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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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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这下可糟糕了。”

    我望着山上,不禁仰天叹息。

    “哪里哪里,这种事也很有趣嘛。那座山肯定就是灵岩山喽。对对,反正爬到那山上去看看吧。”

    岛津氏似乎是鼓励我,表现出一副一看便知是假装的快活神情。

    “驴子怎么办呢?”

    “驴子就让他们等在这里好了。”

    岛津氏飞身下驴,让一个少年和两头驴子留在松林之中,便猛然向半山腰爬去。当然,说是爬去,其实并没有找到登山道,只是一味地以手排开野玫瑰和凤尾竹,一个劲地向山坡上猛进。我同另一位赶驴少年一道,毫不示弱地追踪岛津氏而去。可是毕竟是久病初愈,如此一来,免不了要气喘吁吁。而且爬了大约二十来米,突然有冰凉的东西滴落在我的脸上。霎时,满山的树木飒然开始战栗起来。雨!我一面提防着失足滑倒,一面手抓住细细的松枝,俯视了脚下的山谷一眼。谷底,驴子与少年身影小小的,已被雨水淋湿了。……

    十八 天平与灵岩(下)

    好容易赶到了灵岩山一看,原来不过是一座落寞的秃山而已,让人懊悔何苦要付出这一路的辛苦。第一,那西施弹琴台和驰名遐迩的馆娃宫,原来却坐落在裸岩硙硙、寸草不生的山顶上。面对此景,任如何摆出一副诗人的架势,到底也无法像李太白那样,高吟“宫女如花满春殿”,沉酣于思古之幽情中。而且天气倘若好点的话,尚可远眺太湖的水色湖光,然而天缘不巧,今天无论纵眺何方,都只见云烟茫茫弥漫四野。立在灵岩寺的朽廊里,倾听潇潇雨声,仰望七级废塔时,我没去苦思冥想古人的诗句,倒是痛感枵腹难耐。

    我们在寺庙的一室,草草吃了一顿仅有饼干的午餐。可是肚子虽然饱了,精力却并未恢复。我一面啜饮漂着尘土气味的茶,心中莫名地感到悲凉。

    “岛津先生,能不能跟这庙里的和尚商量商量?我想讨点儿白砂糖。”

    “白砂糖?要白砂糖做什么?”

    “吃。要是没有白砂糖的话,红砂糖也可以。”

    然而吃完了满满一小碟呈黑紫色的红糖,还是恢复不了元气。雨下个没完没了。苏州即使以日本的里数计算,也隔着四五里之遥。想到这些,愈发情绪低沉。我甚至忧心忡忡地担心肋膜炎会再度发作。

    这种令人心寒的念头,在下山途中愈演愈烈起来。风雨不断地从昏暗的天空向我们袭来。我们虽然带有伞,但刚才弃蹇步行时,两把都放在了山下。山路当然颇滑。时间大约已经过了三点。而最后的打击是,当回到山脚下的村庄时,我们的驴子却已无影无踪。赶驴少年一再高声呼唤伙伴的名字,然而答应的只有回声。我在如注的雨中招呼浑身湿透的岛津氏道:

    “没驴子的话怎么办?”

    “有的有的。真没的话就步行好啦。”

    岛津氏依旧劲头十足,也许是为了安慰我而强装出来的。可是我一听这话,心中陡然生起无明火来。光火这种事,原本绝非强者的行径。此时我大光其火,固然完全因为是弱者的缘故。曾经纵横四百余州的岛津氏,和一味自量脉搏、久病初愈的我————在吃苦耐劳上,我对岛津氏简直是望尘莫及。正因为如此,岛津氏若无其事的语气煽起了我的无明之火。我在前后长达四个月的旅行中,仅有此时这么一次,板着一张无可比拟的苦脸。

    赶驴少年为了寻觅驴子,找到村外的什么地方去了。我们站在一户农家门口,勉强避着雨,等待赶驴少年归来。古旧的白壁,铺满石头的村道,雨中闪闪发光的道旁的桑树叶子————此外几乎不见半个人影。拿出表来一看,四点已过。下雨,四五里之遥,肋膜炎————而且我还担心日色将暮,同时不断地原地踏步,以防感冒。

    这时,这户农家的男主人,一个邋遢的中国人探出了脑袋。往内一看,屋子里停放着一台轿子。想来这个男子的副业,定然是轿夫。

    “能不能在这儿租顶轿子?”

