    “你怀念婚姻生活吗?”米莉问。

    “如果你的意思是问我怀念彼得吗,我的答案是‘不’。”

    “如果他死了,你会再婚吗?”

    “我想我不会等那么久的,他现在才四十岁。”

    “嗯,我也认为你会再婚,如果你称它为婚姻的话。”

    “没错。”

    “但那不是很可怕吗,必须为了生活而结婚。”

    “大多数的人结婚时都以为是这样。”

    “我觉得我比较适合做情妇。”

    “你父亲不会喜欢你这种想法。”

    “为什么?如果他再婚的话还不是一样,那个女人不就是他的情妇吗?他希望和我母亲永不分离,这我知道,是他亲口告诉我的。那才是真实的婚姻,即使以后他遇到一个好异教徒,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我对和彼得的那段婚姻也是这种感觉。噢,米莉,别让她们把你弄得这么顽固。”

    “她们?”

    “那些修女。”

    “嗯,她们不是这样告诉我的,完全不是。”

    刀子当然永远是列入考虑的,但那得和卡特接近到你不可能接近的距离。

    米莉说:“你爱我父亲吗?”

    他想,反正我会回来解决这些问题,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工作————我必须先找出杀人的方法来。应该有那种手册吧?里面应该有些篇章教人如何徒手格斗。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但他信不过它们。

    贝翠丝说:“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你看着他的眼神。”

    “什么时候?”

    “他从那个餐会回来的时候。或者只是因为他上台演讲,你替他高兴?”

    “是啊。”

    “行不通的,”米莉说,“我是说,你爱他的这件事。”

    伍尔摩对自己说,如果我杀了他,至少也要为一个干净的理由而杀,我要证明杀人者必遭报应。我不会为我的国家杀人,我不会为资本主义或共产主义或社会民主或福利国家(谁的福利?)而杀人,我杀卡特只因为他杀了海斯巴契。这是家族仇恨,这理由比为了爱国主义或支持某种经济信念去杀人更为充分,无论是爱是恨,我都要以个人的身份去爱去恨,我不再是任何伟大战争中的59200-5。

    “如果我爱他,为什么不行?”

    “他结婚了。”

    “米莉,亲爱的米莉,千万要小心那些陈腐的信条。如果真有一位神的话,他也不会是个死板的神。”

    “你爱他吗?”

    “我从没这么说过。”

    枪是唯一的办法,但我到哪里去弄到一把枪呢?

    有人走进门来,他的头连抬都没抬。隔壁鲁迪的真空管还在尖声嚎叫。

    米莉说:“我们没听到你回来。”

    他说:“米莉,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你一直在听我们谈话吗?”

    他听到贝翠丝说:“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一桩意外,某种意外。”

    “谁?”

    “海斯巴契医生。”

    “严重吗?”

    “是的。”

    “他们来通知你的,是吗?”

    “是的。”

    “可怜的海斯巴契医生。”

    “是的。”

    “我会找个牧师为他做弥撒,我们认识他几年,就做几堂弥撒。”

    他知道他不必对米莉委婉地宣布这个信息,因为对她而言,死亡并非噩耗。在她眼里,所有死亡都是快乐的结局。如果你相信有天堂,那复仇简直是多此一举。但他自己没有这种信仰,对一个基督徒而言,仁慈与宽恕几乎不算是美德,因为它们来得太轻易了。

    他说:“塞古拉大队长今天来过,他要你嫁给他。”

    “那个老男人,我再也不搭他的车了。”

    “我要你明天再搭一次,告诉他我要见他。”

    “为什么?”

    “下棋,十点钟,你和贝翠丝得暂时离开。”

    “他会烦我吗?”

    “不会,只要叫他来,说我有话和他谈。告诉他把名单带来,他就懂了。”

    “然后呢?”

    “我们回家去,回英国去。”

    等他和贝翠丝独处时,他说:“就这么办,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或许我们能够光荣地交出一篇好报告————在这里活动的情报人员名单。”

    “包括我们吗?”

    “不,我们从来就没有真正活动过。”

    “我不懂。”

    “我没有情报员,贝翠丝,一个也没有。海斯巴契死得毫无理由,奥伦特山头也没有什么军事基地。”

    她还是如往常般不愿轻信。他猜,这段话和其他信息一样仍须归档以供参考,而它的价值亦需接受评估————伦敦总部的评估。

    他说:“当然你有责任必须立刻向伦敦报告这件事,但如果你能暂缓到明天以后,我会十分感激。到时候我们或许能够补充一点真实的东西。”

    “这是说,如果你还活着的话。”

    “当然我会活着。”

    “你在计划一些事情。”

    “塞古拉握有情报员的名单。”

    “那不是你在计划的事。万一你死了的话……”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生气了,“还不就是列入阵亡名单罢了。”

    “如果我真的怎么了,我不希望你从这些伪造的文件中发现我是一个无耻的骗子,我宁可现在亲口告诉你。”

    “但罗文……至少真的有个罗文吧?”

    “可怜的人,他一定搞不懂到底怎么回事。不过像平常一样兜风罢了,怎么就死了呢?或许他那天也和平常一样喝醉了,但愿如此。”

    “但的确真有其人啊。”

    “总得有个名字吧。我一定不晓得从哪里随手取了一个名字,事后自己也忘了。”

    “那些图呢?”

    “我模拟原子吸尘器画出来的。玩笑结束了,能不能请你帮我拟一封自白书招供一切,由我签名。幸好他们没有伤害特蕾莎。”

    她开始大笑,把头埋在双掌中狂笑。她说:“噢,我多么爱你啊!”

    “你一定觉得我很蠢。”

    “蠢的是伦敦,还有霍索尼。你想想看,如果彼得曾经————只要一次就好————愚弄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我会离开他吗?但联合国太神圣了,文化会议也一样神圣,他从来没笑过……借一下你的手帕。”

    “你哭了。”

    “我是在笑。那些图……”

    “一个是喷嘴,另一个是快速接合器,我没想到他们会拿去给专家看。”

    “不会给专家看的。你忘了,这是个情报组织,我们必须保护情报来源。我们不会把那种文件拿给真正懂的人看,亲爱的……”

    “你叫我亲爱的?”

    “那是种说话的方式。还记得在热带花园酒店的那个晚上,还有那个唱歌的男人吗?那时候我不知道你就是我的老板,我是你的秘书,只知道你是个好男人,有个美丽的女儿,还有你打算拿那个香槟酒瓶做出疯狂之举来,而我又如此厌倦了理智……”

    “但我不是疯子。”

    他们说地球是圆的

    ————我的疯狂执意抗拒。

    “如果我是个疯子,就不会在这里卖真空吸尘器了。”

    我说黑夜即白昼,

    而我一无所图。

    “你应该比我忠诚吧?”

    “你是忠诚的。”

    “对谁忠诚?”

    “米莉。有些人会对付钱给他们的人忠诚,或对组织忠诚,那种人我并不想理会,甚至国家对我的意义也不是很重大。一个人的血液里可以有好多的国家。如果人人都对自己所爱的人忠诚,而非对国家,这个世界还会这么乱吗?”

