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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多拉之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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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十月五日

    考验

    1

    前天我受笔头草先生的名文震慑,握钢笔的手发颤,无法多写字,以至于写出了一封虎头蛇尾的信,对你很失礼。那天晚饭后,我看了那封信,正为之傻眼时,小正从走廊窗户探头,不发一语地朝我投以询问的眼神,意思是“你看过信了吗”,于是我朝她点了点头。小正见了,也一脸正经地点了点头。她似乎很在意那封信的内容。我当时莫名地感到义愤填膺,觉得西胁先生真是罪过,并对小正无比怜惜。坦白说,从那之后,我又重新感受到小正身上另一番新奇的魅力。不知不觉间,我已不再是个感觉迟钝的男人。一切都是秋天的错。秋天确实令人伤感。你可别笑我哦,我是认真的。

    就全部跟你说了吧。大扫除的次日,小正在早上八点日课摩擦的时刻,抱着铝盆,突然出现在我的病房门口,一副强忍笑意的表情,笔直地朝我走来。我没料到这么快就又轮到小正替我摩擦,所以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悄声说了一句“太好了”。我心中无比欢喜。

    “耍贫嘴。”小正故作嫌弃状地说道,接着马上着手替我摩擦,以极为平淡的口吻说,“今天早上原本应该是轮到小竹,但小竹另外有事,所以由我代班。不喜欢吗?”她这样说,我有点不满,所以没回答,保持沉默。小正也沉默不语,渐感气氛沉重,很不自在。当初刚来道场时,每次轮到小正替我摩擦,也都会莫名紧张,觉得很尴尬,现在那种紧张感又回来了,我不知如何自处。转眼间摩擦已经结束了。

    “谢谢。”我以憨傻的声音说。

    “信还我!”小正说。声音虽小,却很尖锐。

    “放在枕边的抽屉里。”我仰躺在床上,皱着眉头说道,明显流露不悦之色。

    “算了,等吃完午餐后,你可以到盥洗室来一趟吗?到时候再还我。”

    她留下这句话,也不等我回答,便迅速地离去了。

    她态度出奇冷淡。只要我稍微对她和善一点,她就冷漠以对。好吧,既然这样,我自有对策。那我就狠狠地给她一点颜色瞧瞧。我做好心理准备,静候午休时间的到来。

    午餐是小竹送来的。餐盘角落摆了一个竹子做成的工艺品,是个小人偶。我抬起头,以眼神向小竹询问这是什么,小竹皱起眉头猛摇头,做出要我别跟任何人说的动作。我一脸纳闷地点点头。当真是一头雾水。

    2

    “今天早上,因为道场临时有急事,所以我去了市里一趟。”小竹以平时的声调说道。

    “是伴手礼吗?”不知为何,我感到失望,有气无力地反问道。

    “很可爱吧?这是‘藤女[16]’。你要收好哦。”她以大姐姐般的成熟口吻说道,就此离去。

    我愣在原地,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前一天我才刚改变想法,认为自己应该坦然感受别人的好意,振奋精神,但不知为何,我对小竹的这番好意却没有心存感激。我从当初来到这座道场,便一直抱持这样的情感,从来没改变过,现在已很难加以改变。小竹身为助手的组长,深受道场里众人的信赖,是位不简单的女人,所以她行事得更端正可靠才行。她与小正不可等同而论。而现在她却买来这种无聊的人偶,还说什么“很可爱吧?这是‘藤女’。”这实在太不像话了。

    我边吃饭,边朝那摆在餐盘角落,高约两寸,人称“藤女”的竹制工艺人偶端详,越看越觉得这人偶难看,没半点品位可言。这肯定是摆在车站小卖部里积灰尘,始终卖不掉的滞销货。好脾气的人肯定不会购物,而小竹似乎也不例外。看来,带点不良少女味道的小正,在购物方面还比较机灵。我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竹制工艺品,甚至还想过要归还给小竹,但前几天我才刚下定决心,要好好重视女人那宛如紫花地丁般可怜的尊严,并加以体恤,所以我怀着沮丧的心情,决定暂时将这伴手礼收进床边的抽屉里。不过,要是写太多关于小竹的事,又要让你狂热起来了,那可不行,所以我先就此打住。

    话说,吃完午餐后,我按照小正的指示,前往盥洗室。小正背倚着盥洗室最里头的墙壁,笑盈盈地面向我站着。我稍感不悦。

    “你常做这种事,对吧?”我说出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话语。

    “咦?为什么这样说?”她带着笑意,圆睁着一双杏眼,抬头望着我。我感觉她无比耀眼。

    “你不时会将学员……”我本来想说“勾引来这里”这句话,但觉得太低俗了,因而一时变得结巴。

    “是吗?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吧。”她如此说道,像是鞠躬般上身微微往前弯,就此迈步前行。

    “我带你的信来了。”我递出那封信。

    “谢啦,”她不带半点笑意地接过,“云雀,你果然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变得被动了。

    “你把我当成那种女人了,对吧?”她脸色苍白,直视着我,“不觉得羞愧吗?”

    “的确羞愧,”我坦然认输,“因为我嫉妒。”

    小正露齿而笑,金牙闪亮。

    3

    “我看过那封信了。”原本想好好斥责她一顿,但因为收到小竹那个“藤女”的无聊礼物,感到自己的锐气受挫,甚至对小正心怀愧疚,因而展现不出干劲,以近乎忧郁的心情来到盥洗室,在此又见到小正那艳丽绝伦的模样,就此激起我身为男人最该感到羞耻的嫉妒心,一时脱口说出不该说的话,结果立刻遭小正的纠正,此刻的我当真糟糕透顶。

    “我全读完了,内容很有趣。笔头草是个好人。连我都喜欢他了呢。”我尽说些违心之言,一再肤浅地出言恭维。

    “不过,会收到这封信,我也很意外呢。”小正煞有介事地侧着头,打开信纸细看。

    “嗯,我也觉得意外。”以我的情况来说,是这封信写得太糟了,令我意外。

    “真的太意外了。”对小正来说,这似乎是件大事。

    “你之前应该写过信给他吧。”我又多嘴说了没必要说的话,骤然打了个寒噤。

    “我是写了。”她显得若无其事。

    我顿感无趣。

    “那么,这算是你诱惑他。你就像是个不良少女。像你这种人就叫作糊涂蛋。也可说是没品位的女人,小太妹,或是让人退避三舍的女人。你实在是太不像话了。”我狠狠地骂了她一顿,但小正非但没生气,反而还咯咯地娇笑。

    “你认真听我说。特别是笔头草,人家可是有妇之夫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所以我是写感谢信给他太太啊。笔头草离开道场时,我送他到市街的车站,当时收到他太太送我的两双白布袜,所以我才写了封感谢信给他太太。”

    “就这样?”

    “就这样。”

    “什么嘛。”我转怒为喜,“原来只是这样啊。”

    “嗯,没错。但他却写了这样一封信给我,我百般不愿,这令我觉得很痛苦呢。”

    “有什么好痛苦的,这样又有什么关系。你其实喜欢笔头草,对吧。”

    “我是喜欢他。”

    “什么嘛。”我又觉得没意思了,“竟然耍我,真无聊。你喜欢有妇之夫也没用吧。我看他们夫妻感情好像挺和睦的。”

    “那么,我喜欢你,也一样没用吗?”

    “胡说什么呢。这是两码子事。”我益发感到不悦,“你太不正经。我也没想要你喜欢我。”

    “傻瓜、傻瓜。云雀你什么都不懂。明明什么都不懂,却又……”她话说到一半,猛然转身背对着我,放声哭了起来。然后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强悍地说道,“你到一边去!”

    4

    我进退维谷,噘着嘴在盥洗室里来回踱步时,不禁悲从中来,想跟着她一起哭泣。

    “小正,”我朝她叫唤,声音在颤抖,“你真那么喜欢笔头草吗?我也喜欢笔头草。因为他是一位性格温柔的好人。也难怪你会喜欢他。哭吧,哭吧,你就尽情地哭吧。我也跟你一起哭。”

    为什么我会说出如此虚伪造作的话来呢。现在回想,感觉犹如是一场梦。当时我很想哭,但就只有眼眶为之一热,一滴泪都没流下来。我瞪大眼睛,默默地从盥洗室的窗户望向网球场边开始泛黄的银杏。

    “快点。”不知何时,小正悄悄站在我身旁,以平静得有点可怕的口吻说道,“快回房去。要是被人撞见可就不好了。”

    “就算被撞见也没关系。又不是在做坏事。”我如此应道,但心跳却跳得很快。

    “云雀,你可真是迟钝啊。”她和我并肩从盥洗室的窗户望向网球场,如此自言自语道,“自从你来了之后,道场完全变了。你都不知道对吧?场长曾经说过,你父亲是一位大人物,是一位世界闻名的学者。”

    “因为他贫穷得堪称是世界级的。”我渐感落寞。我已有两个月没见过父亲了。他擤鼻涕时,还是一样会发出连拉门都为之震动的声响吗?

    “你有优秀的血统。自从你来了之后,道场气氛突然变得开朗起来。大家的心情也都有了改变。连小竹也说,从没见过这么好的孩子。小竹很少会谈别人的事,但唯独对你情有独钟呢。不光小竹,还有金鱼、洋葱,大家也都是如此。不过,要是在学员间传出不好的传闻,造成你的困扰,那可不好,所以大家都很谨慎小心,尽量不靠近你。”

    我面露苦笑。心想,多么微不足道的爱情啊。

    “这叫作敬而远之,才不是喜欢呢。”

    “哎呀,竟然说这种话。”小正朝我背后轻轻一拍,手就此轻放在我背后,“像我就不一样。我一点都不喜欢你。所以就算像这样两人私下谈话,我也不在乎。你可别误会哦。我啊……”

    我悄悄地离开小正身旁。

    “你就尽管和笔头草通信吧。我坦白跟你说吧,笔头草那封信写得糟透了,让人看傻了眼。”

    “我知道。就是因为写得差,我才让你看啊。如果写得文情并茂,谁要给你看啊。其实笔头草的事,我根本一点都不在乎。你可别把人瞧扁了。”她的用语和态度宛如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很粗俗,一点都不含蓄,“我已经不行了。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因为你又憨又傻,所以才没察觉。大家都已经在谣传,说我和你感情好。怎么办?让他们这样说没关系吗?”

    她低着头,顶出右肩,一面笑一面以右肩抵向我。

    5

    “别这样,别这样。”这种时候我只想到回这句话。我心想,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

    “伤脑筋吗?怎么办?我说你啊,要继续让我丢脸吗?昨晚明月皎洁,我无法入眠,所以到庭园散步,刚好看到你枕边的窗帘微开,所以我走过去偷瞄你一眼,你知道吗?云雀,你沐浴在月光下,笑着入眠呢。那张睡脸真是好看。云雀,你打算怎么办?”