    我强抑着满腔无明火,这样问岛津氏问道。

    “我问问看。”

    然而岛津氏的上海话对方尽管听得懂,但遗憾的是,对方的苏州话,岛津氏却不甚了了。经过一番斗嘴之后,岛津氏终于放弃了交涉。放弃交涉本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可是一瞬之后,我回头看时,只见岛津氏竟全不将我放在心上,悠悠然摊开手册,正在记录今天所得的俳句。瞧着这情形,我仿佛看到了面带微笑观察罗马大火的尼禄(75)一般,不由得想大吵一架。

    “咱们是彼此两亏俱损呀,向导居然于地理一无所知————”

    我这盛气凌人的腔调,立刻激怒了岛津氏。其实他生气动怒本是理所当然的。至今想起来,犹自觉得当时没挨岛津氏痛殴,真乃不幸中之大幸。

    “一无所知?我事先就告诉过你我一无所知么。”

    岛津氏向我怒目睚眦。我也一面继续原地踏步,一面不甘示弱地瞋目回瞪着他。————有一点要顺便在此忠告诸位,这种时候倘要逞威作势,应当岿然直立才是。一面要逞威作势,一面又机械般地踏着礼数周全的步伐,似乎颇有损威严。

    雨依然继续下着,而驴铃声却始终不听传来。我们站在寂寥的桑园前,两人都满脸涨红,久久地无言对峙。

    十九 寒山寺与虎丘

    客:苏州如何?

    主:苏州是个好地方啊,依我说是江南第一。那地方不同于西湖,尚未染上老美情趣。光这一点就十分难得了。

    客:姑苏城外寒山寺呢?

    主:寒山寺么?那寒山寺————你随意找个去过中国的人问问好了,不管是谁,肯定都会说无聊。

    客:你也是么?

    主:是呀。无聊自然是没有疑问的了。现在的寒山寺是明治四十四年江苏巡抚程德全重建的。正殿也罢,钟楼也罢,悉数涂上赭红色,俗不可耐。什么月落乌啼,何从谈起!而且坐落在城西七八里外的枫桥镇,这个镇子又是毫无特色、不洁之至。

    客:那么岂不是一无可取了么?

    主:啊,要是有几分可取之处的话,那就在于其一无可取。因为寒山寺是日本人最为熟悉的庙宇,无论何人,只要游历江南,必定要造访寒山寺。连不知道《唐诗选》为何物的人也都对张继的诗耳熟能详。据说程德全的重修,理由之一也是因为日本来的朝山香客众多,故助一臂之力,以示对日本的敬意。由此看来,将寒山寺弄得俗不可耐,日本人也有责任亦未可知。

    客:然而日本人不是并不中意么?

    主:好像如此。可是哂笑程德全之愚的大人先生们,一旦面对西洋人,也会干出跟程大人一样的事情来。寒山寺是一个实物教训。这难道不是挺有趣的么?尤其是那庙里的和尚,一见到日本人,就赶紧摊开纸来,得意洋洋地走笔涂鸦:“跨海万里吊古寺,惟为钟声远送君。”不管对方是何方阿谁,问过姓名,便题上某某大人正,一元钱一张地兜售。日本游客的体面,由此不是也可窥一斑么?更为有趣的是,刻着张继诗的石碑,那座庙里有新旧两块。旧碑出自文征明的手笔,而新碑则系俞曲园手书。看看旧碑,文字多有残缺,而这残缺是谁之罪呢?据说便是热爱寒山寺的日本人。————笼统说来,就这几点而言,寒山寺还是值得一看的。

    客:如此一来,岂不成了参观国耻了吗?