    他说:“我想他们会没收我的护照。”

    “那就让他们试试看。”

    “无论如何,”他说,“是时候结束我们的工作了。”

    第五章

    1

    “请进,塞古拉大队长。”

    塞古拉大队长整个人闪闪发亮。他的皮革发亮,铜扣发亮,皮靴发亮,头发上还抹了亮晶晶的发油。他像极了一件精心打造的武器,保养得很好。他说:“听到米莉带来的消息,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谈。先下盘棋如何?今晚我要杀得你片甲不留。”

    “这我很怀疑,伍尔摩先生,我还不需要孝顺你、讨你欢心呢。”

    伍尔摩放好棋盘,然后在棋盘上摆上二十四瓶威士忌样品酒:十二瓶波本、十二瓶苏格兰。

    “这是怎么回事,伍尔摩先生?”

    “这是海斯巴契医生的一个点子,我想我们可以这样玩以表追思。吃掉对方一个棋子的时候,就等同于要喝掉一瓶酒。”

    “真是个诡异的点子,伍尔摩先生,那等于是,我下得愈好就喝得愈多。”

    “然后我便会赶上你————喝酒也是。”

    “我还是比较喜欢平常的玩法。”

    “你担心输给我吗,塞古拉?或许你头脑不好。”

    “我的大脑跟平常人一样,只是有时候喝了酒脾气会不好,我可不想对我未来的丈人发脾气。”

    “米莉不会嫁给你的,塞古拉。”

    “这个问题我们得好好讨论一下。”

    “你那边的棋子是波本,波本比苏格兰要烈,这对我不利。”

    “那可未必。不然我拿苏格兰好了。”塞古拉把棋盘对调后,又坐下来。

    “为什么不脱下你的皮带,塞古拉?那样会比较舒服些。”

    塞古拉把皮带和手枪皮套卸下来,摆在身旁的地板上。

    “我放下武器也可以击败你。”他快活地咧开嘴笑。

    “你的子弹上膛了吗?”

    “当然了,敌人不会让我有时间上膛的。”

    “你找到杀害海斯巴契的凶手了吗?”

    “还没,他不属于犯罪阶级,这样的凶手最难找。”

    “卡特呢?”

    “听了你的话后,我自然是去查过了。结果他有不在场证明,当时他和布劳恩博士在一起。我们可不能质疑欧洲贸易协会理事长的话,不是吗?”

    “布劳恩博士也在你的名单上吗?”

    “那自然是。开始玩吧?”

    每个玩棋的人都知道,棋盘上有条想象的线,一条从棋盘一角拉到对角的线,那是一条攻击路线,谁先掌握了那条线便是占领先机,越过线后便是侵略的开始。塞古拉谈笑用兵,弹指间就为自己建立起攻击的布局,然后穿过棋盘拿了一瓶酒。他肆无忌惮、毫不犹疑,几乎是看都不看棋盘。伍尔摩则屏息敛气,陷入沉思。

    “米莉呢?”塞古拉问。

    “出去了。”

    “你那迷人的秘书呢?”

    “和米莉在一起。”

    “你有麻烦了。”塞古拉大队长说。

    他直捣伍尔摩的防御基地,拿起一瓶老泰勒。

    “第一瓶。”说着便一饮而尽。

    伍尔摩鲁莽地展开钳形攻势响应,结果是立刻输掉另一瓶酒。塞古拉的前额冒出了几滴汗珠,喝完酒后清了清喉咙道:“伍尔摩先生,你太大意了。”他指着棋盘,“你应该拿下那个棋子。”

    “你可以吃我的棋子啊。”伍尔摩说。

    塞古拉第一次露出犹疑不决的样子,说道:“不,我让你吃。”

    那是瓶没听说过的威士忌,名叫凯恩戈姆酒,一瓶下肚后,伍尔摩觉得舌头有点刺痛。他们小心翼翼地下了好一阵子棋,谁也没吃谁的子。

    “卡特还住在塞维尔·比尔特摩酒店吗?”伍尔摩问。

    “是的。”

    “你派人监视他了吗?”

    “没有,为什么要这么做?”

    伍尔摩的钳形攻势早已溃不成军,逐步被逼退到棋盘边缘死角。他又下错了一步棋,使塞古拉得以前进到第二十二格,这下子伍尔摩第二十五格的子已难挽救,也无法阻止塞古拉前进至最后一道防线将死国王的态势了。

    “你太不小心了。”塞古拉说。

    “这样可以换你一个棋子。”

    “可是我吃定你的国王了。”

    结果塞古拉又喝了一瓶四玫瑰,另一端的伍尔摩则喝了一瓶海格酒。塞古拉说:“今天晚上真是热。”

    说罢,他拿起一张纸片给他的国王做了顶皇冠。伍尔摩说:“如果逮到国王,得喝下两瓶酒。我的橱柜里还有备份。”

    “你想得还真周到。”塞古拉说。

    这是不是话中有话?伍尔摩想。

    塞古拉现在下每一步棋都先琢磨半天,想要引诱他吃棋子已经愈来愈难了。这时候伍尔摩才领悟到这个设计的基本错误,原来一个高明的棋手可能不需要吃什么棋子就赢得了棋。下了半晌,伍尔摩又吃了对方一个子,那显然是个陷阱,当下输赢立判,伍尔摩败了这盘棋。

    塞古拉擦擦额头的汗珠:“你看,你赢不了我的。”

    “你一定要给我一个报一箭之仇的机会。”

    “这种波本很烈呢,酒精纯度八十五。”

    “这次我们对调过来。”

    这回伍尔摩手上的酒是苏格兰,黑子。他重新换上三瓶苏格兰及三瓶波本。他以老十四开盘,这种走法势将引发一场长期战役,他知道他现在唯一的指望是塞古拉能松懈戒心、大开杀戒。和上一盘一样,他设法被吃掉棋子,但塞古拉不为所动。看来塞古拉已经认清了他真正的对手并不是伍尔摩,而是他自己的脑袋。他甚至没有道理地放弃了一个子,强迫伍尔摩吃下它————一瓶海勒姆·沃克。伍尔摩觉得大脑愈来愈不听使唤,苏格兰和波本混在一起喝简直要命。他说:“给我根烟。”

    塞古拉倾身向前为他点火,伍尔摩可以感觉到他要拿稳打火机已经颇为吃力,打火机老弹不开,塞古拉徒然地死命咒骂。

    再灌两瓶你就是我的了,伍尔摩心想。

    但想把棋子输给不想吃的敌人就跟想吃掉敌人不肯放的棋子一样难。事与愿违,伍尔摩竟然变成占了上风的那一边。他又喝了瓶哈珀酒,还将了对方国王一军。他假意天真地说:“我赢定了,塞古拉。投降吧?”

    塞古拉对着棋盘蹙眉头。看得出来他的内心一分为二,一方面想赢棋,一方面想保持清醒,但他的脑子已被愤怒和威士忌所蒙蔽。他说:“这是哪门子的猪头玩法!”

    眼前他的国王危在旦夕,他再也无法赢得一场不流血的胜利,因为国王毕竟可以自由行动。接下来他奉献了一瓶肯德基塔温,这是一次衷心的奉献,所以他诅咒起棋子来。“这些该死的瓶子,”他说,“形状通通不一样,都是花玻璃瓶,有谁听说过花玻璃瓶西洋棋的?”