    我终于被推到了墙边。感觉我整个人都变傻了。

    “不行啦。真的不行。我才二十岁。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喂,快来人哪。”我听到某个穿着拖鞋快步朝盥洗室走来的脚步声。

    “真没用。我不是那个意思。”小正离开我身边,昂首扬起她的秀发,哈哈大笑。就像刚泡完澡似的,满脸通红。

    “演讲时间到了。我先走一步了。迟到是一种松散的行为,我讨厌这样。”

    我奔出盥洗室。

    “你不能和小竹好哦。”小正马上轻声说道。这声音深深渗入我心中。

    一切都是秋天的错。

    回到病房,演讲还没开始,活惚舞躺在床上,唱着他的都都逸。这首曲子的含意是,路上的草纵使遭人践踏,仍会因朝露而重生,这首都都逸之前已听过数回,但唯独这时候我没感到厌烦,我很坦然地竖耳凝听,说来还真是奇妙。也许是我变懦弱了。

    不久开始演讲,主题是日中文明的交流,一位姓冈木的年轻老师,主要针对医学上的交流,举了过去的各种例证,浅显易懂地展开具体的说明。日本与中国这两个国家长期以来总是教学相长,我这才有所了解,在很多方面深感认同和反省,不过我也很在意今天这个秘密,我想早点忘掉小正的事,像以前一样,当一个天真无邪的模范学员。

    说起来,都是小正不好。本以为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但没想到她这般愚蠢。尽管刚才她多方表现出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但我知道,那根本是无谓之举。我可不会蠢到因此而自恋。小正总是只想着自己的事。不论是笔头草还是我,对她来说都不构成问题。她就只想陶醉于自己的美丽和哀愁。虽然她假装天真无邪,但因为她虚荣心强,所以不愿认输,再加上她贪婪无比,别人的东西什么都想要,所以小正心里的算盘,连我都能看穿。

    6

    小正让我看笔头草写的信,我看也是想向我炫耀吧。不过她很敏感地察觉出我瞧不起那封信,所以马上改变态度,一会儿哭泣,一会儿推人,最后脱口说出意想不到的话来,肯定就是这样。别说像紫花地丁般微不足道的尊严了,她高傲的自尊心简直犹至女王的等级,远非我所能体恤。虽然她说大家都在谣传我和她感情好,但这实在愚不可及。过去从来没人以小正的事来调侃过我。是小正自己在大惊小怪。小正行事不知分寸,在本质性的教养上有其低俗的一面。也许真如越后所言,是她母亲不好。随着心情逐渐平静,我益发感到怒火中烧。我认为小正再没资格当道场的助手。道场是一处神圣之地,是众人团结一心,期许能打败结核病,日夜全心投入锻炼的地方。我已下定决心,要是小正再一次向我展现那么露骨的言行,我将断然向组长小竹告状,请他们将小正逐出道场。

    自从下定这样的决心后,我这才觉得自己不再满脑子想着刚才在盥洗室里的那场噩梦。

    那是一场噩梦。噩梦与人生不会有任何关联。就算在梦里我揍了你一顿,隔天我也不会向你道歉。我可没有那些善感的宗教家或是诗人的心灵。新好男人最讨厌这些复杂的麻烦事。

    虽然我不打算拘泥于那场梦,但盥洗室噩梦的隔日,也就是今天早上破晓时,我又做了一个梦。那是一场美梦。美梦我是不想忘却的。我想让它和我的人生有所关联。我很想和你分享这个梦。是关于小竹的梦。小竹真是个好人。今天早上我深有所感,像她这样的人实属难得,也难为你会为小竹如此狂热。正因为你是诗人,才有这等敏锐的直觉。果然好眼光,了不起。之前担心你要是对小竹太过狂热,就此一病不起,那可就伤脑筋了,所以之后我都尽量不向你报告小竹的事,不过今天早上我才明白,我根本就是多虑了。

    不管对方怎么喜欢小竹,小竹也不会让人一病不起,或是持续堕落。请你多加关爱小竹吧。我也不打算输给你,要对小竹多一份信赖。说到这个,小正真是个傻女人,与小竹完全相反。果真如你所说,她就像是个三流的电影女明星。昨天经过那件事之后,小正在晚上八点日课摩擦时,明明没轮到她,却自己跑来“樱之间”,就像完全忘了中午的事一样,跟压缩饼干以及活惚舞高声谈笑,当时替我摩擦的人是小竹,小竹一如往常,不发一语,以利落的动作进行摩擦,听小正他们讲无聊的玩笑话,不时会莞尔一笑,这时小正大摇大摆地来到我们身旁。

    “小竹,我来帮你吧。”她以开玩笑般的粗鲁口吻说道。

    “谢谢,”小竹朝她微微点头,神色自若地应道,“我就快做完了。”

    7

    我喜欢小竹在这种情况下,冷静而又端庄的态度。之前小竹笨拙地向我示好时,实在不忍卒睹。小正往后转身,再度朝压缩饼干走去时,我悄声对小竹说:

    “小正这个人实在很做作。”

    “她其实心地不错。”小竹以怜惜的口吻说道。

    当时我心里暗忖,小竹在人品上,可能比小正高出一个等级吧。小竹迅速完成摩擦的工作,抱着铝盆,前往隔壁的“天鹅之间”去帮忙摩擦的工作,之后小正再度嬉皮笑脸地来到我床边,小小声地说:

    “你跟小竹说了什么?我确定你说了什么。我看得出来。”

    “我说你很做作。”

    “你好坏!反正我就是做作。”没想到她竟然没生气。“喂,那个你带着吗?”她以手指比了个方形。

    “烟盒吗?”

    “嗯。你收在哪儿?”

    “那边的抽屉里。要我还你也行。”

    “哎呀,你可真讨厌。你要一辈子带在身上。虽然它或许有点碍事。”她静静地说道,接着突然大声说,“果然从云雀这里看月亮最清楚。活惚舞先生,你来一下!我们一起在这里膜拜月亮吧。吟一首和明月有关的俳句,如何?”

    真喧闹。

    那天晚上因为经历了这件事,我虽然和平时一样上床就寝,但接近破晓时分,我突然醒来。因走廊上还留有灯光,微光透进病房里。我望向枕边的时钟,即将五点。外头仍一片漆黑。有人在窗外往屋内瞧。是小正!我脑中闪过这个想法。一张白皙的脸。她面露微笑,旋即消失。我起身拨开窗帘细瞧,但空无一人。好奇怪的感觉。是我睡昏头了吗?纵使小正这女人再胡来,也不会选这种时候吧?没想到我也是个这么浪漫的人。我暗自苦笑,重回被窝,但对此事依旧担心。过了一会儿,远处的盥洗室微微传来像是清洗衣服的哗啦水声。

    我心想,这就是了!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刚才面露微笑,就此消失无踪的人,就在那里。她此刻就在那儿。一想到这点,我再也无法按捺住自己,我悄悄起身,蹑着脚来到走廊。

    盥洗室里点着一颗蓝色灯泡。我往内窥望,发现小竹穿着一件碎白点的和服,外头系着白色围裙,正蹲着身子擦拭盥洗室的地板。她以毛巾包头,看起来像极了伊豆大岛的姑娘。她转头看到我,但还是不发一语地擦着地板。她的脸看起来很清瘦。道场里的人们全都静静地在沉睡。小竹总是这么早起打扫吗?我不知该怎么开口,就只是怀着雀跃的心,望着小竹擦拭打扫。坦白说,当时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因可怕的欲望而感到懊恼。在天明前的昏暗中,有一股非比寻常的气息在蠢动。

    8

    看来,盥洗室是我的鬼门方位。

    “小竹,刚才……”我声音哽在喉咙里,气喘吁吁地说道,“你去了庭园吗?”

    “没有。”她转头望向我,莞尔一笑,“少爷,你在说什么梦话啊。啊,真讨厌。你光着脚丫呢。”

    回过神来一看,我确实赤着脚。因为一时太过兴奋地赶来,忘了穿上草鞋。

    “真是个令人操心的孩子。我帮你擦脚。”

    小竹站起身,在洗物槽哗啦哗啦地搓洗抹布,然后拿着那块抹布蹲向我身旁,像是在搓洗我的左右脚掌般,用力擦拭。感觉不光是脚,连内心深处也变干净了。我那奇怪的可怕欲望也随之消失。我让小竹擦拭我的脚,同时伸手搭在她肩上。

    “小竹,今后也让我多多跟你撒娇吧。”我刻意用小竹的关西腔如此说道。

    “你应该是觉得寂寞吧。”小竹脸上不带笑意,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道,“来,这个借你,快去上个厕所,晚安。”

    小竹脱下自己穿的拖鞋,并拢递到我面前。

    “谢谢。”我若无其事地穿上拖鞋,“可能是我睡昏头了吧。”

    “你不是因为想上厕所才起床的吗?”小竹再度勤奋地擦拭起地板来了,以成熟的口吻说道。

    “是没错。”

    我其实是因为看到窗外有一张女人的脸孔————我总不能说出这样的蠢话来吧。想必是我自己的内心混浊,才会看到那样的幻影。那低俗的幻想令我内心雀跃,就此光着脚冲向走廊,我这副模样既肤浅又可耻。偏偏有人每天在四周仍如此昏暗的时刻,便已默默地专心擦拭打扫。

    我倚着墙壁,朝小竹工作的模样凝望了半晌,这让我深切明白严肃的人生。所谓的健康,就是她这样的姿态。拜小竹所赐,我感觉心中那纯洁的美玉变得更加爽朗透明起来。

    告诉你,耿直的人实属难得,单纯的人更是尊贵。过去我轻蔑小竹的善良,但我错了。你的确眼光过人。小正和她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小竹的爱不会使人堕落。这点很不简单。我也想成为拥有此正向爱情的人。我飞得一天比一天高。周遭的空气逐渐变得凛冽清纯。

    男人终其一生,都在千钧一发中度过。新好男人时时都在险境中嬉戏,然后轻盈地穿越难关,展翅飞去。

    想到这点,便觉得秋天也没那么糟。肌肤微感寒意,倒也快意舒畅。

    小正的梦是一场噩梦,我想早日忘掉,但关于小竹的梦如果也是一场梦,则希望它永远别醒。

    我这可不是在向你炫耀哦。

    十月七日

    压缩饼干

    1

    见信如晤。好惊人的一场暴风雨。这就是俗称的“野分[17]”吗?这么一来,驻日美军也会大吃一惊吧。听说E市也来了四五百人,但似乎都还没在这一带出现过。场长在训词中也曾提到,要我们自己别过度恐慌,沦为笑柄,所以道场里的人都显得泰然自若。其中只有助手金鱼一人显得垂头丧气,受尽众人调侃。听说金鱼在两三天前,顶着风雨前往E市办事,但回到道场后,晚上众人一起就寝时,她突然嘤嘤啜泣。众人问她是怎么了,这才听她抽抽噎噎地说出缘由,大致情况如下。