    主:是呀。说不定程德全正是为了愚弄日本人,才重修寒山寺的亦未可知。纵然不算是讥讽,但所有的中国旅行记的作者都讪笑程德全,则未免残酷。就是东瀛大和的知事阁下,作此“英断”之士,恐怕并非为数寥寥吧。

    客:宝带桥呢?

    主:一座普通的石头长桥罢了。有点像不忍池(76)的观月桥,只是没那么俗气。春风春水春草堤————各类衬景倒也一应俱全。

    客:虎丘是个好去处吧?

    主:虎丘也荒废至极啰。听说那儿是吴王阖闾的陵寝,可现在完全成了一座垃圾堆。传说那座山下,埋着金银珠玉做成的鸭子和三千宝剑。倒是这类道听途说反而更令人倍添兴趣。秦始皇试剑石,听过生公说法的点头石,江南美人真娘墓————聆听这形形色色的因缘,倒也不无弥足珍贵的众多遗迹,只不过个个看见了都让人扫兴。尤其是那口剑池,号虽称池,其实不如说是个水洼,而且与垃圾场几乎毫无二致。王禹(77)《剑池铭》中所谓“岩岩虎丘,沉沉剑池,峻不可以仰视,深不可以下窥”的情趣,就算是出于情面也无从谈起。唯有在举目仰视微微倾斜于漫天残曛中的塔身时,产生了某种近乎悲壮的心情。此塔也早已朽废,层层杂草怒生。无数鸟儿啼声喧天地绕塔翩飞,无疑让人倍增喜悦。我当时向岛津氏请教过鸟名,记得好像说叫“八鸪”。这“八鸪”应写什么字儿,连岛津氏也未稔其详。你知道不知道“八鸪”?(78)

    客:八鸪吗?我只知道白貘是专吃梦的走兽。

    主:总体说来,日本的文学家太缺乏动植物知识。有个叫南部修太郎的,看见日比谷公园的芦苇,竟一直以为是小麦。不过这种事儿倒也无关紧要。除了塔,还有个去处叫作小吴轩,凭轩骋目,景致也还可观。苍茫暮色中,朦胧迷离的粉壁与新树,穿行其间的河道的水光————我眺望如许风景,耳听远处的蛙声,心中浮起了淡淡的旅愁。

    二十 苏州之水

    主:除却寒山寺和虎丘,苏州还有名传遐迩的园林,诸如留园、西园之类……

    客:这些不也都很无聊么?

    主:啊,也并无特别令人折服之处。只不过留园之大————不是说园子大,而是其整座府第规模之大,有点匪夷所思。不妨说是白色的鬼打墙,走到哪儿都是一模一样的长廊和花厅。庭院也彼此相差无多,到处都是修竹、芭蕉、太湖石之类,雷同相似,愈发让人晕头转向。要是被绑架到那种深宅大院里去的话,恐怕不易逃脱。

    客:有谁遭到绑架了么?

    主:哪里。没人被绑架,我只是这样感觉罢了。眼下在中国的谷崎润一郎没准正在写作题为《留园的秘密》之类的小说。不过未来云云姑且不问,倘要读《金瓶梅》、《红楼梦》的话,现在好像是值得一游的。

    客:寒山寺、虎丘、宝带桥————既然全都令人扫兴的话,苏州大抵不也就索然无味了么?