    伍尔摩也觉得那些波本酒在他的脑袋里肆意翻搅,但输赢的关键就在眼前了。

    塞古拉说:“你动了我的棋子。”

    “不,那是红标酒,是我的棋子。”

    “老天,我哪分得出什么是苏格兰什么是波本,它们全都是瓶子,不是吗?”

    “你输了,所以恼羞成怒。”

    “我从没输过。”

    说话的当儿,伍尔摩偷偷把棋子移了位,让他的国王暴露在危险中。没有动静。有一刻他以为是塞古拉没注意到,然后又认为他是故意放弃机会以免又得灌酒。然而吃下眼前那个国王的诱惑实在太大了,而且一旦成功了,那就是一场一举歼灭的胜利。只是,他出手后也可能让自己的国王面临险境,然后随之就是一场大屠杀。塞古拉犹疑不决。威士忌的热、夜的闷,融得他整张脸像个蜡娃娃。他无法集中注意力,只是说道:“你为什么那么做?”

    “什么?”

    “你失去了国王,输了这盘棋。”

    “该死,我没注意到!我一定是醉了。”

    “你醉了?”

    “有一点。”

    “我也醉了,你知道我醉了。你故意把我弄醉,为什么?”

    “别傻了,塞古拉,我干吗把你弄醉?我们干脆别玩了,算是平手吧!”

    “平你的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把我灌醉。因为你要拿名单给我看……我是说你要我把名单拿给你看。”

    “什么名单?”

    “你们都在我的掌握之中。米莉呢?”

    “我告诉过你了,她出去了。”

    “我今晚要去见警察首长。我们查得可是滴水不漏呢。”

    “卡特在里头吗?”

    “谁是卡特?”他在伍尔摩面前摇摇指头,“你也在名单上————但我知道你根本不是,你只是个冒牌货。”

    “何不小睡一下,塞古拉,反正我们打平手了。”

    “才不算打平手,你看,我这就吃了你的国王。”

    他打开那瓶小红标,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一个国王得抵两瓶。”伍尔摩说道,又递给他一瓶杜诺德奶油威士忌。

    塞古拉沉沉地陷在椅子里,下巴摇来晃去。他说:“承认你被打败了吧,我不用玩了。”

    “我没被打败,我的头脑跟模样都比你清醒,我吃定了你,你快完了。”

    刚才是一瓶加拿大裸麦酒混一瓶波本,现在再来一瓶卡尔费特,伍尔摩一仰而尽。他想,这得是最后一瓶了,塞古拉再不醉倒的话,我就要先完蛋了。然后我就没办法清醒地扣扳机了。他说过子弹上膛了吗?

    “没关系,”塞古拉近乎耳语道,“你反正不行了。”他的手迟缓地越过棋盘,就好像用汤匙端着一个鸡蛋,“看到了吗?”

    他拿了一个子,两个子,三个子……

    “喝掉这个,塞古拉。”

    一瓶乔治四世,一瓶安妮皇后,这盘棋看来是要以鞠躬尽瘁告终了————一瓶高地皇后。

    “你可以再喝的,塞古拉,难道要让我再给你来一次下马威?喝下去。”

    Vat六九。

    “还有一瓶。喝了吧,塞古拉。”

    格兰特史丹佛斯,老阿盖尔。

    “喝了它们,塞古拉,我投降了。”

    投降的是塞古拉。伍尔摩解开他的衣领,让他透透气,再把他的头舒服地放在椅背上。只是,伍尔摩走向门口时,步履也已摇摇晃晃的。他带了塞古拉的枪在口袋里。

    2

    到了塞维尔·比尔特摩的酒吧间,他走到电话亭打了通电话给卡特。他必须承认卡特十分镇定,远比他镇定得多。卡特在古巴的任务尚未完成,所以留了下来————做个杀手,也或者充当诱饵吧。伍尔摩说:“晚上好,卡特。”

    “哦,晚上好,伍尔摩。”正是那种自尊受伤后的冷漠语调。

    “我要向你致歉,卡特,有关威士忌的那件蠢事。我那天实在太紧张了,不过现在也很紧张,因为我向来不习惯跟人家道歉。”

    “没关系,伍尔摩,睡觉去吧。”

    “很抱歉那天嘲笑你的口吃,好朋友不该那么做的。”他觉得自己的口吻有点像霍索尼。虚情假意是干这行的职业病。

    “我好————好像不太懂你的意思。”

    “我很————很快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个可恶的领班毒死了他自己的狗。它的确是很老了,但是喂它有毒的食物,说来也不是个让狗安眠的好方法。”

    “嗯,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谢谢你告诉我,但时间不早了,我要去睡觉了,伍尔摩。”

    “人类最好的朋友。”

    “什么?我听不见。”

    “凯撒,国王的朋友,还有那个头发乱糟糟、掉到日德兰半岛的人。最后被人发现他和他的主人躺在桥上。”

    “你喝醉了,伍尔摩。”

    伍尔摩发现,现在要他装醉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毕竟他喝了————是几瓶苏格兰和波本?你可以信任喝醉了的人,所谓酒后吐真言嘛。当然你也可以轻易处理掉一个醉醺醺的人。如果卡特不懂得利用这个机会的话,那他真是个大傻瓜。

    伍尔摩说:“我想去一些地方逛逛。”

    “什么地方?”

    “来哈瓦那该去见识见识的地方。”

    “现在太晚了。”

    “现在正是时候。”

    卡特没搭腔,他的迟疑沿着电话线传过来。伍尔摩再加一句:“带把枪。”

    他突然不情愿去杀一个徒手的人————如果卡特偏偏刚好没带枪的话。

    “带枪?为什么?”

    “以防在某些地方遇上麻烦。”

    “你自己不能带吗?”

    “我没有枪。”

    “我也没有。”

    他明明听到话筒里传出检查枪膛的铿锵声。看来他们是势均力敌,他微笑起来。但是微笑之于复仇是危险的,就像它对爱的行动是危险的一样。他必须让自己记起海斯巴契死去的模样,他躺在酒吧的地板上,向上直望。他们未曾给过这个老人一点机会,而他自己对卡特则已经太宽厚了。他开始后悔自己喝了那么多酒。

    “我们在酒吧碰面。”卡特说。

    “别让我等太久。”

    “我总得穿一下衣服。”

    伍尔摩对幽黑的酒吧很满意。他猜想卡特正在打电话通告他的同党,甚至号召了一批人马过来。但幸运的是,这里光线相当暗,他们不可能在他看见他们之前认出他来。

    这酒吧有两个出口,一个通街上,一个通饭店,后面还有一个露台,万一他必须开枪,便可以靠它逃命。这里光线很暗,每个人进来后都必须等候一段时间才看得见东西,他刚才也是如此。方才初进来时,他根本看不清楚里面是有一位客人还是两位,因为那两个人被门口旁的那座沙发给围起来了。

    他叫了杯威士忌,但是滴酒未沾。他就坐在露台上,紧盯着两个入口看。有个男人走进来,他看不清他的脸,但从他轻拍烟袋的样子,他认出那是卡特。

    “卡特。”

    卡特走过来。

    “我们走吧!”伍尔摩说。

    “你慢慢喝你的酒,让我喝完一杯再跟你去。”

    “我已经喝太多了,卡特,我需要一点空气,到妓院去再喝吧。”

    卡特坐下来。

    “告诉我,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随便一家妓院,反正它们都一样,有成打的女孩列队任你挑选。好了,走吧,那种地方过了午夜人就很多了。”

    卡特紧张地说:“我想先喝杯酒再去,去那种地方我总不能冷静得像颗石头。”

    “你在等人吗,卡特?”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我以为————你看着门口的样子……”

    “我跟你说过,这个城里我连个鬼也不认识。”

    “除了布劳恩博士。”

    “嗯,当然,布劳恩博士,但他不是个逛妓院的好————好伙伴,不是吗?”