    金鱼上街办完事,在候车室等回程巴士时,一辆美国卡车在倾盆大雨中驶来,似乎因为车子故障,就停在巴士的候车室前,从驾驶座上走下两个像孩子般的美国大兵,两人顶着雨动手修理,但迟迟无法修理好,两人被淋成了落汤鸡,一直默默地处理机械。不久,金鱼他们要坐的巴士驶来,金鱼走出候车室,正要上车时,她突然一时忘我,从自己的包袱里取出两个梨,送给那两个美国少年,接着听他们在背后说谢谢,金鱼冲进巴士后车门,巴士旋即驶离。就是这样一件事,但金鱼回到道场,心情平静下来后,突然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担心不已,最后甚至在入夜时,以棉被蒙头,暗自啜泣。这个消息到了隔天一早,马上传遍了整座道场,有人说也难怪她会这样,有人说她不像话,也有人说她莫名其妙,总之,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尽管受人嘲笑,金鱼脸上却没半点笑容,她摇了摇头,说她至今一颗心仍七上八下的。

    还有一个人,与我同病房的压缩饼干,他最近也闷闷不乐,看起来像是有什么苦闷的事,不过他同样也背负着某种奇怪的痛苦。

    也不知压缩饼干这个人究竟是爱搞神秘,还是爱摆架子,他总是不让我们掺和,十分见外,有他在就令人倍感拘束,但前天晚上,因为那场暴风雨,从七点多开始停电,因此晚上也没进行摩擦,扩音器因为停电而暂停,因此听不到夜间报道,学员们全都提早上床就寝。但外头风声呼号,众人皆无法入眠,活惚舞小声哼起了歌,越后狮子从自己的床边抽屉里找出蜡烛并点燃,立在枕边,然后盘腿坐在床上,全神贯注地修理起他的拖鞋。

    “好强的风啊。”

    压缩饼干怪异地笑着,朝我们走来。压缩饼干造访别人的床位,这可是很罕见的事。

    2

    犹如飞蛾迷恋灯火而来一般,或许人们在这种狂风暴雨的夜晚,看到蜡烛那微弱的光芒也会感到怀念,而被它吸引。

    “是啊。”我坐起身,迎接他的前来,并对他说,“美国驻军见到这样的暴风雨,想必也会大吃一惊吧。”

    他的笑容越来越怪异。

    “哎呀,关于这点……”他以略带诙谐的口吻说道,“问题就在于美国驻军。总之,你先看这个吧。”他递给我一张信纸。

    信纸上写满了英文。

    “我不懂英文。”我红着脸说道。

    “看得懂啦。像你们这种中学刚毕业的年纪,英语记得最牢了。不像我们早忘光了。”他嬉皮笑脸地说道,在我床边坐下,接着突然压低声音,以只有我才听得到的音量说,“其实这是我写的英文。一定会有一些文法上的错误,所以我想请你帮我修改。你看过后应该就会明白。这座道场里的人似乎都太高估我了,当我是英语高手,要是美军到这座道场来,也许他们会派我去当翻译呢。一想到这种情况,我实在担心极了。请你谅解。”他如此说道,像在掩饰自己的难为情似的,呵呵笑了几声。

    “可是,你的英语好像不错啊。”我心不在焉地望着那张信纸,如此说道。

    “别开玩笑了。我才没那个能耐当翻译呢。看来,是我一时太得意忘形,经常在助手们面前展现自己的英语能力。要是大家推我出来当翻译,见到我结结巴巴,不知所措的模样,那群助手不知道会多么瞧不起我。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头疼的事了。最近我担心得夜不能眠。你要好好体恤我的苦衷啊!”说完,他又是呵呵地笑。

    我看了信纸上写的英文。虽然很多都是我不懂的单词,但大致的内容如下:

    请您别生气。原谅我的失礼。我是个可怜的男人。因为我在英语方面,不论是在听、说,还是其他方面,程度都如同婴儿一般。这些行为,都远非我能力所能及。不仅如此,我还是个肺病患者。您千万要留意!啊,太危险了!极有可能会传染给您。不过,我很信任您。我以上帝之名立誓,我认同您是位气质非凡的绅士。您一定会同情我这个可怜人吧,我对此深信不疑。我在英语的会话上,几乎如同文盲,但勉强能读能写。倘您有足够的善心与耐心,我希望您能将今天要办的事写在这张纸上,并请耐心等待一个小时。我会趁这段时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研究您所写的文章,尽我最大的能力,给您答复。

    诚心祝您身体健康。写下这等空洞而又粗鄙的文章,请莫见怪。

    3

    与笔头草那封古怪难懂的书信相比,这封信堪称是条理分明。但我在读信的同时,心里只觉得好笑。即使透过英文,还是感觉得出压缩饼干有多么害怕被推出来当翻译,以及他那份虚荣心,万一真被人推出来当翻译,为了不让自己丢脸,不辜负助手们对他的期望,他会何等费尽心思,想尽各种办法。

    “这就像是一个重大的外交文件,写得中规中矩呢。”我强忍着笑意说道。

    “你就别笑话我了。”压缩饼干面露苦笑,从我手中一把拿走信纸,“哪里有错误吗?”

    “不,写得很浅显易懂,这就是所谓的‘名文’吧?”

    “你是指莫‘名’其妙的文章吧?”他回了一句无聊的玩笑话,不过受到我的夸奖,他似乎心情不错,就此摆出略显得意、煞有介事的表情来。“要是口译,可就责任重大了,所以我要拒绝这项要求,改为当笔译。我过于显摆自己的英语知识,所以或许会被推派出来当翻译。事到如今,也没办法逃避了,平白惹来一个烫手山芋。”他以深有所感的口吻说道,很做作地叹了口气。

    这令我深切体认到,百种人有百种不同的担忧。

    不知是因为暴风雨,还是因为那微弱的烛火,那天晚上我们同病房的四人围着越后狮子的烛火,敞开心扉,展开了久违的畅谈。

    “自由主义者到底是怎样的啊?”活惚舞突然无来由地压低声音问道。

    “在法国啊……”本以为压缩饼干在英语方面学到了教训,没想到接下来又开始显露他法国方面的知识了,“有一群被叫作‘放荡主义者’的人,他们歌颂自由思想,四处冲击体制。那是十七世纪的事了,所以距今已有三百多年。”他眉毛往上挑,显得架势十足:“他们好像主要是高喊宗教自由,四处闹事。”

    “什么嘛,原来是一群滋事分子啊。”活惚舞露出意外的表情,如此说道。

    “嗯,可以这么说。他们大多过着无赖般的生活。戏剧里有位知名人物,正是那位大鼻子西哈诺[18],他可说是当时的一个放荡主义者。反抗当时的权力阶层,扶助弱者。当时的法国诗人也大多如此,与日本江户时代的侠客很相似。”

    “什么跟什么啊。”活惚舞扑哧一笑,“这么说来,幡随院长兵卫[19]不也算是自由主义者吗。”

    4

    然而,压缩饼干却不露半点笑容地回应道:

    “你要这么说也没关系。不过,现在的自由主义者似乎是不一样的类型,法国十七世纪时的放荡主义者大多是这种类型的人。花川户助六[20]和鼠小僧次郎吉[21],或许都算是这类的人。”

    “咦,是这样吗?”活惚舞听得眉飞色舞。

    越后狮子也一面缝补拖鞋的破损处,一面挂着笑意。

    “这种自由思想,”压缩饼干益发显得正经起来,“原本就是一种反抗精神,或许也可称之为破坏思想。不是在解除压制或束缚时才萌芽的思想,而是作为压制或束缚的反动,与它们同时发生,带有斗争性质的一种思想。人们经常会举以下的例子来说明。某一天鸽子向上帝请求‘我在飞翔时,总有空气在碍事,害我无法迅速往前飞。请将空气移除’。上帝接纳了它的请求。但后来鸽子不管怎么奋力振翅,都无法飞上天。也就是说,鸽子是自由思想。正因为有空气的阻力,鸽子才得以飞上天。没有斗争对象的自由思想,就像在真空管内振翅的鸽子,无法飞翔。”

    “不是有个男人的名字和鸽子很相近吗?[22]”越后狮子停下缝补拖鞋的动作,如此说道。

    “啊!”压缩饼干搔抓着后脑,“我说这话,没那个意思。这是康德举的例子。我对现代日本的政界一无所知啊。”

    “不过,多少还是得懂一些才行呢。因为听说今后会赋予年轻人选举权和被选举权。”越后宛如同席中的长老,以沉稳的态度说道,“自由思想的内容,可以说每个时期都截然不同。追求真理、努力奋斗的天才们,皆可称作是自由思想家。我甚至认为,自由思想的始祖,就是耶稣。别担忧,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库里,多出色的自由思想啊。我认为西方思想全是以耶稣的精神为基底,或加以散播,或使其转为浅显,或加以怀疑,众说纷纭,但最终都与《圣经》息息相关。就连科学也与它有关。不论是在物理界,还是在化学界,构成科学基础的全都是假设,由肉眼看不到结果的假设发展而来。因为信仰这个假设,一切科学才得以发生。日本人在研究西方的哲学、科学之前,应该先对《圣经》展开研究才行。我并不是基督徒,但我认为日本未对《圣经》展开研究,只知一味地钻研西方文明的表面,这才是日本落败的真正原因。不论是自由思想还是什么,如果不先了解基督的精神,连要了解其一半的真髓都不可得。”