    主:那些地方当然都令人扫兴,可是苏州却并不索然无味。苏州好比威尼斯,至关紧要的是有水。对了,提到苏州之水,我当时曾在手册一角写下了这么一段文字,这可是《自然与人生》(79)式的名篇哟。

    有桥,不知其名。依石栏而望河水。日光,微风。水色似鸭头绿。两岸皆粉壁,水上倒影如绘。舟过桥下,先见涂赤之船首,次见竹编之船舱。橹声咿哑尤在耳,船尾已出桥下。有桂花一枝流来。春愁共水色齐深。

    暮归,策蹇。路常傍水畔。见夜泊之船,皆蔽蓬。月明,水霭,两岸粉壁倒影朦胧在水。时闻窗底人语,伴灯光赤辉。或又有石桥,人偶过桥上,弄胡琴三两声。仰视之,其人已无,唯见桥栏高拱耳。情景宛似《联芳楼记》(80)。不知阊阖门外宫河边,珠帘重重垂月,有如薛家妆楼否?

    春雨霏霏,两岸粉壁苔色鲜者非少。水上鹅浮者三四。桥畔柳条,殆及水面。以画喻之则套。实景见之殊不恶。有舟,徐来桥下。所载物则棺也。见舱中一老妪,以火点线香,供之棺前。

    客:嚯嚯,你这不是欣赏之至么?

    主:水路的确很美,在日本的话,不妨比作松江(81)。然而那粉壁的倒影投落在窄窄的河水之上,在松江却不易见到。但是说来惭愧,我终于没坐过画舫。然而我也只是欣赏其水乡景致罢了,倒并没有依恋之情。遗憾的是没见到什么美人。

    客:一个也没见到么?

    主:一个也没见到。根据村田君的说法,哪怕闭着眼睛乱抓,只要是苏州女子,肯定是个大美人。实际上,中国的艺伎全操苏州方言,也许诚如其所言。然而按照岛津氏的说法,苏州的艺伎全是打算掌握了苏州话后远征上海的后备军,再不就是去过上海因为不走红而还乡的落伍兵,因此没有上得了台面的。这话也有一番道理。

    客:因此才没有去看吗?

    主:哪里。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仅仅是因为与其观赏艺伎的尊容,我当时宁肯多睡一个小时觉。要知道那时我骑驴子骑得屁股都磨破了。

    客:好窝囊的家伙。

    主:连我自己也不认为是勇夫。

    二十一 客栈与酒栈

    岛津氏外出后,我坐在椅子上,缓缓地吸了一根敷岛(82)。两张床、两把椅子、一张放着茶具的桌子,以及一个装有镜子的洗脸台————此外既无窗帘,亦无地毯,仅仅是在未经粉饰的墙壁上,锁着一扇涂了油漆的门。可是却并不比想象的更为不洁。大约是撒了灭蚤粉的缘故,幸而没有遭受到臭虫咬噬。由此观之,投宿中式客栈,远比固守在日本人经营的旅馆里担心小费的多寡,要聪明得多。我一边这么胡思乱想,一边举目望了望玻璃窗外。这个房间位于三楼,窗外的景致相当寥廓。然而映于眼帘的,却是斜晖残照中黑鸦鸦一片寂寞的瓦屋顶。记得钟斯曾经说过,最具日本风格的寂寞,就漂溢在从三越(83)楼顶俯瞰下去的瓦屋顶上。何以日本的画家诸君————

    我被某种声响惊了一跳,定睛看去,只见涂漆的门口,伫立着一成不变身穿青衣、个子矮小的老婆婆。老婆婆哧哧地笑着,向我说着什么。然而我这个哑巴旅行家自然是不解一词。我困惑之至,无奈只好盯住她的脸看。

    于是洞开的门外,闪过一片华美的色彩。娇丽的刘海,水晶耳环,最后是缎子似的淡紫衣裳————一位少女手中摆弄着绢巾,瞥也不瞥房间内一眼,静静地掠过走廊。于是老婆婆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面露得意的笑容。事情至此,无须等待岛津氏的翻译,老婆婆的来意也明若观火。我将双手搭在身材矮小的老婆婆肩上,猛地让她来了个向右转。

    “不要!”