    “走吧,卡特。”

    卡特不情愿地站了起来,他显然想找个留下来的借口。他说:“我想留个口信给酒保,我在等一通电话。”

    “布劳恩博士的电话吗?”

    “是的,”他回答得有点迟疑,“没接到他的电话就出门去,好像不太礼貌。等我五分钟,好吗?”

    “你告诉他我们一点才会回来————除非你想玩通宵。”

    “你可能得等一会儿。”

    “那我就自己去算了。你真不够意思,卡特,我还以为你真想瞧瞧这个城市。”他快步走开了,车就停在对街。他没有往后看,但听到卡特的脚步声跟了上来。事实上卡特生怕错失这次机会,其程度更甚于伍尔摩。

    “伍尔摩,你怎么生那么大的气。”

    “很抱歉,喝了酒的关系。”

    “希望你够清醒,能够开得稳车。”

    “如果你来开的话,可能更好些。”他想,那至少能让他的手没办法伸到口袋里去。

    “先右转,再左转,卡特。”

    他们上了大西洋沿岸大道。有艘孱弱的小白船正起航离港,有些观光船则要去金斯敦或太子港。一对对情人倾靠在船栏上,在浪漫的月光下温存。乐队款款奏起褪了色的老式情歌《我可以彻夜起舞》。

    “这首歌勾起我对老家的思念。”卡特说。

    “诺维奇吗?”

    “是的。”

    “诺维奇没有海。”

    “在我小时候,河面上的游船看起来就跟这艘船差不多大。”

    杀手没有思乡的权利,他们应该如同机器,而我也必须变成冷血的机器……伍尔摩触摸着口袋里的手帕,心想:它该用来擦拭作案留下的指纹,而不是眼泪。

    但该如何选择下手的时机呢?在哪条街或哪个门口?而且万一对方先开枪的话……

    “卡特,你的朋友大多是哪一国人?俄国,德国,还是美国?”

    “什么朋友?”他简单地加了一句,“我没有朋友。”

    “没有朋友?”

    “没有。”

    “再向左转,然后向右。”

    他们缓缓进入一条窄巷,长长的巷道里全是成列的夜总会。地底下传来乐手们的谈话声,听来宛若鬼魅,而石板道下的乐音,则喧嚣犹如神祇起驾。两个身穿古巴夜总会制服的男人在对街竞相朝他们行九十度的鞠躬。伍尔摩说:“先在这儿停下来,我想喝杯酒再去。”

    “这些都是妓院吗?”

    “不是,那里我们待会儿再去。”

    他想,卡特若趁他下车时来抢他的枪,那他就有理由开火了。卡特问:“这地方你熟吗?”

    “不,不过这首歌我倒很熟。”

    真是巧,夜总会里正播放着《我的疯狂执意抗拒》那首歌。

    夜总会外面张贴着大幅彩色美女裸照,还有一个它们通用的国际词语,用霓虹灯大大摆出“脱衣舞”的字样。廉价睡衣风格的条纹图案阶梯,引领他们通向烟雾弥漫的地下室。

    这是个进行处决的大好场所,但他得先喝杯酒。

    “你走前面,卡特。”

    卡特犹疑不决,他张开嘴巴,大口喘着气,伍尔摩没看过他口吃得这么严重:“我好————好————好————好希望……”

    “希望什么?”

    “没什么。”

    他们坐下来看脱衣舞秀,两个人都喝了白兰地加苏打水。一个女孩穿梭在座位间,扭动着褪下一件件衣服。接着她开始摘下手套,一个观众认命地看着他们这两个幸运儿。她把背转向卡特,示意要他为她解下那身黑色蕾丝束身褡。卡特颤抖着双手,试了半天还是摸不到拉链,那女孩咯咯笑个不停,身体在他的手指下扭动着。卡特羞红了脸。他说:“对不起,我找不到……”

    满室郁闷的男人只是坐在桌边死瞪着卡特看,没有人笑。

    “看来你在诺维奇没什么练习的机会,卡特。让我来。”

    “你别管我,行不行?”

    最后他终于解开了那件束身褡,女孩回身搔乱了他的一头细发,这才放过他走开去。他从口袋里拿出梳子来把头发弄平整。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他说。

    “卡特,你对女人很害羞呢。”

    他怎么下得了手杀害这么一个好笑的人呢?

    “我不喜欢脱衣舞。”卡特说。

    他们爬上一楼离开了。卡特的口袋看起来鼓鼓的,当然那也可能是他的烟斗。他坐上驾驶座抱怨道:“什么地方都可以看得到那种表演,反正是婊子脱衣服罢了。”

    “你可没帮上她多少忙。”

    “我是在找拉链。”

    “我太想喝酒了,所以才会到那里去。”

    “那白兰地也很烂,说它掺了假酒我绝对相信。”

    “你的威士忌比掺假酒还糟,卡特。”

    他想激怒卡特,好让自己忘了他刚才在解束身褡时的那副手忙脚乱及羞怯难堪的样子。

    “你说什么?”

    “在这里停。”

    “为什么?”

    “你想到妓院里看看,这就是了。”

    “但这里没有什么啊!”

    “它们都是门窗紧闭的,去按门铃吧。”

    “你刚才说威士忌是什么意思?”

    “先别管那个了,下车去按铃。”

    这里和地窖里一样适合杀人(有四面空墙,常被用来做这种事):灰色外观,街上没什么人,只有想干坏事的人才会进来。卡特慢慢挪移驾驶盘下的双腿,伍尔摩则仔细盯着他的手,那双笨笨的手。这是场公平的决斗,他告诉自己。他比我还习惯杀人,所以机会是够平等的了。我甚至连枪有没有上膛都不确定,说起来他可比海斯巴契幸运多了。

    卡特把手放在门把上又迟疑了下来。他说:“改天再来或许比较好。我好————好————好……”

    “你害怕了,卡特。”

    “我从来没进过妓院。老实告诉你,我不很————很————很需要女人。”

    “看来你的生活蛮寂寞的。”

    “我不需要她们。”他不屑地说,“对男人而言,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追求……”

    “那你为什么答应要来?”