    5

    众人沉默了半晌。就连活惚舞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不发一语地摇了摇头。

    “此外,自由思想的内容时时刻刻都在改变,有这么个例子。”这天晚上的越后狮子变得口若悬河,宛如一位崇高的隐士般,别有一番气韵。或许他真的是位非比寻常的人物。要是他身体健康的话,现在可能是担任国家要职的人物。我如此暗忖:“以前中国有位自由思想家,他反对当时的政权,愤而归隐山林。这就是所谓的时不我予。而他并未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落败。他有一把宝刀。他满怀自信地隐居山中,心想————等时机到来,我便以这把宝刀刺杀政敌。十年过去,世局改变。他心想,时机已经到来,就此下山,向人们阐述他的自由思想,但那不过是过时的机会主义思想罢了。最后,他拔出宝刀,想向民众展现他的气概。但说来可悲,那把刀早已布满铁锈。这个故事的意思是,十年如一日,没半点改变的政治思想,不过是一场迷梦。日本自明治以来的自由思想也一样,起初是反抗幕府,接着是推翻藩阀,然后是抨击官僚。孔子曰‘君子豹变’[23],我认为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吧。在中国,所谓的君子,不像日本指的是烟酒一概不碰、一板一眼的人,君子指的似乎是精通六艺的天才,也可说是天才型的能人。君子同样也会‘豹变’,展现其美丽的变化。这不同于丑陋的背叛。耶稣也说,绝不可立誓,还说不要为明天忧虑。这简直就是自由思想家的老前辈。‘狐狸有洞,天空的飞鸟有窝,人子却没有枕头的地方’[24],这同样可说是自由思想家的感叹吧。连一天的安居也不允许,其主张必须日新,日日新。在日本,现在仍会抨击昔日的军阀官僚,这已不是自由思想,是机会主义思想。如果是真正的自由思想家,此时此刻就有一件事非得大声高喊不可。”

    “是、是什么事?要大声高喊什么?”活惚舞神情慌张地问道。

    “这还用说吗,”越后狮子如此说道,端正坐好,“就是高喊天皇陛下万岁!这在过去是老套的思想,但在今天,却是最新的自由思想。十年前的自由,与今天的自由,其内容截然不同,指的就是这个。这已不是神秘主义,是我们人天生的爱。现今真正的自由思想家,就该命丧于这种呐喊下。我听说美国是个自由的国家。他们肯定会认同日本这个自由的呐喊。我要不是现在有病在身,此刻我就想站在二重桥[25]前,高喊天皇陛下万岁!”[26]

    压缩饼干摘下眼镜,哭泣落泪。在这暴风雨之夜,我开始欣赏起压缩饼干。身为男人真好。不管是小正还是小竹,这些事都不值一提。以上就是以暴风雨的灯火作为主题的一封道场书信。下次见。

    十月十四日

    口红

    1

    谢谢你的回信。前几天那封信我提到“暴风雨之夜”的会谈,你似乎很喜欢,我很高兴。依你的看法,越后狮子可能是当代罕见的大政治家,或是了不起的知名老师,但我并不这么认为。现在反而是一些市井民众能讲出合乎情理的正确言论的时代,指导者们就只会目瞪口呆,慌乱无措。长此以往,若一直是这种状况,显而易见,必定会遭到民众的唾弃。明明即将举行大选,却还只是一味发表奇怪的演说,这只会导致民众更加鄙视议员。

    说到选举,昨天在道场里发生了一件罕见的怪事。昨天下午,隔壁的“天鹅之间”出了一份传阅板,上头写道:“赐予妇女参政权,值得庆贺。近来本道场的助手们浓妆艳抹,令人不忍卒睹,如此将令妇女参政蒙羞。听闻美国驻军也将涂抹鲜艳口红的妇女误当成娼妓。此事不无可能,这不只会损及本道场的名声,更是全日本妇女之耻。”接下来甚至将化妆过于浓艳的助手们的绰号,毫无遗漏地逐一列出,最后还补上:“上述六人当中,以孔雀的装扮最为丑陋怪异,犹如吃马肉的猴子。尽管我等频频给予忠告,却毫无半点反省之色。应当立即逐出本道场。”

    隔壁的“天鹅之间”,以前便聚集了一群硬汉,而颇受助手们欢迎的压缩饼干,就是在“天鹅之间”待不下去,才逃到我们的“樱之间”来。“樱之间”可能是多亏有越后狮子的人望,病房里姑且算是一团和气。这次的传阅板,活惚舞说这种做法太卑劣,无法认同。压缩饼干也嘴角轻扬,赞同活惚舞的看法。

    “这样太过分了,”活惚舞征求越后狮子的意见,“因为所有的人都该一视同仁,用不着逐出道场吧。人们天生的爱,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会忘却。”

    越后狮子不发一语,微微点头。

    活惚舞就此益发带劲。

    “我说的没错吧?自由思想不该是这么狭隘。那位年轻老师,你怎么看?我认为我的见解没错。”他也催促我表示认同。

    “不过,隔壁病房的人应该也不是真的想赶人走吧?他们或许只是想向众人展现他们的气概。”我笑着说道。

    “不,没那么简单。”活惚舞马上否定我的说法。“话说回来,我认为妇女参政与口红之间,不该有什么致命的矛盾。因为他们平时不受女人欢迎,所以才会在这种时候打算还以颜色,一定是这样,没错。”他很笃定地说道。

    2

    接着他说出了那件最关键的事。

    “世上有大勇小勇之分,所以他们只能称作是小勇。他们都说我是‘无阴mao’。我早就对这件事很不满了。就连活惚舞这个绰号,我也不太喜欢,但被人说是‘无阴mao’,实在无法闷不吭声。”他为此意外之事而情绪激动,走下床,重新绑好腰带,沉着脸说道,“我要将这个传阅板丢回去给他们。自由思想从江户时代就有了。人不能忘了智仁勇这三种品德,此刻正是时候。各位,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这就去丢还给他们。”

    “留步,”越后狮子以毛巾擦拭着鼻头说道,“你不能去。这件事就交给这位年轻老师去办。”

    “云雀吗?”活惚舞似乎很不服气,“恕我直言,这担子对云雀来说太沉重了。我和隔壁那些家伙素有瓜葛。这已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了。他们叫我‘无阴mao’,我岂能摸摸鼻子,默不作声?所谓的自由与束缚,指的就是这个。自由与束缚,也会造成‘君子豹变’。那班人完全不懂耶稣的精神。我得视情况而定,让他们见识一下我的本领才行。云雀办不到的啦。”

    “我去去就来。”我走下床,迅速从活惚舞面前通过,同时一把抢走活惚舞手中的传阅板,步出房外。

    “天鹅之间”里的人似乎一直在等候“樱之间”的回复。我一走进,那八名学员全都一拥而上。

    “如何,这提案教人觉得很痛快吧?”

    “‘樱之间’的小白脸们,想必很伤脑筋,对吧?”

    “你们该不会要背叛我们吧。”

    “学员们要团结一心,要求场长将孔雀逐出道场。给那种猴子选举权,太浪费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喧闹不休。个个看起来都像是天真无邪的淘气鬼。

    “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好吗?”我扯开嗓门,比任何人都要大声地说道。

    一时间鸦默雀静,但接着又是一阵哄闹。

    “你少多管闲事,你少多管闲事。”

    “云雀,你是他们派来调解的吗?”

    “‘樱之间’太欠缺紧迫感了。现在可是关系日本存亡的重要时刻啊。”

    “我们都已沦为三流国家了,你却浑然未觉,还整天看着美女垂涎三尺吗?”

    “搞什么啊,一来这里就要我们交给你去办。”

    “在今晩就寝前……”我挺直腰杆喊道,“我会再来通知你们,要是到时候我的处置不合各位之意,就照你们的提议去做。”

    现场又安静了下来。

    3

    “你反对我们的提案吗?”隔了一会儿,一个三十多岁,绰号“日本锦蛇”,眼神无比犀利的男子向我问道。

    “我很赞成。关于这点,我有个很有趣的计划。请交给我来办。拜托了。”

    他们似乎有点泄气。

    “那你们是同意了,对吧?谢谢。这个传阅板借我一用,晚上就归还。”我迅速走出房外。这样就行了。这其实不是什么难事。再来只要请小竹帮忙就行了。

    我返回病房后,活惚舞频频以感到遗憾的口吻说:

    “云雀,你这样行不通了。我刚才到走廊上去,都听到了。你那样做根本无济于事。只要把基督精神与‘君子豹变’的道理跟他们说清楚,不就行了吗。或是告诉他们何谓自由与束缚也行。他们就是不懂道理,所以条理分明地讲道理给他们听,才是最好的办法。为什么不告诉他们,自由思想就是空气与鸽子呢?”

    “在晚上之前,请交给我来处理。”我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躺回自己床上。

    我确实也累了。

    “就交给他去办。”越后躺在床上,以威严十足的声音说道,所以活惚舞也就没再多说,心不甘情不愿地躺下了。

    其实我也没什么特别的计划。我觉得只要拿这份传阅板给小竹看,小竹应该就会处理妥当。对此,我乐观看待。两点钟日课伸屈锻炼时,小竹从病房前的走廊上路过,朝我瞄了一眼,所以我马上挥手要她过来。小竹微微点头,便立刻走进病房。

    “什么事?”她一脸认真地问。

    我一面做双腿运动,一面悄声道:“枕边、枕边。”

    小竹看见枕边的传阅板,将它拿起,默默地看过一遍后,以冷静的口吻说了一句“这个借我一下”,便将传阅板夹在腋下。

    “过则勿惮改。越快处理越好。”

    小竹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微微点头,接着走向枕边的窗户旁,望着窗外的景致,一语不发。

    半晌过后,她以毫不造作的自然口吻朝窗外唤道:

    “源先生,辛苦您了。”

    窗下是一位人称源先生的老人,担任道场内的工友,从两三天前就开始忙着拔草。

    “盂兰盆节刚过时,”源先生在窗下应道,“我才拔过一次,但现在又长这么长了。”

    小竹的这声“辛苦您了”,听得我由衷佩服。传阅板的事,她似乎毫不在意,那沉稳爽朗的态度,令人折服。更重要的是,她那关怀的叫唤声,气度令人动容,就像某大户人家的夫人,站在外廊上朝担任园丁的老爷爷问候一般,感觉无比悠闲、从容。感受得出她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越后也曾经说过,小竹的母亲肯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只要交给小竹处理,一定能轻松解决助手们浓妆艳抹的问题,我就此安心了不少。

    4

    接着,我的信赖得到了回报,而且超乎预期。在四点钟的日课自然时间,突然从走廊上的扩音器传来办事员的声音:

    “各位请在原地轻松地听我说。关于助手化妆一事,是过去便存在的问题,刚才助手们主动提出保证,会从今天开始改进。”

    隔壁的“天鹅之间”传来“哗”的一声欢呼。临时广播仍旧持续:

    “听说今天晚餐后,助手们便会各自卸妆,最晚在七点半的日课摩擦时间,会以不让美国人误会的朴素装扮出现在诸位学员面前。接下来,助手牧田小姐想跟诸位学员说声抱歉,请体恤牧田小姐的这份纯真。”

    牧田小姐就是那位孔雀。孔雀先轻咳几声后说道:“我这次……”

    隔壁病房哄堂大笑。我们病房里的众人也都嘴角轻扬。

    “我这次……”那是宛如蟋蟀叫声般轻细的柔弱声音,“不懂得看时节和场所,明明年纪最长,行事却不检点,犯下令人遗憾的错事,在此深深致歉。今后还望多多指教。”