    这时岛津氏来了。

    这天晚上,我和岛津氏一起,前往城外的酒栈。岛津氏是“饮老酒辄醉,爱老父酡颜”这首颇有自画像意味的俳句的作者,自然是个了不起的酒豪。可是我滴酒不沾,却居然在酒栈的角落里安坐了一个多小时,一来是岛津氏的德望之力,二来是缠绵于酒栈里的小说般的气氛之功。

    小酒馆前后总共去过两处,为便宜计姑且介绍其中一家。那是间左右为粉壁、天井高高的披厦。房间的后墙不知何故做成粗格子门状,所以尽管是夜间也可以看见街上人来人往。桌子椅子虽已油漆剥落,却像是涂的攒朱漆。我坐在桌前,啃着甘蔗,不时为岛津氏斟酒。

    我们的对面,脏兮兮的一桌二三个人在喝酒。他们背后,靠着白墙边,素陶酒瓮高高堆积,几乎可及天花板。好像说上等老酒都是用白色瓶子装的,而这家店门口的金字招牌上却大书着“京庄花雕”,那恐怕定是吹牛皮了。如此说来,卧在前厅的看家狗也不唯羸瘦得让人不快,而且生了一颗长满痂疮的脑袋。街上来来往往的驴铃声、仿佛是唱莲花落的胡琴声————在这喧闹声中,对面席上的酒客们不知何时开始划起拳来。

    这时一个面生粉刺的男人肩挂着肮脏的吊桶,走近我们的桌子。我向桶中觑了一眼,只见混混沌沌扔满了紫红色内脏似的东西。

    “这是什么?”

    “猪肚子和猪心,这可是下酒的好东西。”

    岛津摸出两枚铜钱。

    “来一个尝尝。少许有点咸。”

    我望着摊在碎报纸片上的二三只内脏,想起了远在东京医科大学(84)的解剖教室。倘是母夜叉孙二娘的酒店倒也罢了,时至今日居然在明亮如昼的灯光下贩卖这种酒肴,老大之国到底不同于凡响。我当然没去动它。(85)

    二十二 大运河

    我们正坐在从镇江驶往扬州的小汽轮的头等舱里。这么说似乎很奢华,而其实这艘船的头等舱与奴隶船的船舱也相差无几。君不见我们便落座在黢黑的盖板之上。而盖板之下,据我揣测一定就是船底。那么称之为头等舱的理由何在?因为总而言之这里总算有个舱室样子,而下等则在船顶上,即使想称之为舱也无舱可称。

    船外是著名的长江。长江水是赭红色的,便是中学生也知道。可是究竟红到何种程度,不泛舟江上看看,则无从想象。我在滞留上海期间,每看见黄浦江水,必然会想到黄疸。如今想来,那一定是因为多少羼杂了海水,才侥幸地仅仅染上黄疸便得以过关。然而长江水的颜色,却远远要比黄浦江红。如若要寻觅相似的颜色,则与铁器的赤锈一般无二。波浪起伏之间,紫烟蒸腾,浩浩荡荡,一望无涯。尤其今天是阴天,这颜色益发显得郁悒。江上除了无数的中式帆船外,还有一艘英国旗翻飞的双桅汽船,正一心一意地斗着浊浪。固然,也许毋庸去斗也可以航行,但其缓慢地溯江而行的模样,总给人以格斗的感觉。我向长江致敬了约莫五分钟,躺在冷冰冰的板上,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我们昨晚十二点钟左右从苏州车站乘上火车,抵达镇江时正值黎明时分。步出车站一看,连黄包车夫都还没聚齐。唯有阴沉沉的柳树上空,盘旋着数羽乌鸦。我们姑且前往车站前的茶馆用早餐,而店家也才刚刚起床,说是无法马上做出面条来。于是岛津氏要茶馆主人将什么东西拿出来。既然是现成的东西,看来不会是什么上等的食品。果然实际上吃了一看,既不像烤麸片又不像豆腐皮,总之是让人不想再吃第二次、颇为暧昧的东西。————在品尝了这番艰辛之后好容易才乘上船,因此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感到困意袭来,原也并不奇怪。