    再次的,他的坦率令伍尔摩感到惊讶。

    “我试着要她们,但到了紧要关头……”他在坦白边缘踌躇未定,但旋即不顾一切说了出来,“就不行了,伍尔摩,我就是没办法满足她们。”

    “下车去。”

    伍尔摩心想,在他对我吐露更多隐私之前,我一定要赶快杀掉他。这个男人分分秒秒愈来愈像个人,像个值得同情、怜悯而不该死的人。谁能知道每次暴力行动的背后,都怀藏着什么样的借口?他拿出塞古拉的枪。

    “怎么了?”

    “出去。”

    卡特站在妓院门口,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责怪。他害怕的是女人,不是暴力。他说:“你错了,是布劳恩给我那瓶威士忌的,我只是个不重要的角色。”

    “我不在乎威士忌的事。不过是你杀了海斯巴契,对不对?”

    伍尔摩再次感到惊讶,这个男人秉性诚实。

    “我只是奉命行事,伍尔摩,我————我————我……”

    他边说边暗中移动身体,用手肘按了门铃,屋内深处铃声响起,通知有客人上门来了。他靠在门上说:“其实我对你并没有敌意,伍尔摩。只是你太危险了,如此而已。其实你我都只是听命于人的小卒。”

    “我危险?你们真是太好骗了。卡特,我根本连一个情报员也没有。”

    “有的,你当然有。那些山上的军事基地,我们有你那份图的副本。”

    “哈,那些不过是吸尘器的局部放大图罢了。”

    他怀疑到底是谁把图提供给他们的,罗伯兹?霍索尼的信差?或者是大使馆的人?

    卡特的手伸向口袋,伍尔摩立即开了一枪。卡特尖叫一声,大惊失色道:“你差点就射中了我!”他从口袋里抽出手,里面是一团碎烂的烟斗。他说:“我的登喜路 [5] !你毁了我的登喜路!”

    “算你走运。”伍尔摩说。他已经撑过这一回,没有气力再开下一枪了。

    这时候卡特身后的门开了,传来一阵荡气回肠的音乐声。

    “进去吧,里头的人会招呼你,或许你现在就需要女人了,卡特。”

    “你————你这个小丑。”

    卡特说得对极了。他把枪放到旁边,坐到驾驶座上。突然间他觉得好快乐。他刚才差一点就杀了人。他终于向自己证明他不是个审判者,也不是个天生的暴力分子。

    然后,卡特开枪了。

    第六章

    1

    他对贝翠丝说:“那时候我正好往前倾身去发动引擎,我猜那个动作救了我一命。他当然有权回我一枪。这是场真枪实弹的决斗,最后第三枪轮到我射击。”

    “后来呢?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快要呕吐之前开车离开那里。”

    “呕吐?”

    “我想,如果我参与过世界大战,可能就不会觉得杀人是一件大不了的事……可怜的卡特。”

    “你为什么这么同情他?”

    “同样身为男人吧。我知道很多他个人的事。他解不开女人束身褡的扣子,他害怕女人,他宝贝他的烟斗,还有他小时候在家乡河上看到的小船,让他感觉就像渡轮一样大。或许他是个浪漫的人。浪漫的人总是心存恐惧,害怕事情不如预期。他们的期望总是太高了。”

    “然后呢?”

    “我擦掉枪上的指纹,把枪带回来,物归原主。当然塞古拉早晚会发现他的枪少了两颗子弹,但我想他应该不会声张。这种事他很难解释得清楚。我回来的时候他还在睡,我简直不敢想他现在感觉如何,因为我的头可是又昏又痛。但回来后,我还是遵照你的指示制作了相片。”

    “什么相片?”

    “他身上有一份要交给警察首长的外国情报员名单,我把它拍了下来,再把名单放回他的口袋里。我很高兴在辞职前终于寄出一份真实的报告。”

    “你应该等我回来的。”

    “怎么能等?他随时都会醒过来。不过这种显微技术真的很奇妙。”

    “你为什么非得用显微摄影不可?”

    “因为我们不能信任到金斯敦去的那些信差,卡特的人————不管他们是谁————有我们奥伦特的那些图,可见这里有双面间谍。或许是你的人把它藏在毒品里走私出去的。所以我照你教过我的方法拍下名单,把它贴在一张邮票后面,和另外四百九十九封英国殖民地信件一起寄出去,就如我们平常安排紧急信件时一样。”

    “我们得发电报告诉他们你贴在哪一张邮票上。”

    “哪一张邮票上?”

    “你总不会要他们为了找一个小黑点而搜上五百张邮票吧?”

    “我没想到这一点。我真是太笨了。”

    “你应该知道是哪一张……”

    “我也没想到要看正面的图案,我想应该是乔治五世,背景是红的————又好像是绿的。”

    “这应该有点帮助。你记得名单上有些什么名字吗?”

    “不记得,我没有时间好好看。我知道对于这种事,我简直是个笨蛋。”

    “不,笨的是他们。”

    “不晓得接下来会是谁找上门来?布劳恩博士、塞古拉……”

    结果不是他们两个。

    2

    隔天下午五点的时候,有个在大使馆工作的职员,态度傲慢地走进伍尔摩的店里来。他直挺挺地站在吸尘器当中,表情就像一个失望的观光客伫立在博物馆的阳物展览品前面。

    他告诉伍尔摩,大使要见他。

    “明天早上可以吗?”伍尔摩正在撰写最后一份报告,关于卡特的死以及他自己的辞呈。

    “不,不行。他刚才从他家里打电话来说,要你现在直接过去。”

    “我又不是他的员工。”伍尔摩说。

    “不是吗?”

    伍尔摩再次光临那个白色小洋房和九重葛交织的高级住宅区。想一想,距他上次造访桑兹教授至今,也有一段时日了。他的车经过了一栋栋的房子。在那些美丽的白色屋墙后,还有多少争吵在翻腾不休?

    他有种感觉,似乎大使家的每个人都已引颈等候他多时,虽然门厅及一楼的楼梯皆已在他出现时完全清场————一楼有位女士转过背去,把自己关进一个房间里,他猜想那就是大使夫人;两个小孩从二楼平台的栏杆缝里窥看他,然后被一阵喀啦喀啦的鞋跟声给赶走;管家领他进入一个空无一人的客厅,然后悄悄地把门关上。透过落地窗,他看到一大片绿草地,其间点缀着几棵亚热带植物,然而恍惚中,他似乎看到树间有个人影窜过。

    这房间和一般大使的客厅一样,集结了前人留下来的大家具,还有一些个人在前任国家搜集来的小物件。伍尔摩几乎可以描绘出大使的过去:德黑兰(一支奇形怪状的烟斗,一顶丝质高硬帽)、雅典(两三幅希腊正教圣像),还有一个令他困惑的非洲面具,或许是来自蒙罗维亚 [6] ?

    大使进来了,一个高高冷冷的男人,打了个禁卫军式的领结,身上有一种霍索尼应该会想要的特质。

    他说:“请坐,伍尔摩。抽烟吗?”

