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雪茄

。当前线攻击火力暂停，他本想点燃吸两口提提神，忽然炮火又转炽烈，于是顾不得吸烟，又把这支烟放回衣袋里，立刻聚精会神指挥作战。等到战争胜利结束，他顾盼自雄，以胜利者的心情巡行劫后余烬的战场，发现废墟边躺着一个奄奄待毙的骑兵，两腿已被炮弹炸飞。俾斯麦走到他身旁，濒死的骑兵对着他喊说：“不管是什么对象，只是现在我看得见，我都喜爱。”俾斯麦伸手进口袋里摸摸，只有几枚金币，此外就是自己想抽而没工夫抽的那支揉碎的雪茄。他想金币对于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是丝毫没有用处的，于是默默地把那支自己老是舍不得抽的雪茄点燃，放在骑兵嘴里，让他抽临终前最后一口雪茄。后人在俾斯麦日记里，发现他写着：“那悲哀的骑兵，脸上浮出来的充溢着感谢的微笑，是我有生以来，所抽过最珍贵、最有价值的一根雪茄烟。”

    世界上有收藏雪茄烟癖好的人非常多，瑞典国王古斯塔夫十五世，是收藏雪茄烟烟环最多的一位。他的庋藏据说有五千多种，珍藏簿是鳄鱼皮封面烫金特制，每本贮有烟环五百枚，每枚都有防潮防裂保护套，同时对每一枚烟环历史，都有详细记载。倘若发现某处有一枚烟环，是他珍藏簿所未搜集的，他能千方百计不惜任何代价，把那枚烟环收归己有，才肯罢休，人称这位国王是烟环收藏最富的一级专家。

    洪宪时代，一度是袁项城红人的汤住心（芗铭），湖北蕲水人，海军出身，他从海外学成回国，就有了搜集雪茄烟的嗜好。晚年住在北平石板房胡同，精研佛典，皈依密宗。家里有一座佛堂、一间名叫紫云龛的精舍，佛堂大大小小沙金七宝浮屠有一百多座，奇形怪状密宗的诸天菩萨，不计其数，至于密宗分门别类的法器，更是应有尽有。收藏雪茄烟的叫紫云精舍，屋里防潮、采光、通风，都是针对如何保卫他那批心爱的雪茄烟而设计的。一座佛堂，一楹精舍，平素都是重门深扃，未经许可，等闲人不准越雷池一步。

    大家都知道烟叶可以杀虫，可是雪茄烟如果保管不善，反倒容易生虫，因此汤住老常为烟虫所困扰。他的哲嗣佩煌在武汉和笔者昕夕盘桓，过从甚密，他知道当时舶来进口雪茄都由笔者经管稽征，而笔者又是嗜茄有癖的，想必知晓雪茄烟怎样保护才能防虫。有一年春节，我跟佩煌兄一同回北平过年，他特地约我到他家吃春卮。住老那天特别高兴，亲自引领瞻仰佛堂，随后来到紫云精舍参观瀹茗。

    他收藏的雪茄，多达四千七百多种，不但编号，而且订有两本用缎面绫裱宣纸加矾的“藏烟小志”精装册页。所有藏烟按国籍、产年、制造厂、包装情形，分门别类拍有照片，用中文正楷详细记注，其中有些特制雪茄，或者有历史性的雪茄甚且把它身世小史，也都旁注说明。不用看烟，就是浏览阅读这两本册页，已经令人舌挢不下，叹为观止了。

    住老藏的雪茄以包装来说，从一支，两支，三支，五支，十支，十二支，二十五支，五十支，一百支，二百支，最多的有五百支大木匣装的。以装潢来讲，用皮革，用铅铝，各种金属，花花绿绿的纸张，千奇百怪的树皮，甚至有用象牙、虬角、蟒蛇皮、玳瑁壳的，真是斑琯锦绶，镂金嵌玉，缤纷彩 ，令人目不暇给。

    烟叶卷成雪茄之后，外包叶上必须胶着物卷紧，所以也最容易诱发虫蛀。尤其一般雪茄烟匣以木质的居多，蠡蟫滋生更快。所以琅嬛邺架，排列得层次分明，可是匣里每支雪茄，可能都是虫孔斑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住老对于雪茄烟的虫祸，实在无可奈何，只有看着心痛可惜，而又无计可施。