    迷迷糊糊地眯盹了一会儿,举目向外边望去,不知何时汽轮已经驶过了瓜州,芳草青青的堤岸摇晃不定,近在眼前。这里已经不是长江,而是由隋炀帝开凿、全长二千五百英里、世界第一的大运河。然而从船上望去,倒也并不特别雄伟。淡淡的阳光洒落在大堤上,野菜的绿色若有若无,农夫的身影时隐时现,就像从驶往铫子(86)的汽轮窗口眺望葛饰(87)平原一般,甚至让人觉得平淡无奇。我再度衔起香烟,为了将来不得不作的游记,准备拼凑些怀古诗情。然而着手一试,却不似想象的那般容易成功。首先我所构思的,导游书悉数将其破坏无余。今试举数例,余者大体类此。

    我:啊!据说炀帝让人在这长堤上种植万株杨柳,每十里建造一亭。堤犹是旧堤,而炀帝今又何在?

    导游书:堤已非旧堤。尔来五代以降,元、明、清皆定都北京,因需要从江南漕运粮食,曾数度修理运河。望着这长堤草色,追怀炀帝往事,不啻伫立在银座尾张町(88),追忆太田道灌(89)!

    我:河水今天依旧如同往昔一般,悠悠然贯通南北。可隋王朝却有如春梦,忽地土崩瓦解了。

    导游书:河水并没有贯通南北。在山东省临清州,河底早就化作了良田,舟楫往来也只到此为止。

    我:啊,往昔哟,美丽的往昔哟。纵然隋朝已亡,但携着如云的丽姬,泛舟这运河之上,我风流天子的荣华,却好似壮丽的彩虹,横越历史的天空。

    导游书:炀帝并非耽于佚乐。那是大业七年,炀帝准备征伐高丽,为了不暴露意图,表面上有意装作悠闲自在的模样。这条运河也不妨看作为了应付风云突变时漕运粮食的需要而特意开凿的。你没把《迷楼记》(90)、《开河记》(91)之类与正史混为一体吧?那种稗官野史不足为信。尤其是《炀帝艳史》,更是拙劣之至的小说。

    我抽完了烟,同时也放弃了制造诗情的念头。大堤上春风荡漾,一头驴子背上载着个孩童,朝着和汽轮相同的方向走去。

    二十三 古扬州(上)

    扬州城的特点,首先在于其破败不堪。两层以上的建筑几乎见不到。而平房,但凡映入眼帘的,也都显得贫贱粗陋。街道上,路石凹凸不平,到处积满了泥水。在见识过苏州、江州(92)的人眼中看来,说感到悲哀也不为夸张。我坐在沾满泥泞的人力车上,穿过这些街道,到达盐务署门前时,不禁暗想,败落如此,纵然“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也定会索然寡味。

    盐务署前,和石狮一起,哨兵端端正正地站着岗。我们表明来意后,沿着长长的石径,走向里面官衙高大的正门。然后在仆隶的引导下,来到铺着草席的客厅。客厅外院子里,立着梧桐之类。透过树梢,看得见细雨迷蒙的天空。官衙内阒然无声,不知道人在何处。现在依然如是的话,果然欧阳修、苏东坡等昔日的文人墨客当然可以在赏玩本职的酒诗生涯之余,闲暇时处理处理官事。