    “不,谢谢你,先生。”

    “你坐那张椅子会比较舒服。我想我们就有话直说吧,伍尔摩————你有麻烦了。”

    “是的。”

    “我不知道————完完全全不知道————你在这里是做什么的。”

    “我卖真空吸尘器,先生。”

    大使以一种毫不掩饰的厌恶看着他:“真空吸尘器?我指的不是这个。”

    他把眼光从伍尔摩身上移开,依次看着波斯烟斗、希腊圣像,还有利比里亚的面具,这些都是他美好过去的证明,就像是一本个人传记。

    他说:“昨天早上塞古拉大队长来找我。我先声明,我不知道警方是怎么取得这些信息的,那不关我的事。他告诉我,你寄了很多报告回英国去,给一个身份不明的家伙。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寄给谁,那也不关我的事。他说事实上你是以虚构的情报赚取酬劳,我有责任即刻通知外交部这件事。我想你会收到命令要你回英国去,并且向————我也不知道你得向谁报告,这种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看到窗外的某株大树后头有两颗小脑袋直向他望来。我们在你看我我看你,他童心大起地想着。然后他说:“所以呢,先生?”

    “我所得到的印象是,塞古拉大队长认为你在这里惹了不少麻烦。我想如果你拒绝回英国去的话,古巴当局会找你麻烦,而我在这种情况下也爱莫能助,一点忙也帮不上。塞古拉大队长甚至怀疑你伪造了一份名单,还假称那份名单是他的。这整件事情真是令我感到生气,伍尔摩,我无法告诉你我是多么生气。向本国政府报告有关国外的正确消息,应该是大使馆的职责,那是我们的使命。而这种所谓的秘密情报,只会给我们外交人员惹麻烦哪。”

    “是的,先生。”

    “我不晓得你是不是听说了————我们已经把这个案子压了下去————有个英国人在前几天晚上被枪杀身亡。塞古拉大队长暗示说,你和他好像有点牵连。”

    “我和他在一个午餐场合上碰过面,先生。”

    “你最好回英国去,伍尔摩,尽可能搭第一班飞机回去————你的动作愈快对我愈好————然后去和你们的人讨论讨论,不管他们是谁。”

    “是的,先生。”

    3

    荷兰航空飞机预定在清晨三点三十分起飞前往阿姆斯特丹,途经蒙特利尔。伍尔摩不准备去金斯敦了,霍索尼可能会指示他去会面。在送出最后一封电报后,情报站的工作就算是告一段落。鲁迪和他的皮箱都要转到牙买加去,密码书在赛璐珞纸的催化下化为灰烬。贝翠丝要和鲁迪一道走,罗伯兹则留下来负责真空吸尘器的生意。伍尔摩所珍视的所有私人物品都放进一个大板条箱,打算用海运运回英国。马卖掉了————卖给了塞古拉大队长。

    贝翠丝帮他打包,最后放进箱子的是圣瑟拉菲娜像。

    “米莉一定很不高兴。”贝翠丝说。

    “她好得很。她说这就像吉尔伯特 [7] 一样,神不管在英国或在古巴都同样接近她。”

    “吉尔伯特好像不是那样说的。”

    还有一堆与情报无关的垃圾要烧。贝翠丝说:“哇,你竟留了这么多照片————她的照片。”

    “我以前总觉得,毁掉一个人的照片,就像杀了一个人一样。当然我现在知道那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这个红盒子里是什么?”

    “她给过我一些链扣,链扣被偷了,但这个盒子我还留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现在我很高兴这些东西终于可以清理干净了。”

    “一个生命的终结。”

    “应该是两个生命吧。”

    “这是什么?”

    “一份旧节目单。”

    “还不算旧,热带花园酒店的,我可以把它留下来吗?”

    “你还这么年轻,不要养成这种习惯,”伍尔摩说,“东西会愈积愈多,很快你就会发现到处都是些没有用处的箱子,自己反而没有容身之处了。”

    “我愿意冒这个险,那是个美妙的夜晚。”

    米莉和伍尔摩到机场去送她。鲁迪谨慎地跟着扛行李箱的人先走了。那是个炎热的下午,三五成群的人站着喝鸡尾酒。自从塞古拉跟她求婚后,米莉的姆妈角色就消失了。而那个纵火烧艾尔的小女孩,他渴望再次重见的小女儿,也就此一去不复返了。米莉仿佛同时从那两个角色中挣脱而出长大成人。

    她很有技巧地说:“我去帮贝翠丝找一些杂志在飞机上看。”说着便跑到杂志架那边忙活起来,背对着他们。

    “很抱歉,”伍尔摩说,“回英国去后,我会告诉他们你并不知情。我在想,你下回不晓得会被派到哪里去。”

    “可能是波斯湾,巴士拉。”

    “为什么是波斯湾?”

    “涤罪的好地方啊,在汗水和泪水中重生。菲氏吸尘器公司在巴士拉有代理商吗?”

    “恐怕他们不会要我了。”

    “那你打算做什么?”

    “我的钱存得够多了————感谢可怜的罗文————够米莉在瑞士完成学业。但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你可以开一家恶作剧道具店,专卖那种吓人的东西,像喷出来的墨汁、糖块上的苍蝇等。你应该走了。”

    “我们会再见面吗?”

    “我会努力让他们不要把我派去波斯湾,也会努力争取留在杰金森小姐身旁当打字员。平常幸运的话,我六点就可以下班,我们可以去喝咖啡吃点心,然后一起去看电影。不过和在这里比起来,那种生活真是无趣,就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其中的现代作家一样。和你在这里的生活真是有趣。”

    “是啊。”

    “我现在得走了。”

    他在杂志架那里找到米莉。“走吧。”他说。

    “可是,贝翠丝————我还没把杂志给她。”

    “她不需要的。”

    “我还没有跟她说再见。”

    “太迟了,她已经进海关了。或许你可以在伦敦见到她吧。”

    4

    当天之后,他们似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不同的机场送行上。然后再次是荷兰航空,凌晨三点。机场广告牌的霓虹灯及地上的照明灯,将天空映得粉澄澄的。

    前来“送行”的是塞古拉大队长。他虽想把这套官方礼仪表现得像是私人情谊,但仍免不了有一丝放逐出境的味道。

    塞古拉埋怨地说:“是你逼我这么做的。”

    “至少你的手段要比卡特和布劳恩博士温和得多。你要如何处置布劳恩博士?”

    “他突然发现他必须回瑞士一趟,处理他那些精密仪器。”

    “然后搭船前往莫斯科?”

    “不一定,或许是波恩,或华盛顿,甚至布加勒斯特,我不知道。不管是谁,反正看到你那些图都会笑得合不拢嘴。”

    “图?”

    “奥伦特山顶的军事基地图。此外,他还会因为解决了你这位棘手的情报员而记功。”

    “我?”

    “没错。古巴少了你们这两个人应该可以平静些了。但我一定会想念米莉的。”

    “米莉永远不会嫁给你的,塞古拉,她其实很不喜欢人皮制的香烟盒。”

    “你知不知道那是谁的皮?”