    在下看见这种情形，只好把个人保护雪茄烟的方法，说给住老参考。雪茄烟放在木质匣里不动，大概一年到两年必定发生虫蛀，如果打算长久保存，必须全部拿出来，把包有金银锡纸，或者麦梗、树模的外包一律剥除，用大小不拘，深度五寸，外带五寸高度，套盖玻璃匣子。匣子里铺上三四寸厚的春茶龙井，将雪茄一支一支倒插在龙井茶里，然后把套口密封，隔年启封换一次新茶，经过这样处理，一般雪茄藏个十年八年，大约可免虫蛀，外包烟叶也不致龟裂脆碎，抽起来烟味反而更觉淳正沁润，爽不刺口。

    住老认为在下所说的办法颇可一试，不过这种尺寸带盖的玻璃匣子，一时难得。此老性急，立刻打电话请唐山耀华玻璃厂照样定制，后来听张一元茶庄说，石板房汤宅一口气买了一百斤春茶龙井，大概就是买来作为存藏雪茄之用的了。

    英皇爱德华，在世界各国元首里，他的烟瘾之大，是驰名国际的，可是他只抽雪茄，烟斗是绝不沾唇的。

    在一八五九年，他备位皇储，还未登基，以皇太子身份到加拿大去旅行。在中途走过一片平沙无垠、红叶含霜的大草原，既看不见村姑野老，也听不到飞瀑流泉，四野静寂，只有掏出雪茄来抽，解闷祛烦。同行侍从当然人同此心，都表赞同，虽然每人都带有雪茄，可是无巧不巧，大家都忘带火柴。你寻我找，好不容易，在一个侍从钱包里，居然找到了一根火柴。这一根火柴，此时比什么东西都要珍贵。可是在旷野荒郊，朔风冽冽的时候，万一点不着，或者是被风吹灭，那么如饥似渴要吸的一支雪茄，岂不是吸不成了吗？于是所有人众围在一起，用手挡住风向，火柴一擦着，爱德华兴奋得面红耳赤，集中精神，以烟就火，猛力一吸，总算把烟点燃了。

    后来他继承皇位，仍然常常提起这件事，说在他一生之中，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以后英国皇室贵族中，凡是吸雪茄烟，一律用火柴点燃，没有人使用打火机。直到如今，还有少数泥古的绅士，仍旧保持用火柴点雪茄的习惯呢。

    北洋政府时代，也有一件有关雪茄的小故事。

    交通总长吴毓麟不但是个戏迷，而且是力捧尚小云、筱翠花的捧角家。有一天尚小云和筱翠花在北平棉花上头条寓所，请上海来的一班有头有脸的人物吃晚饭，要请吴总长架架势（撑撑场面的意思），吴当然欣然前往。酒足饭饱之余，有人提议玩场扑克，于是沙发矮桌前一围，大家就玩起牌来了。一场扑克玩下来，吴总长大概输了一万块大洋出头。在当时一万块，比现在一百万恐怕还吃重。散局回家越想越窝囊，忽然想起当时每逢进牌，同座有位先生总喜欢拿着一盒五十支装亨白牌吕宋烟，在桌上晃来晃去敬烟有点可疑。

    于是第二天自己带了一匣吕宋烟到尚小云家里，坐在昨天原座比画研究，哪知这一比画不要紧，居然被他看出蹊跷来了。敢情沙发前矮桌上面铺的是整块玻璃垫子，吕宋匣子蒙有一层透明玻璃纸，如果浮面玻璃纸撕掉，匣底的纸不撕，则跟玻璃垫两相映照，谁家进牌的是什么，都可以一目了然，吴至此恍然大悟。

    这批老千敢情是从上海开码头到北平的，利用小云家作为掩护，避免警方注意，小云根本被蒙在鼓里。如果弄穿，让警察想法抓人，对于小云面子，未免难堪，自己也不好看。吴只得自认晦气，平白损失一万多元。后来逢酒酣耳热，是他自己说出曾经吸过一万块钱一支的雪茄，来自我解嘲，大家才把这场腥赌的事传出来。

    中国制的雪茄烟

    一般吸雪茄烟的朋友，总以为所有的雪茄烟都是舶来品。其实平汉铁路线上的山东兖州，早就有用人工卷制的雪茄烟啦。每匣五支装，味道还真不错，只是卷制的手法有欠均匀，吸到一半，烟时常有烧偏了的现象。