    稍事等待后,一个看老不老、似少不少、身穿西服的官员走了进来。这便是扬州唯一的日本人、盐务官高洲太吉氏。我们从上海的小岛氏处领得一封致高洲氏的介绍信,否则生性懦弱的我说不定也不会想到来扬州。而即使来了扬州,倘不认识高洲氏的话,说不定也不会游得称心。我知道这么做十分失礼,但在此仍想表示一下对小岛梶郎氏的谢意。读过《上海游记》的诸位君子也许还记得,小岛氏便是那位为了小院里樱花开放而得意非凡、瘦骨嶙峋的绅士。————高洲氏将我们请到大桌对面,快活地聊了起来。据他自己说,外国人在扬州做官,前有马可·波罗,后有高洲氏而已矣。听了此话,我对他大生尊敬之心,不过如今思之,倒也不无吃亏的感觉。今年今月今日今时,涉足扬州盐务署的人,也不过一步之先有岛津四十起,一步之后有我而已矣。

    我们叨扰了一顿面条后,与高洲氏一道走出盐务署大门,去游览扬州市容,于是两三个哨兵一齐向我们举枪致敬。蒙蒙细雨已经停歇,但街道依然一片泥泞。我走在这泥泞之中,一想到又要去凭吊古迹,不由得心中怵然。可是问了问高洲氏,答曰去看画舫。一闻此言,我立时萌生了扬州虽广,我却要遍游全城、寸土不遗的心愿。

    在高洲氏府第小憩片刻,乘上系在门前河岸、上有屋顶的画舫,是又过了不足三十分钟之后。画舫由一邋遢的船夫掌篙,迅即撑进了河道。河面既窄、水色也莫名地发黑。直言不讳地说,与其称之为河,未若称之为污水沟。这黑水之上,游着家鸭与家鹅。两岸或则是污秽的粉壁,或则是贫瘠的油菜田,不时还可见堤岸崩毁,化作了杂木丛生、岑寂的原野。可是无论何处,均毫无名高千古的杜牧诗句“青山隐隐水迢迢”所吟咏的韵致。尤其是忽而出现一座石桥,忽而又见一位半老徐娘走下水边洗濯泥鞋,令我的诗兴吟怀伤痕累累。不过这还算好的。最令我辟易的,还是这大污水沟的臭气。我嗅着这臭气,端坐于舟中,便疑神疑鬼地觉得肋膜一带隐隐作痛起来。然而高洲、岛津两先生却仿佛泛舟于香料之川一般,神色坦然地交谈着。据我所信,日本人在中国住久了,首先嗅觉似乎便会变得麻木。

    二十四 古扬州(中)

    沿着这条水路撑到尽头,有一座穿越城壁的水门。水门有专人守护,但有船来,便随时开门。穿过水门,前面的河道陡然变得开阔起来。画舫的左侧,扬州城高高的城墙绵亘不绝。这城墙上瓦片之间,茑萝缠绕,灌木生长,与杭州、苏州一致无二。河水与城墙交界处堆积的沙洲,土色一直延伸到芦苇丛对面。画舫的右面是一片竹林,竹林中可见一户农家。农家的墙壁上贴满了糕团似的东西。不,此刻这户农家门前,就有一个头戴鸭舌帽的男子,正在频频制造着糕团。原来这是将牛粪做成饼状晒干,冬天作燃料用。

    然而穿出水门后,河水不像刚才那么臭了,景色也随着画舫不断前行而渐增美色,尤其是竹林之后有间古色古香的茶馆。一问这一带的地名,原来叫作绿杨村,甚为风雅。亲耳听到这名字以后,再遥看茶馆里围桌而坐、眺望着运河的茶客,便觉得仿佛人人都不愧为绿杨村里的居民,面具泰平之相。

    少间,我们的画舫前方,出现了另一艘画舫。坐在这画舫上的全为女性。而且掌篙的那位,梳着同日本女孩一样的辫子,插着红色的玫瑰花。我心想,再过五分钟即可追越她们的坐船,到时可要瞥一眼这些扬州美人。可谁知,在城墙尽处,水路也一分为二,她们的画舫向右弯去,而我们的画舫则朝着相反的方向,冷漠地将船首掉转开来。纵眼望去,她们的船从两岸静静相对的芦苇中摇过,后面留下白晃晃的水光。“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我突然感到杜牧的诗并不一定是夸张。仿佛扬州的风物之中,有着甚至能将我也感化为诗人的、某种快意的烦恼。