    “不知道。”

    “一个警察,他把我父亲凌虐致死。他是个可怜的人,属于可折磨的阶级。”

    米莉带着《时代》《生活》《巴黎竞赛画报》及《快速》等杂志回来了。时间是三点十五分,照明滑道的上空出现了灰色云带,曙光将露。飞行员走向飞机,空中小姐紧随其后,伍尔摩认出当中三个人来————在热带花园酒店那晚,他们就坐在贝翠丝身边。扩音器用英语和西班牙语发布前往阿姆斯特丹的三九六班次即将起飞。

    “我有礼物要送给你们。”塞古拉说。

    他给了他们两个小包裹。当飞机划过哈瓦那上空时,他们把礼物打开来看。飞机机轮下,串行成线的军舰灯火,瞬时淹没在无穷的黑暗中,沉静的海洋恍如一帘布幕,掩着乍然过眼的一切。在伍尔摩的包裹里是一瓶名贵的样品酒————格兰特史丹佛斯,还有一颗从警枪里发射过的子弹。米莉的包裹里是一双迷你的银色马靴,上面有她的姓名缩写。

    “为什么送你子弹?”米莉一脸困惑。

    “嗯,是一种很暧昧的玩笑。总之,这家伙不是个坏人。”伍尔摩说。

    “但不适合做丈夫。”长大了的米莉回答道。

    伦敦后记

    1

    当他报上名字的时候,他们都好奇地打量着他。然后他们把他请进电梯。令人惊讶的是,电梯竟然是往下降而非往上升。现在他坐在一个地下室的狭长通道上,盯着一扇门上的红灯。他们告诉他,当红灯转绿时,他才能够进去。但有些人在门里门外进进出出,毫不在意那盏灯。那些人有的拿着文件,有的提着公文包,有一个还穿着制服,是一位上校。没有人看他一眼,他觉得自己令他们发窘。他们对他视而不见,当他是个畸形人似的,但他想不是因为他的跛脚。

    霍索尼出了电梯走下通道来。他看起来挺邋遢的,像是整夜和衣而睡,或许他才老远从牙买加搭了一整晚的飞机回来。要不是伍尔摩叫住他,他恐怕也和其他人一样没注意到伍尔摩。

    “哈啰,霍索尼。”

    “哦,是你,伍尔摩。”

    “贝翠丝安全抵达了吗?”

    “是的,当然。”

    “她在哪儿,霍索尼?”

    “我不知道。”

    “这里怎么搞的,看起来像是军事法庭一样?”

    “它就是军事法庭。”

    霍索尼神色冷峻,说完话就从灯下进门去。时间是十一点二十五分,他们召他来的时间是十一点。

    伍尔摩想道,就算他们能完成审判,但除了开除他之外,他们还能拿他怎么样?他们现在一定是在里头研商此事。若想要以《公务员保密条例》控诉他,恐怕于法无据————他是假造了情报,可是他没有泄露情报。就算他们可以阻挠他在国外的就业机会(他这个年龄在国内已不容易找到工作),伍尔摩反正绝对不会把钱还给他们。那些钱是要给米莉的。他觉得那些钱是他挣来的,靠他有能耐把自己搞成卡特必须毒死及射死的对象。

    十一点三十五分,上校出来了。他看起来情绪激动,气冲冲地走向电梯。伍尔摩心想,里面可能是一位刽子手法官。有个穿着苏格兰粗呢的人随后出现,他有双湛蓝的眼睛,浑身水手的气息。他看了伍尔摩一眼,又马上把眼光移开,像是个正直的人。他叫道“等等我,上校”,便旋身一转奔向走道,就好像在狂风暴雨的小桥上疾奔回家那般。下一个出现的是霍索尼,他和一位年轻男子在交谈。突然,伍尔摩心口一紧,因为那门上的灯已转绿,而且贝翠丝就在他面前。

    “你可以进去了。”她说。

    “判决如何?”

    “我现在不能跟你多讲。你住哪儿?”

    他把地址告诉她。

    “如果可以的话,我六点去找你。”

    “我明天一早就要被处决了吗?”

    “别担心,进去吧,他不喜欢等人。”

    “你的情况呢?”

    她说:“雅加达。”

    “那是哪里?”

    “世界的尽头,”她说,“比波斯湾还远。请进吧。”

    有个戴着单眼黑眼罩的男人独自坐在一张桌子后面。他说:“坐下,伍尔摩。”

    “我比较习惯站着。”

    “嗯,这是句引用语,对吗?”

    “引用语?”

    “我确定我在某出戏里听过这句话,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伍尔摩坐下来,然后说道:“你无权把她送到雅加达去。”

    “把谁送到雅加达?”

    “贝翠丝。”

    “她是谁?嗯,就是你的那个秘书?我真是讨厌这些教名。这件事你得找杰金森小姐商量,是她负责秘书组,不是我,感谢主。”

    “这一切都不关她的事。”

    “一切?听着,伍尔摩,我们已经决定结束你的情报站。但问题来了————我们该怎么处置你呢?”

    终于来了,从那个上校的表情判断,随之而来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主席把他的眼罩拿下来,伍尔摩很惊讶地看到一只洋娃娃般的蓝眼睛。他说:“我们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你最好留在英国,当我们的训练人员,做教学工作,教导成员如何在海外建立情报站等等。”他的表情看似咽下了什么不舒服的东西。他继续说:“当然,每当有人从海外情报站退休下来,我们都会推荐他接受勋章表扬。以你的情况而言————你待在那儿的时间并不长————我们顶多只能建议颁给你大英帝国官佐勋章 [8] 。”

    2

    他们在高尔街一家叫潘德尼斯的便宜饭馆为对方正式接风。两人坐在一堆杂乱无序的绿椅子中。

    “我可能没办法买酒请你,”他说,“这里禁酒。”

    “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我小时候常常和父母来这里,我那时候根本不了解什么是禁酒,所以对我没什么差别。贝翠丝,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他们疯了不成?”

    “他们的确很生我们两个的气,他们认为我早就应该察觉出事有蹊跷。主席郑重其事地召开这场会议,他在战争部、海军和空军的联络人都出席了。他们把你的报告摊开在面前,逐份讨论。《共产主义在政府的渗透力》这篇,没人反对递个条子给外交部撤销这份文件。有些经济方面的报告,他们也同意宣告无效,反正只有经贸委员会会在意那些东西。直到讨论到军事情报时,他们才开始有切身的感觉。有份报告提到古巴海军内部的不满情绪以及潜艇的燃料供应站。指挥官说:‘这里头总有些是真的吧。’我说:‘看看数据提供者,这个人根本不存在。’‘我们应该多搞些这种蠢报告,’指挥官说,‘他们将会很乐意对海军情报中心造成一击。’但一讨论到军事基地的事时,气氛又凝重了起来。”

    “他们真的相信那些图吗?”