    北平崇文门大街，在民国十六七年，开设一家雪茄烟的店铺，就用店主的名字叫卜护主。夫妻两人都是荷兰人。虽然是一家用手工卷烟的小型雪茄烟工厂，只有十多名工作人员，可是在卜氏夫妇热心指导之下，理叶潮润、加香、卷制，各项步骤都得做得非常认真细腻。所用的烟叶，大部分来自菲律宾、苏门答腊，外包叶全用古巴哈瓦那的特级品。烟环、木匣的烙印钢模，都是向荷兰订制的。因此卜护主的雪茄烟，烟味淡远厚重，色香俱佳，尤其烟的包装设计，堂皇绚丽，高雅脱俗。价钱方面，由于他是国内设厂卷制，不征关税，只收统税，比起一般舶来品要便宜得多。当时东交民巷的驻华使节团，以及一般抽雪茄的朋友，都成了卜护主的老主顾啦。

    抗战时期，大后方全体军民悉力抗战，能抽到一支红锡包（又叫小大英），已经是沙中得金了，哪还谈得上什么老美女、可郎纳、小绿树一类名牌雪茄呢。可是四川有一种金堂烟叶，居然有人把金堂烟卷起来当雪茄来吸，等到胜利还都，再换回来一抽当年各种名牌雪茄，反而觉得不太习惯呢。

    民国三十五年来台，故友任先志兄正主持专卖局的台北烟厂，该厂除了制造卷烟外，还卷制雪茄烟。据说台北烟厂产制的雪茄烟，在日据时代，主要是专供日本天皇吸用的。所以担任卷制的女工，一律采用未婚少女，以示纯洁崇敬；一旦结婚，立刻改派其他工作。前几年有几位终身未嫁的女工及龄退休，都是当年日本天皇的御用女工呢。

    先志兄虽然监制雪茄烟，可是他本人是位香烟不离口、雪茄不进口的朋友，对于雪茄烟的制造，当然所知不多。碰巧在下是一个抽雪茄的老枪，所以我们在一起一聊天，就聊到雪茄烟上来了。

    在下从上海来台，雪茄烟带了有二三十种之多。其中有一种我们叫它蒜头雪茄的，一头粗，一头细，粗的一头圆径有三寸半，细的一头跟普通雪茄一样粗细。这种烟是古巴产品，烟环是咖啡色印白字，清朴淳古，雅致大方，是专为工作忙、烟瘾大的人设计的。在外国有些地方是不准随便吸烟的，尤其是工厂，一定要到指定吸烟室才准吸烟。可是有的老枪，瘾还没过足，又要返回工作场所，非常别扭，蒜头烟就最能配合那班人的胃口。烟的头部特别大，点燃之后，吸一口进嘴，烟量等于四五口，特别过瘾，可是烟瘾小的千万别试，一试准会头晕。

    另一种是小绿树，烟支细而且长，跟长支滤嘴香烟相等，二十支一束，十束一匣。这种烟有一优点，自己吸起来柔香湛美，别人闻着也没刺鼻呛喉的烟味。

    当时在下认为这两种如果能够研究仿制，则库存的日据时期台湾生产的雪茄烟叶，一定可以很快消化罄尽。先志兄异常高兴，回赠我二十五支的雪茄一盒，卷制得非常细致光润，一看就知是精工特制。烟环是耸金边，藕荷色底，顶上是一枚日本皇家标志，下方是个金色“S”字，这盒烟就是进呈日皇的御用余留品。另外有五束麻花形的雪茄，三支烟拧在一起，跟油炸麻花形式大小完全一样。每束扎着一条黄色丝带，他说这种雪茄，是给秩父宫殿下特制品，这位殿下吸烟不用烟嘴，麻花形便于夹在手指上。他又送了我一只木质雪茄烟盒，黑漆漆的，毫无纹饰，简直是烟盒的粗坯。他说这种盒子的木头，叫做橉筋木，是巴西稀有的特产，木质坚硬似铁，不生虫不腐不蛀，用做烟匣可以防蛀。

    事隔二十多年，先志兄所送两种名贵雪茄，自用送人早已无存，而他自己也在前两个月，菩提证果。偶或把玩他所赠的橉筋木烟匣，辄不禁有琴在人亡黄墟邈邈之感。雪茄烟的历史比香烟久，所以故事也比较多，一时也说之不尽，有些事留待以后再慢慢地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