    “很好,很好。”隔壁传来这声叫喊。

    “真可怜。”活惚舞深有所感地说道,斜眼瞄我。我心中略感难过。

    “最后……”改由办事员接话,“这是助手们共同提出的愿望,希望能立即更改牧田小姐之前的绰号。今天的临时广播结束。”

    “天鹅之间”马上便送来了传阅板。

    “我等深感满意。云雀劳苦功高。孔雀应改名为‘我这次’。”

    活惚舞马上表明反对这项提议。取“我这次”的绰号,太过残酷。

    “这太残忍了吧。她也是好不容易才说出那番话来。广播不是也说了吗,要大家体恤她这份纯真。《圣经》里的那句‘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指的就是这种情形。不是要一视同仁吗?这就是所谓的害人害己。我强烈反对。孔雀如果洗去脸上的脂粉,就会露出原本黝黑的肌肤,所以只要改叫她‘乌鸦’就行了。”

    这样反而更加辛辣残酷。没半点助益。

    “因为孔雀从此变朴素了,所以干脆把‘孔’字省略,单叫一个‘雀’字。”越后如此说道,呵呵轻笑。

    “雀”这个绰号有点道理,虽然没什么趣味,不过毕竟是长老的意见,所以我在传阅板上写道,取名“我这次”太不厚道,改叫“雀”会比较妥当,派活惚舞送去。听说各个病房的提议全涌进“天鹅之间”里,或许最后还是会决定用“我这次”这个绰号。看来,当时孔雀轻咳一声,讲出“我这次”这句话,令人印象深刻。“我这次”以外的绰号,相形之下减色不少。

    5

    七点半日课摩擦时,金鱼、小正、霍乱、小竹,各自捧着铝盆来到“樱之间”。小竹神色自若地笔直朝我走来。金鱼和小正就是这次被点名要留意脸上浓妆的人物,但是看她们今天晚上前来时的模样,虽然发型略显不同,但似乎脸上还是施了脂粉。

    “小正还是一样涂了口红呢。”我悄声对小竹说,小竹开始动手替我摩擦。

    “别看她那样,她也是又擦又洗的,还大闹了一场呢。一次就要她改善到位,太强人所难了。毕竟她还年轻。”

    “小竹,你功劳不小啊。”

    “之前场长也多次警告过她们。今天事务所的广播,场长也听到了,相当开心。他还问,今天的广播是谁的主意。我告诉他,是云雀想的点子。结果平时不太笑的场长,还笑嘻嘻地说,真是个有趣的孩子。”小竹可能是因为今天的口红事件而有点兴奋,难得变得话多了起来。

    “这不是我出的点子。”功劳归属得先分个清楚才行。

    “还不是一样。如果不是云雀你开口,我也不会展开行动。没人想扮这种招人怨恨的角色。”

    “你招人怨恨了吧?”

    “不,”她露出招牌的平淡笑脸,摇了摇头,“虽然我没招人怨恨,但我很难过。”

    “孔雀对大家说的那番话,我听了也有点难过。”

    “嗯。牧田小姐是自己主动要求致歉的。她没半点恶意,是个好人。她似乎不善化妆。其实我也涂了点口红,不过你们看不出来,对吧?”

    “什么嘛,原来你也是同罪啊。”

    “既然看不出来,那就没关系。”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帮我摩擦。

    我心想,她毕竟是女人。自从我来到道场后,第一次觉得小竹可爱。就算是一尾大鲷鱼,也丝毫不能小看啊。

    如何?我再次建议你来拜访我们道场。这里有位值得尊敬的女性。她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你。是日本现在唯一值得向全世界夸耀的至宝。我这样夸她,感觉略嫌夸大了点,连我自己都有点招架不住了。不过,像她这样不带半点娇媚,而又能让人感受其关爱之情的年轻女子,实属罕见。而你对她应该也不再抱持半点情欲才对。想必只有关爱之情。这就是我们新好男人的胜利。男女之间,只有信赖与关爱的交友,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才会明白这点。唯有新好男人才得以品尝上天赐予的此等美味果实。年轻的诗人啊,如果你想得到这份纯洁的美妙,就应该造访本道场。

    不过话说回来,也许你已经在你周遭品尝到更纯洁的美味果实了吧。

    十月二十日

    花宵老师

    1

    你昨天的来访,我不胜欣喜。当时你还送了我一束花,并送小竹和小正各一本红色封面的英语小词典当伴手礼。你这样的设想着实贴心,而且颇具诗人之风,尤其你还送礼给小竹和小正,真的感激不尽。

    她们曾经送我烟盒和竹子编成的“藤女”当礼物,虽然我有点不知如何办才好,但我心里一直惦记着此事,心想改天一定要回礼才行。就在这时,你很用心地带来伴手礼,令我松了口气。与我相比,你似乎有崭新的另一面。我对于收女人送的礼物,或是送礼给女人,感到有些拘泥,甚至觉得排斥。这或许就是我老旧的一面。我要好好加油,日后能像你一样完全不会害羞,潇洒地与人互赠礼物。感觉又从你身上学到了一个优点,从中见识了你身上爽直的美德。

    当小正跟我说“你有访客哦”,带你走进病房时,我的心扑通一跳,几乎都快震得我内出血了。你可以体会吧?和你已许久未见,这份喜悦自然十分巨大。不过话说回来,看你和小正就像旧识般,并肩而行,有说有笑,令我大为惊讶,感觉就像童话般。这种类似的心情,我去年春天也曾感受过。

    去年春天我中学一毕业,便染上肺炎,当时我因高烧而昏昏沉沉,不经意地望向病床枕边,发现中学主任木村老师正与我母亲有说有笑。那时候我大为吃惊。分住学校与家庭这两个截然不同世界的人,竟然像故人般相谈甚欢,实在很不可思议,我就像在十和田湖[27]望见了富士山般,一种像童话般极度混乱的幸福感,令我雀跃欢腾。

    “你看起来气色好极了。”你如此说道,递给我一束花,正当我不知所措时,你以很自然的态度对小正拜托道:

    “就算是简陋的花瓶也没关系,请借云雀一用吧。”

    小正点点头,前去拿花瓶,当时我真的宛如置身梦中,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甚至还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你之前就认识小正吗?”

    “不就是从你信中知道的吗?”

    “是吗?”

    我们两人朗声大笑。

    “你一看就知道她是小正?”

    “看一眼就知道了。本人比我想象的还来得好。”

    “例如哪方面?”

    “你可真缠人。你还是对她有意思吧。她没有我想象的那般低俗。根本就还只是个孩子嘛。”

    “是这样吗?”

    “不过,我觉得她不错。给人一种纤细感。”

    “是吗?”

    当时我愉快极了。

    2

    小正带来一只细长的白色花瓶。

    “谢谢。”你收下花瓶,随手把花插进瓶中,“待会儿再请小竹重插吧。”

    你当时这样说道,可就有点失言了。你马上从口袋里取出那本小词典送给小正,但小正并未露出欣喜的表情,只是礼貌周到地行了礼,不发一语,快步离开病房,那就是小正不太高兴的证明。小正这个人不会那样冷淡且恭敬地向人行礼。不过对你来说,除了小竹之外,别人一概都不要紧,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到二楼阳台聊天吧。现在是午休时间,没有关系。”

    “因为看过你的信,所以我全都知道。我就是看准午休时间来的。而且今天是星期天,还有娱乐广播。”

    我们笑着步出病房,走上楼梯,那时候我们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一味地谈论国家大事,那是为什么呢?我们的性命,明明已献给那位尊贵的伟大人物,而且明明已觉悟,要顺从其吩咐,轻盈地飞往任何地方,理应没什么好讨论的,但我们却兴奋地互相吐露重建新日本的衷情。也许男人之间,不管彼此多么熟识,每当久别重逢时,仍会像这样互道高远的志向,急着想让对方认同自己的进步。来到阳台后,你生气地说,从日本的初级教育来看,真的是一团糟。

    “因为小时候受过怎样的教育,将会决定一个人的一生。我认为应该安排更伟大的人物来主政。”

    “没错。只会考虑报酬的人是不行的。”

    “这是当然。用功利来敷衍,不可能行得通。大人们的谈判交涉,我已经看得太多了。”

    “一点都没错。表面的虚张声势已经很老套了。明眼人看得一清二楚。”

    你似乎也和我一样不擅长议论,感觉我们一直在同样的事情上打转。

    不久,我们那不甚精彩的议论逐渐变得断断续续,不断冒出“单纯只是”“总的来说”“总之”“到头来”这类的词语,显得很松散。这时,小竹出现在楼下玄关前的草地上,我忍不住唤道:“小竹!”

    你同时也把长裤的皮带系紧了。那是什么含意呢?小竹右手抵向额头,抬头望向阳台。

    “什么事?”她笑着说道,小竹当时的姿态挺不错的。

    “我说的那个很欣赏你的人,现在就在这里。”

    “别这样、别这样。”你当时这样说道。事实上,这种时候只能说出“别这样、别这样”的憨傻字眼。这我也是有经验的。

    3

    “真讨厌!”小竹如此说道。接着她头往旁边一侧,足足超过了四十五度,笑着朝你说了声“欢迎光临”后,你羞红了脸,迅速地朝她回了礼,然后很不满地咕哝道:

    “什么嘛,明明就是个大美人,竟然耍我。因为你在信中老是说她就只是一个体形高大、威仪十足的女生,所以我才很放心地夸赞她,结果明明就长得很标致。”

    “与你的想象不一样吧。”

    “不一样、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因为你说她威仪十足,所以我当她是个像马一样高大的女人,结果什么嘛,她这样的身形得用修长苗条来形容才对。就连她的肤色,也没那么黝黑嘛。这样的美人,我没办法接受。太危险了。”你像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这时小竹微微一鞠躬,似乎准备走向旧馆,于是你慌了起来。

    “等等,你帮我叫住小竹。我这里有礼物要送她。”你在口袋里掏来掏去,取出那本小词典。

    “小竹!”我大声叫住她。

    “不好意思,我要丢过去喽。这是云雀托我带来的。不是我要送的哦。”你迅速抛出那本红色封面的可爱词典时的动作,果然很利落。我暗自佩服。小竹巧妙地将你那纯洁的赠礼接在怀中。

    “谢啦。”她朝你道谢。不管你怎么说,小竹也知道是你送的礼。你望着小竹走向旧馆的背影,叹了口气。

    “危险啊,这太危险了。”你一本正经地如此低语,模样实在滑稽。

    “哪会危险啊。就算和她孤男寡女待在暗室里,也不会有事的。这我可是实验过的。”

    “因为你是木头啊,”你以怜悯我的口吻说道,“我看你根本不懂得分辨美丑吧?”