    “所以他们接着把矛头指向可怜的亨利。”

    “我不喜欢你叫他亨利。”

    “他们先是责备他从没提过你在卖真空吸尘器,反而说你是什么商务领袖之类的。对于这一点,主席没说什么,他看起来反倒有点困窘。但总之是亨利————我是说霍索尼————提供了档案,里面写着数据。当然他们没有追究到杰金森小姐的部门。他们又说他在看到图的时候,早该认出那是真空吸尘器的结构图。他说他的确那么想过,但把真空吸尘器的结构应用到武器上也不无可能哪。最后他们都为你的大胆感到震怒————除了主席之外。有那么一刻,我还觉得他好像感觉挺有趣的呢。他告诉他们:‘我们要做的事很简单,我们必须通知海军、空军和战争部,让他们知道这六个月来哈瓦那方面的情报完全不可靠。’”

    “可是,贝翠丝,他们给了我一份工作。”

    “这道理很简单。听了主席的话,指挥官头一个受不了,或许海上生涯让他较有远见吧。他说这么一来,以后海军将只信任海军情报中心,他们所专属的这条情报网就等于毁了。上校接着说:‘如果我把真相告诉战争部,我们都得卷铺盖走人。’讨论陷入僵局。最后主席说,最简单的解决方法是再多制造一份来自59200-5的报告————奥伦特山头的军事基地已证实运作失败,已经全面撤除。接下来只剩你的问题。主席认为你有许多宝贵的经验,应留给当局使用,而不是大众媒体————近来已有太多人撰写情报生涯回忆录。有人提到公务员保密条例,但主席认为那不适用于玩交互诘问那一套,所以我发表了一番谈话。”

    “你说了些什么?”

    “我告诉他们,即使知道实情,我也不会阻止你的。我说你是为一件重要的事情而打拼,而不是为了某个人主张会有一场或许永远不会发生的全球大战才努力的。那位穿着很像上校的笨蛋说了一堆‘你的国家’什么的论调。我说:‘你所谓他的国家是什么意思?是指二百年前设计的一面旗子吗?还是为了离婚制度辩得面红耳赤的主教团,甚至是老在互相咆哮的下议院?或者你指的是工会、英铁和消费合作社?偶尔停下来想一想的时候,你可能认为是你的军团。不过,我们可不属于任何军团————他和我。’他们企图阻止我说下去,但我不管。‘噢,我差点忘了,还有比国家更伟大的东西嘛,是不是?你们三句话不离国际联盟、北大西洋公约组织、联合国、东南亚公约组织。但对我们这些平常百姓来讲,它们和美国、苏联都一样遥远啊。别再说你们要争取的是和平、正义和自由,这我们不会再相信了。争取什么自由?你们不过是考虑自己的前途罢了。’我告诉他们,我认同四十年代的那些法国军官,他们忠于自己的家庭,而不把高官厚禄摆在第一位。一个家庭还要比那些国会议院系统更像一个国家呢。”

    “我的天哪,你真的说了那些?”

    “是呀,洋洋洒洒的一篇演说。”

    “你自己相信那些话吗?”

    “也并非全部吧。我们并没有太多机会去相信————或是不相信,不是吗?我不相信有任何事物的价值大于家庭,或有任何事物的界限比人类更为模糊。”

    “任何人类?”

    她一字未答,站起身来快步走开,看得出来她几乎是要哭了。要是十年前,他可能会马上起身追她而去,但他现在已背负有中年人悲哀的谨慎。他看着她走进阴暗的室内,心想:“亲爱的”恐怕真的只是一种说话方式。我们之间相差有十四岁,而且还有米莉,一个人不应该让孩子感到惊恐,或是损及他们对父母的信心。

    当他赶上她的时候,她几乎已经走到门口了。他说:“我已经查过书了,雅加达是个可怕的地方,你不能到那种地方去。”

    “我没有选择,我也想留在这里。”

    “你真的喜欢在杰金森小姐的秘书室工作?”

    “平常我们可以约在下班后去喝咖啡、看电影。”

    “无聊的生活————你说的。”

    “但有你在里头。”

    “贝翠丝,我大你十四岁。”

    “那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是年纪的问题,是米莉,对不对?”

    “她必须学习接受她的父亲也是一个人。”

    “她曾经对我说过,我对你的爱是不会有结果的。”

    “当然是有的,我们的爱是相互的。”

    “这个问题恐怕不容易和她沟通。”

    “几年以后,你或许会厌倦和我生活在一起。”

    她说:“亲爱的,别再担心这个了,你不会被丢弃两次的。”

    当他们在吻别的时候,米莉正好帮一个老太太提着大编篮走了进来。她看起来十分端庄贤淑。可能她起过誓要开始日行一善。那老太太先看到眼前这一幕,赶紧拉住了米莉的胳膊。

    “赶快走开,亲爱的,”她说,“怎么可以在公众场合做出这种事!”

    “没关系,”米莉说,“那是我父亲。”

    听到她的声音,两人赶紧分开来。

    老太太说:“那是你母亲吗?”

    “不,是他的秘书。”

    “篮子还给我。”老太太轻蔑地说。

    “嗯,”贝翠丝说,“好吧。”

    伍尔摩说:“对不起,米莉。”

    “哦,”米莉说,“也该让她了解一下人情世事了。”

    “我不是说那个老太太,是指你。我知道对你而言,这不像个真正的婚姻……”

    “我很高兴看到你们考虑结婚。在哈瓦那,我以为你们只是想玩玩罢了。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你们都已经结过婚,现在结不结婚也好像没什么差别了,只是结婚可能会比较崇高一点。爸,你知道泰特莎百货公司在哪里吗?”

    “在骑士桥,但我想它可能已经关门了。”

    “我只是要探一探路。”

    “米莉,你真的不介意吗?”

    “唉,异教徒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你们是异教徒,算你们幸运。我会回来吃晚餐的。”

    “看吧,”贝翠丝说,“什么问题也没有。”

    “是啊,我把她安抚得很好,你不觉得吗?我还是可以把事情做得很好的。哦,对了,那份敌方的情报员名单应该令他们很满意吧?”

    “不见得。你知道,亲爱的,他们花了实验室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在泡水的邮票上找那个黑点,听说那好像贴在第四百八十二张上。结果放大一看————嗯,竟然什么也没有。你一定是曝光过度,或者把显微镜放反了。”

    “但他们还是要颁给我官佐奖章?”

    “是的。”

    “还给我一份工作?”

    “我怀疑你是否做得下去。”

    “我也不打算接受。贝翠丝,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开始……”

    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强拖他曳步而舞。在那些暗沉的椅子之间,她开始唱起歌来,旋律有些走调,仿佛她是不远千里翻山越岭才追上了他。

    理智者环绕着你我,

    我挚爱的老友们。

    他们说地球是圆的————

    我的疯狂执意抗拒。

    他们说橙橘有籽,

    他们说苹果有皮……

    “我们要以什么维生?”伍尔摩问。

    “我们两个人总会想出法子来的。”

    “我们有三个人。”伍尔摩说。

    她终于认清他们未来的主要问题————他永远也不够疯狂。

    [1]  委内瑞拉首都。

    [2]  世界著名的苏格兰威士忌品牌。

    [3]  法国北部省份,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曾发生了著名的索姆河战役。

    [4]  法国娇兰的一款香水。————编者注

    [5]  此处指烟斗。登喜路,英国奢侈品品牌。

    [6]  利比里亚的首都。————编者注

    [7]  汉弗里·吉尔伯特(Humphrey Gilbert, 1539——1583),英国军人、航海家、探险家和海盗、纽芬兰的征服者,英国国会议员。

    [8]  官佐勋章 (Officer),大英帝国勋章中的第4级,简称“OBE”。————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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