    我为之生气。你自己才什么都不懂呢。如果小竹在你眼中是大美人,那也是因为小竹内心的美反映在你率真的心灵上。如果冷静观察就会发现,小竹根本算不上美女。小正比她漂亮多了。是小竹的品性散发的光辉,让她显得美,仅仅如此而已。对于女人的容貌,我自认审美的眼光比你还要挑剔得多。不过,当时要是跟你争论起女人的容貌,感觉相当低俗,所以我也就没再多说。似乎一提到小竹的事,我们就会认真起来,气氛变得有点尴尬。这样不好。真的,你要相信我才对。小竹算不上美女。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你说她危险,这实在很可笑。小竹和你一样,只是个一板一眼的人。

    我们默默地在阳台站了半晌,但你突然提到我隔壁床的越后狮子是位名叫“大月花宵”的知名诗人,所以小竹的事就此被抛到了后头。

    4

    “怎么可能?”我感觉像在做梦。

    “好像真是这样。刚才我瞄了他一眼,大吃一惊。我哥哥他们都是大月花宵的崇拜者,我小时候也从照片中看过这个人,很清楚他的事。我也很喜欢他写的诗。你好歹也知道这个名字吧。”

    “当然知道。”

    我对诗并不拿手,但大月花宵的《姬百合》和《海鸥》这两首诗,我也很熟,至今仍会背诵。这两首诗的作者,这几个月来都睡在我隔壁床,令人一时间无法相信。

    我对诗一窍不通,但你也知道的,在尊敬天才诗人这方面,我自认不落人后。

    “原来他是……”我感慨良深,持续了半晌之久。

    “不,详情我也不清楚。”你略显慌张,“毕竟我也只是刚才瞄了一眼而已。”

    总之,这么一来,我打算更仔细地观察,而且星期天的娱乐广播时间也即将到来,所以我们就此回到楼下的“樱之间”。越后已入睡。在我来看,这时候的越后显得格外了不起,当真如同一头睡狮。我们互望了一眼,点了点头,两人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声。因为太过紧张,我们连话都没办法说,就这样背对窗户而立,默默地聆听唱片广播。随着节目的进行,这天最精彩的助手们二部合唱《奥尔良少女》开始时,你用右肘用力顶了我侧腹一下。

    “这首歌的歌词是花宵老师写的。”你以兴奋的模样低语,但经你这么一提,我也猛然想起。小时候,《少年杂志》上曾附插画介绍过这首歌,是当时的流行曲。我们偷偷注视越后的表情。越后之前都仰躺在床上,微微合眼,但《奥尔良少女》的合唱开始后,他便睁开眼睛,微微从枕头上抬起头来,竖耳细听,接着又瘫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啊,他闭着眼睛,神情悲戚地微微一笑。你右手握拳,做出打向空中的奇怪动作,接着和我握手。我们脸上不露笑意,用力握手。现在回想,当时到底是为了什么握手,真是莫名其妙,不过那时候实在无法什么也不做,如果不是和你握手的话,我激动的情绪将无法平息。你和我一样都很兴奋。《奥尔良少女》的歌声结束时,你以莫名沙哑的声音说“那么,我告辞了”,我点了点头,来到走廊送你离去,两人不约而同地喊道:

    “确实是他,没错!”

    5

    在此之前的事,你应该也都知道才对。不过,当与你道别,我独自返回房内时,我的心情远远超出兴奋的程度,处于一种令我脸色发白的恐惧状态。我刻意不看越后,仰身躺下,但不安、恐惧、焦躁奇妙地交织在一起,令我静不下心来,最后我实在按捺不住,悄声唤道:“花宵老师!”

    他没回答。我索性转头面向花宵老师。越后默默地做着伸屈锻炼,我也急忙展开运动。我劈开双腿,双手十指从小指依次往内弯曲,并特地以平静的口吻询问:

    “她们唱着那首歌,却都不知道那首歌的作者是谁呢。”

    “作者根本不重要,忘了也无所谓。”他泰然自若地应道。我益发觉得,他肯定就是花宵老师,不会有错。

    “之前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刚才朋友告诉我,我这才知道。我和那位友人打小就很喜欢您的诗。”

    “谢谢。”他一脸认真地说道,“不过,现在我当越后比较轻松自在。”

    “为什么,您最近不写诗了吗?”

    “时代变了。”他如此应道,冷笑几声。

    心口发闷,无法随口敷衍。我们两人仍继续运动,没有交谈。这时越后突然发怒道:“别插手管别人的事!你最近很狂妄哦!”

    我大吃一惊。越后过去从未以如此粗鲁的口吻对我说话。总之,我得赶快向他道歉才行。

    “对不起。我不会再多说了。”

    “这就对了。什么也别说。你们不会懂的。什么都不懂。”

    当真是尴尬极了。诗人真可怕。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得罪他了。那一整天,我们之间没半句交谈。助手们前来摩擦,多方与我搭话,但我始终板着一张脸,没好好答话。我心里很想告诉小正她们,我隔壁床的越后正是《奥尔良少女》的作词者,让她们大吃一惊,为此感到心痒难耐,但越后吩咐我“什么也别说”,下了封口令,不得已,我昨晚只能强忍了下来。

    不过今天早上,倒是意外和这位被自己激怒的花宵老师和解,就此松了口气。今天早上,越后许久不见的女儿特地前来探望。她叫清子,与小正年纪相仿,身材清瘦,气色不佳,长着一对凤眼,个性温顺。当时我们正在吃早餐。她带来一个大包袱,边解开包巾边说道:

    “我做了一些佃煮[28]。”

    “这样啊。那我就来一点。快端出来吧,也分一半给我隔壁的云雀。”

    咦?我感到纳闷。越后之前称呼我,都是叫“这位老师”“书生”“小柴君”,从没采用“云雀”这样的亲昵称呼。

    6

    他女儿端着佃煮送到我面前。

    “您有容器装吗?”

    “有。”我顿时慌张起来,一面回答她“就放在层架上”,一面走下床。

    “是这个吗?”他女儿蹲下身,从我床下的层架里取出一个铝合金便当盒。我说:“对,就是那个。不好意思啊。”

    她蹲在床下,将佃煮装进便当盒内,并问我:

    “您要不要现在就吃点?”

    “不了,我刚吃饱。”

    她将便当盒放回层架原本的位置,站起身。

    “哎呀,好美啊。”

    她夸赞起你随意插在瓶子里的菊花。你当时说要请小竹重新插过,讲了这句不该说的话,所以我一时间不好意思向小竹开口拜托,若是改请小正帮忙,又显得过于刻意,所以那束花就那样维持着原状。

    “是昨天我朋友随手插的。刚好也没人可以帮忙重新插好。”

    她打量了一下越后的神情。

    “你帮忙重插吧。”越后似乎也吃完饭了,用牙签剔着牙,笑眯眯地说道。他今天早上心情特别好,看起来反而有点可怕。

    他女儿红着脸,略显踌躇地靠向我枕边,将菊花全部从花瓶中拔出,重新插好。能由这样的好心人帮忙重新插花,我也很高兴。

    越后在床上盘腿而坐,一脸开心地欣赏女儿插花的手艺,同时低语道:

    “我也来重新写诗好了。”

    这时我要是回答不当,又将惹来他的咆哮,那可不妙,于是我沉默不语。

    “云雀,昨天对你失礼了。”他一脸狡诈地缩着脖子。

    “不,是我不对,说出那么狂妄的话来。”

    结果我们就此重归于好,当真意外。

    “我也来重新写诗好了。”同样的话,他又说了一次。

    “请您务必要这么做。请为我们而写。老师您写的诗轻柔圣洁,是我们现在最想读的诗。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就像莫扎特的音乐那样,轻快而且气韵高尚纯净的艺术,正是我们现在所追求的。那些夸张的装模作样、故作凝重的诗,已经太老套,这点大家都再清楚不过了。断垣残壁角落的一小片青草,难道就没有诗人肯加以歌颂吗?不是想逃避现实,而是彻底明白当中的痛苦。不管什么事,我们都打算泰然处之,不会逃避,愿意献上我们的生命。我们轻盈,没有负担。能符合我们这种心情,风格宛如清流流动般轻快的艺术,才是货真价实的艺术。我们这群人不需要性命,也不需要名气。若非如此,绝对无法突破眼前的困局。要抬头看空中的飞鸟。主义什么的,根本不是问题。就算想用这种事来蒙混,一样行不通。光凭风格就能明白一个人的纯粹度。问题在于风格,在于音律。如果不是气韵高尚纯净,便全都是假货。”

    我试着努力说出自己很不拿手的道理来,说完后顿感难为情。要是没说这番话就好了。

    7

    “现在已经是这种时代了啊,”花宵老师以毛巾擦拭鼻头,仰身躺下,“总之,得快点离开这里才行。”

    “没错,没错。”

    我来到道场后,第一次为了想早点恢复健康而暗自焦虑。这样说或许有点人在福中不知福的感觉,但我觉得上天安排的这条路,缓慢得犹如牛步。

    “你们不一样,”老师似乎已敏锐地察觉出我的心思,“不必心急。只要平心静气地在这里生活,一定能痊愈,然后对日本的重建尽一份力。不过,我已经上了年纪。”他话说到一半,女儿似乎已完成插花。

    “好像变得比之前还难看呢。”她以开朗的语调如此说道,挨向父亲床边,改以极轻细的声音向父亲娇嗔道,“爸!你又在发牢骚了。现在已经不流行这套了。”

    “我的感想抒发又不为世俗所接纳了吗?”越后如此应道,但他似乎颇为开心,呵呵轻笑。

    我也完全忘却刚才不自觉的焦躁,备感幸福地莞尔一笑。

    全新的时代确实已经来临。它像仙女的羽衣一样轻,而且像浅浅流过白沙上的小河般清澈凛冽。中学时代的福田和尚老师曾说,芭蕉晩年推崇“轻”,并将它摆在比“闲”“寂”“枯”更高的层次之上。不过,像芭蕉这样的名人,也都是到了晩年才有此感受,憧憬此等最高层次的心境,而我们却在不知不觉间,很自然地达到此境界,忍不住引以为傲。所谓的“轻”,绝非指轻薄。若不舍弃欲望与性命,便无法体会此等心境。它是辛苦努力、汗水淋漓后吹来的一阵风;是世界经过一场大混乱后,从紧迫的空气中诞生,轻盈得几乎连羽翼也晶亮透明的飞鸟。无法明白这点的人,将永远被摒除在历史的洪流之外,被远远抛在后头。啊,就连这点也会逐渐变得老旧。这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失去一切、舍弃一切的人,其平安正是“轻”。

    今天早上,我对越后说出那番极为拙劣的艺术论式的观点后,觉得很难为情,不过,我发现越后的女儿似乎也暗中支持着我,我就此自信大增,展现出更强烈的新好男人气势,试着对我先前的说法做补充。

    附带一提,道场里的人们对你的评价颇高。希望你会开心。你不过只是造访我们这个道场,这里的气氛便突然变得开朗了许多,我说得可一点都不夸张。首先是花宵老师看起来年轻了十岁。小竹和小正也都要我向你问好。小正说:

    “他有一对漂亮的眼睛。看起来像天才。睫毛很长,每次眨眼,都会听到啪嚓啪嚓的眨眼声。”小正的说法是夸张了点,你不用相信。接下来谈谈小竹对你的评价吧。你用不着太紧绷,就保持平静的心态,听过就算了吧。小竹她说:

    “他和云雀旗鼓相当。”

    她就只说了这句话。不过说话时脸都红了。我的报告到此为止。

    十月二十九日

    小竹

    1

    见信如晤。今天要告诉你一个悲伤的消息。不过话说回来,虽说是悲伤,却感觉像是在“爱慕”旁边标上“悲伤”的批注,给人一种莫名的悲伤感。小竹要嫁人了。嫁给谁呢?答案是场长。她将与这座健康道场的场长————田岛医学博士,共结连理。我今天才从小正那里听闻此事。

    就让我从头讲起吧。

    今天早上,母亲带着许多我的换洗衣物和其他用品到道场来。她平均一个月两次前来整理我的生活用品。她看着我,对我调侃道:

    “差不多开始想家了吧?”

    她每次都这么说。

    “或许吧。”我也刻意说假话,同样也是每次必说。“听说今天可以一路送我走到小梅桥呢。”

    “谁啊?”

    “你说会是谁呢?”

    “我吗?我可以外出?上头许可了?”

    母亲点头。

    “不过,你要是不想去的话,那就算了。”

    “哪会不想啊。就算一天走上四十公里,我也走得到。”

    “或许吧。”家母刻意学我的口吻说话。

    四个月来我第一次脱下睡衣,穿上碎白花的和服,和家母一起来到玄关,场长双手放在身后,默默地站在那里。

    “可以走吗?没问题吗?”母亲像是在自言自语,笑着说道。

    “男孩子满一岁就会走了。”场长脸上不露半点笑意,讲出这句很不入流的笑话,“我会派一名助手与他同行。”

    小正快步从事务所里跑来,身穿护士白袍,外头披一件山茶花图案的红色外罩衫,神色慌乱地朝家母随意行了礼。与我同行的人是小正。

    我穿上一双全新的低齿木屐,率先来到户外。低齿木屐重得出奇,害我一阵踉跄。

    “哎呀,走得好棒呢。”场长在后头起哄。从他的口吻中感觉到的不是关爱,而是冰冷的坚定意志。感觉就像挨他骂了一句“太不中用了”,我备感沮丧。我头也没回地快步走了五六步后,场长再次从身后唤道:“一开始要走慢点。慢一点。”这次明显是训斥的严厉口吻,但从他的话语中感受到喜悦的关爱。

    我改为缓步而行。母亲和小正在背后窃窃私语,随后跟上。待穿过松林,来到铺柏油的县道后,我微感晕眩,就此停步。

    “这条路好宽阔啊。”柏油路在柔和的秋日照耀下,透着微光,但一时间,在我眼中却宛如一条混沌的茫茫大河。

    “吃不消了吗?”母亲笑着道,“那就下次再送我吧,如何?”

    2

    “我没问题。”我继续将低齿木屐踩得发出咔嗒咔嗒的清响声,迈步前行。“我已经习惯了”,这句话我才刚说完,便有一辆卡车以飞快的速度从我身旁超越,我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这辆卡车好大啊。”母亲立刻模仿我的说话口吻来调侃我。

    “虽然不算大,但很有力。马力相当惊人,肯定有十万马力。”

    “刚才那是核动力卡车吗?”家母今天早上也特别爱嬉闹。

    我缓步而行,来到小梅桥的巴士站牌附近时,我听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母亲与小正边走边闲聊,最后谈道:

    “听说场长最近要结婚,是吧?”

    “是的,就快了。与竹中小姐。”

    “竹中小姐?是那位助手吗?”母亲似乎也相当惊讶,但我的惊讶胜过她百倍。此刻我所受的冲击,犹如被十万马力的核动力卡车撞到一般。

    母亲立刻平静下来。

    “竹中小姐是位好对象。场长果然好眼光。”她如此说道,露出开朗的笑容,之后就没再继续追问此事,神情平静地转移到其他话题上。

    当时在巴士站牌处,我是如何与母亲道别的,我现在已想不起来了。只觉得我眼前一片模糊,心脏跳得又急又响,身体完全无法承受。

    我就坦白向你招认吧。我其实很喜欢小竹。打从一开始就喜欢。小正根本就不构成任何问题。我是努力想忘了小竹,这才特别接近小正,努力想喜欢上小正,但终究还是办不到。在写给你的信中,我一一列举小正的优点,不断说小竹坏话,但那绝不是有意欺瞒你,而是想借由那样写,来消除我心中对她的爱。就算是新好男人,一想到小竹,还是会感到全身沉重,羽翼萎缩,仿佛会变成一个像猪尾巴一样不中用的男人,所以我赌上新好男人的面子,努力想调整自己的心情,对小竹表现得漠不关心,好激励自己的内心。之前我一直说小竹坏话,说她就只是心地善良罢了,是一尾大鲷鱼,不善购物等。请你稍微体谅一下我这份苦衷。要是你也赞同我的说法,和我一起说小竹的坏话,或许我真的会因此讨厌小竹,变得轻松自在,我原本暗自期待是这样的结果,但后来期望落空,你反而喜欢上了小竹,这益发令我不知所措。于是接下来我改变战法,特地夸赞小竹,说她那是不带半点娇媚的关爱之情,是新形态的男女交友方式,企图以此牵制你,这就是我先前可悲的真实样貌。小竹哪里是不带半点娇媚,根本就是千娇百媚。我实在是心猿意马,肤浅之至。

    3

    你说小竹是个大美人,我极力否认,但我其实自己也认为小竹确实美艳得不可方物。从来到这个道场的那一天,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便这么认为了。

    小竹是如假包换的美女。那天在盥洗室的蓝色灯泡朦胧照耀下,她蹲在拂晓前弥漫着诡异气氛的黑暗中擦拭地板,那时候的小竹美得惊人。不是我说大话,幸亏是我,才有办法忍住冲动。若换作是别人,在那种情况下,肯定早已侵犯她了。活惚舞常说,女人是妖。不过,或许女人有时会无意识地失去人性,化成妖精。

    现在我在此向你坦白。我爱小竹。无关乎老套与否。

    与母亲道别后,我双膝发颤地行走着,急着想喝水。

    “我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我如此说道,但发出的声音无比沙哑,连我自己听了都难以置信,感觉如同是别人在远处低语。

    “你应该是累了吧。再走一小段路,有一户人家,我们这些助手常会去那里休息。”

    小正带我来到那栋屋子前,外形就像大战前红极一时的三好野食堂。昏暗宽广的泥地房间里,摆着破旧的自行车,装炭用的袋子散落一地,角落里摆着一张简陋的桌子,以及两三把椅子。桌子旁的墙壁挂着一面大镜子,它发出诡异的白光,令人印象深刻。这户人家虽然已不做生意,但似乎还是会端茶招待熟识之人,道场的助手们外出时,这里自然就成了她们闲聊偷懒的场所。小正态度从容地走进屋内,端来了装有粗茶的茶壶和茶碗。我们在镜子下围着桌子相对而坐,两人啜饮微温的粗茶。我长长叹了口气,心情轻松些许。

    “听说小竹要结婚了?”此时我已能用轻松的口吻说话了。

    “是啊。”不知为何,小正最近显得有点落寞,她缩着肩,就像觉得冷似的,笔直地望着我说道,“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突然眼眶一热,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低下头。

    “我明白。小竹也哭了呢。”

    “胡说什么呀。”小正那平静的口吻,听了实在很不舒服,我渐感怒火中烧,“你可不能这样瞎说啊。”

    “我没瞎说。”小正眼中也噙着泪水,“所以我不是跟你说过嘛,你不能和小竹好。”

    “我才没跟小竹好呢。别说得好像你什么都懂似的。这样很惹人厌。小竹结婚是好事,值得庆贺啊。”

    “少来这套。我都知道。别以为你蒙混得了我。”泪水从她那双大眼中涌出,积蓄在睫毛上,接着豆大的泪珠开始顺着脸颊滑落,“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4

    “别这样。你这样哭没意义吧?”我想这一幕要是让人瞧见,那可就麻烦了。“你这样哭没意义吧?”我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感觉也一样没什么意义。

    “云雀,你这个人可真优哉啊。”小正伸指拭泪,莞尔一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场长和小竹之间的事。”

    “这种低俗的事,我一概不知。”我突然感到不悦,很想把全部人都痛殴一顿。

    “哪里低俗啦?结婚很低俗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变得结结巴巴,“他们应该是从很久以前就……”

    “哎呀,讨厌,才没那回事呢。场长是位正人君子。他什么都没跟小竹说,而是直接向小竹的父亲提亲。听说小竹的父亲现在正好因为避难来到这里。前一阵子小竹的父亲跟她说了这件事,小竹连哭了两三晚,还说她不嫁呢。”

    “那就好。”我感到畅快多了。

    “为什么好?因为她哭了,所以好,是吗?云雀,你好讨厌啊。”她笑着说道,头侧向一旁,双眼莫名地发出炯炯的亮光,接着右手倏然探出,紧紧握住我摆在桌上的手。“小竹她是因为喜欢你才哭啊,这是真的。”说完后,她握得更紧了。我也莫名其妙地反握她的手,毫无意义的握手。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蠢,急忙缩手。

    “我帮你倒杯茶吧。”我如此说道,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不用。”小正低头垂眼,以怯懦却又坚定的奇特口吻拒绝。

    “那我们走吧。”

    “好。”

    她微微点头,抬起脸来,很美的一张脸,美得令人无话。因为面无表情,鼻子两侧浮现看起来有点疲惫的细纹,下巴微微突出的嘴巴微张,一双清澈的大眼冰冷而又深邃,略显苍白的脸气韵十足。这是完全舍弃一切的人特有的气韵。小正也挣脱了痛苦,成了一名像完全透明般清心无欲的、呈现出全新之美的女人。她也是我们的同伴。委身于全新的大船,天真无邪,照着上天的安排,轻盈地前进。轻柔的“希望”之风轻抚脸颊。我当时对小正的美感到惊奇,想到了“永远的处女”一词。平时觉得很做作的这句话,此刻一点都不显得矫揉,成了很新鲜的一句话。

    不懂情趣的我使用“永远的处女”这个新潮的字眼,或许会惹来你的讪笑,但我当时的确是被小正那高雅的容貌所拯救。

    小竹结婚的事,仿佛成为遥远的往事,我整个人变得轻盈许多。这并非死心断念,不是那种出于个人意志的改变,而是眼前的风景逐渐远去,就像反过来看望远镜一样,景物就此变小。心中的拘泥也随之消失,只留下一股爽快的满足感,感觉我就此变得完美。

    5

    美军的飞机在晩秋清澈的蓝天上盘旋。我们站在宛如三好野食堂的屋子前,仰望这一幕。

    “它飞的样子很无趣啊。”

    “是啊。”小正微微一笑。

    “不过,飞机这种东西的形状有一种崭新的美。或许是因为它完全没有多余的装饰吧。”

    “是啊。”小正悄声说道,像孩子般天真地目送飞机离去。

    “没有多余的装饰,这样的姿态真好。”

    这不光是指飞机,同时也是我对小正那宛如处在恍惚状态下的率真姿态,所暗自抒发的感想。

    我们两人默默地走着,我特别留意路上看到的每一个女人的容貌,虽有程度上的差异,但感觉现在的女人全都跟小正一样,呈现一种无欲的透明之美。女人变得有女人味了。然而,这并非变得和大战前的女人一样,而是经历过战争苦恼后的一种全新的“女人味”。该怎么形容好呢,如果说这样的美就像黄莺的鸣啭啼唱,你应该能意会吧?换句话说,这就是“轻”。

    中午时我们回到了道场,但往返走了两公里以上的路途,终究还是会感到疲累,我连换上睡衣都嫌麻烦,连身上的外罩衫也没脱,便直接躺在床上,就此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云雀,吃饭喽。”

    我微微睁眼一瞧,小竹端着餐盘,笑盈盈地站在一旁。

    啊,场长夫人!

    我一跃而起。

    “啊,抱歉。”我如此说道,不由自主地低头行了礼。

    “你睡昏头了,贪睡先生。”她像在自言自语般,把餐盘摆在我枕边,“有人会穿着和服就这样睡着吗?要是感冒可就麻烦了。快点换上睡衣吧。”她秀眉微蹙,语带不悦地说道,并从我床边的抽屉里取出睡衣:“真是位需要人照顾的大少爷。来,我帮你换衣服。”

    我下了床,松开腰带。小竹还是和平常一样。感觉她要和场长结婚的事,就像一个谎言。什么嘛,原来我正迷迷糊糊地置身梦中。母亲来看我是梦,小正在那栋像三好野食堂的屋子里哭泣,也是梦。一时间我有了这种感觉,心中大喜,但事实自然并非如此。

    “这久留米碎白花布料真不错。”小竹脱下我的和服后说道,“你穿起来很好看。小正真是好福气。回来时,还和你一起在大婶家喝茶呢。”

    果然不是梦。

    “小竹,恭喜你。”我说。

    小竹没回答。她默默地从身后帮我穿上睡衣,接着手伸进睡衣袖口,朝我腋窝处用力捏了一把。我紧紧咬牙,忍下了这份痛楚。

    6

    我若无其事地换好睡衣,开始用餐,小竹在一旁替我将碎白花和服叠好。我们相对无语。半晌过后,小竹声若蚊蚋般地低语道:

    “原谅我。”

    感觉这句话中蕴含了小竹所有的情愫。

    “你好坏啊。”我边吃饭,边模仿小竹的腔调,如此低语。

    感觉这句话中,也暗藏了我所有的情愫。

    小竹扑哧一笑。

    “谢啦。”

    这样就算和解了。我由衷祈求小竹能得到幸福。“小竹,你会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这个月底。”

    “替你办一场欢送会吧。”

    “啊,真讨厌!”

    小竹夸张地颤动着身子,迅速将叠好的和服收进抽屉里,若无其事地走到屋外。为何我身边的人,全都是如此洒脱的好人呢?此刻我一边听下午一点的演讲,一边写这封信。不过,你知道今天是谁在演讲吗?说来让你高兴一下吧。是大月花宵老师。大月老师最近在我们道场里,可说是人气很旺,已经不能再用越后狮子这么没礼貌的绰号称呼他了。自从你发现这个秘密后,我也忍了两三天没跟任何人提,但最后还是偷偷告诉了小正,结果此事立刻传开,因为老师是《奥尔良少女》的作词者,所以无条件地备受尊崇,连场长在巡视时,也对花宵老师说“过去不知道是您,失礼了”,以此向他致歉。

    新馆就不用说了,就连旧馆的学员们,也都蜂拥而至,请老师帮忙修改他们的诗文、和歌、俳句。不过,花宵老师并未突然摆起架子,展现出肤浅的举止。他仍是那个少言寡语的越后狮子。至于替学员们修改诗歌的工作,他大多是交由活惚舞来处理。活惚舞最近可得意了。他当自己是花宵老师的大弟子,煞有介事地擅自修改别人呕心沥血的作品。今天是在事务所的委托下,花宵老师第一次公开演讲,主题是“献身”。像这样听扩音器播放出的声音,我感觉就像是在聆听某位大人物训示般,心情也变得严肃起来。那是无比沉稳、威仪十足的声音。花宵老师也许比我想象的还要伟大。他的演讲内容无比精彩,完全不落俗套。

    所谓献身,绝不是一味地因绝望的感伤而牺牲生命。这是严重的错误。献身是对自身做的最极致的运用,让它永远灿烂。我们人因这样纯粹的献身而得以永恒不灭。不过,献身不需要任何装扮,应该以此时此刻的原本样貌,献上自己的一切。握锄头的人,就该保持手握锄头在田间工作的样貌,以此献身。不能伪装自身真正的样貌。献身不许有所犹豫。分分秒秒都必须献身。处心积虑地想着该如何华丽地献身,这是最没意义的事————花宵以坚定的口吻,对我们谆谆教诲。在聆听时,我多次面红耳赤。过去我一直都自称是新好男人,看来我太吹捧自己了,太执着于献身的外在样貌了,感觉太拘泥于擦脂抹粉。我索性干脆一点,把新好男人的招牌撤下吧。我周遭的人们已变得和我一样开朗。以往我们所到之处,不是都会很自然地变得光明灿烂吗?从今以后我将一言不发、不疾不徐地,以理所当然的步调笔直向前迈进。这条路会通往何处呢?关于这点,你可以向不断生长的藤蔓去询问。藤蔓应该会回答道:

    “我一无所知。不过,我生长的方向,洒满阳光。”

    再见。

    十二月九日

    * * *

    [1]昭和二十年,即1945年。

    [2]玉音,指1945年8月15日中午,日本裕仁天皇对日本全民发布《终战诏书》时的无线电广播讲话。

    [3]非国民,二战时日本国内用于指责所谓不配合国家方针、不尽国民义务的国民。

    [4]都都逸,日本的一种俗曲。以三味线伴唱,多为情歌。日本历史上第一代都都逸的集大成者是江户晚期的都都逸坊翩歌(1804——1852)。

    [5]一日元等于一百钱。

    [6]入文句,都都逸的一种体裁,在一般的都都逸中插入其他的小曲或旁白。

    [7]活惚舞,读音为Kappore。一种配合俗谣、俗曲的滑稽舞。幕府末期的街头曲艺,明治时代开始在剧场表演。

    [8]平清盛(1118——1181),日本平安时代后期的武将。1167年任太政大臣,掌握朝廷大权。1180年,以天皇外祖身份控制天皇与朝政。1181年,在与源氏一族的斗争中病逝。

    [9]杉田玄白(1733——1817),日本江户中期学习荷兰医学的医生,著有《兰学事始》一书。兰学是日本江户时代经荷兰人传入日本的学术、文化、技术的总称。

    [10]久留米,日本九州北部、福冈县西南部城市。轻工业较为发达。

    [11]此俳句由日本俳句诗人小林一茶所作,此处采用周作人译文。

    [12]此和歌为《万叶集》第四卷第六百四十八首。

    [13]《万叶集》,日本现存最早的和歌集,共二十卷。作品创作于4世纪至8世纪中叶,编选者不详。

    [14]出自《论语·学而》。

    [15]《江户日本桥》是以日本江户到京都的东海道五十三个驿站为内容的一首日本民谣,共十八节。

    [16]藤女,又名藤娘或扛藤姑娘,是日本大津绘画中的主题。其形象为一名少女戴着黑色斗笠,身穿紫藤图案服装,肩上挑着紫藤枝。后人多以此形象制作人偶。

    [17]野分,日本古代对台风的称呼,指会将野草吹分开的暴风。

    [18]西哈诺,全名为西哈诺·德·贝热拉克,是法国浪漫主义剧作家、诗人爱德蒙·罗斯丹(1868——1918)的喜剧《西哈诺·德·贝热拉克》中的主人公。该剧讲述了大鼻子剑客西哈诺行侠仗义的故事。

    [19]幡随院长兵卫,生卒年不详,日本江户初期的侠客,号称日本侠客之祖。

    [20]花川户助六,生卒年不详,日本江户中期京都的侠客。后成为歌舞伎中的经典形象之一。

    [21]鼠小僧次郎吉(?——1832),日本江户后期的侠盗。后成为歌舞伎中的形象之一。

    [22]暗指当时在日本成立自由党的鸠山一郎。“鸠”在日语中有“鸽子”之意。

    [23]出自《周易·革卦》,而非孔子之言,疑作者讹误。

    [24]出自《圣经·马太福音》。

    [25]二重桥,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皇居正门前,因护城河水深,旧桥较低,后在桥上再建了一座桥,称为二重桥。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在此向日本国民广播《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

    [26]因日本天皇裕仁广播《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结束战争,且在二战结束后,接受驻日美军对日本天皇制的改造,日本天皇不再是“人格神”,而被视为人,故重新受到国民的尊敬与爱戴。但由于驻日美军为维持日本君主立宪制政体,未让当时的裕仁天皇接受战争审判,逃避了其应负的战争责任。此处行文反映出当时普通日本国民对这一问题认识的历史局限性。

    [27]十和田湖,位于日本东北地区的青森、秋田县交界处。

    [28]佃煮,以酱油、糖和料酒等烹煮鱼、贝、蔬菜、海藻等而成的一种日本食品。因烹制工艺形成于江户时代的佃岛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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