    画舫由船夫撑篙操纵,排开河面的水草,从高大的石拱桥下穿过。拱券的石块上,记不得是用粉笔还是油漆,总之是白字排列成行,大书着排日的宣言。从这桥下穿出去,画舫按照高洲氏的命令,斜向右岸摇去。那里一片柳树直迫水际,低垂着枝条。

    “刚才那座桥吗?那是大虹桥。这堤岸叫作春柳堤。”

    高洲氏一边喝令停船,一边这样告诉我。

    登上那春柳堤一望,只见隔着道路,麦田对面是草色氤氲的小山。而那小山上,像鼹鼠刨出的土堆似的,排列着小小的土馒头。有墓如此,亦殊不恶。我觉得扬州地底下,连死人仿佛也在微笑。我在柳荫下朝着徐家花园方向信步走去,口中背诵着记忆依稀的缪塞(93)————不过究竟是否为缪塞,颇有点靠不住。我只是信口念诵着柳、墓、水、恋、草之类应景随兴的词语,便总觉得颇类缪塞的诗。

    游览了徐家花园之后,我们又乘上画舫,依旧溯河而上。于是河流前方、久负盛誉的五亭桥渐展芳颜。五亭桥,一名莲花桥,也是座拱形石桥,桥中央一座,左右各两座,合计造有五座亭子,是一架甚为奢华的桥。亭柱、栏杆皆涂成幽寂的朱红色,虽奢华,却不浓艳。只觉得桥基石头的颜色,不妨再带点古味。可是大体的感觉,是极尽中国式的风雅,几乎到了与蔓延于四周的柳树、芦苇多少有点不尽谐调的地步。看到这座桥的娇姿在幽蓝的天空烘托下,展现在柳林之中时,我不禁面露微笑。西湖、虎丘、宝带桥————这些固然不能说恶,然而使我沉浸于幸福之中的,至少自上海以来,便首推扬州了。

    二十五 古扬州(下)

    “————五亭桥畔有座喇嘛塔。据说此寺叫作法海寺,涂成土红色的正殿自不待言,连喇嘛塔也荒废至极。然而疏落的竹林上空,高大的辣薤形塔身巍然耸立,不乏壮观感。我们在寺内溜达一圈后,再度乘上画舫。

    “河两岸一成不变,寂寥的芦苇茁壮茂密,间或长着柳树和槐树。法海寺对岸好像是乾隆帝的钓鱼台。在这水乡风景中,有一座古亭。水路穷处,是平山堂坐落其上的蜀岗。便是从画舫上遥遥望去,松林、麦地和红土山崖错落有致的蜀岗,也显得颇富画趣。岗上春云静静地浮动,不时展露出蓝天————或许这种微妙的光线变化,也助了一臂之力。

    “然而弃舟登岸后,见蜀岗————至少据称系欧阳修兴建的平山堂一带,是甚为闲雅的去处。堂在法海寺境内,与大雄宝殿并立。跨进凉飕飕散发着尘埃气息、幽暗的堂内,我不知为何竟自感到庆幸。我辨读匾额、楹联,观赏栏外景致,在堂中徘徊少时。堂主人欧阳修自不待言,曾来此一游的乾隆帝也一定和我现在一样,赏玩过这份悠悠自适的闲性逸致吧。在此意义上,我固凡俗,却也与古人默会神交了一番。堂前亭亭玉立着两棵白干松树,高凌于檐瓦之上。我仰视着这白松,想起了郑苏戡先生的阳台外边,也栽有这种树。为松树梢头所遮蔽的空中,杜鹃不绝地鸣啼飞过。……”

    我信写了一半,“啊”了一声,向高洲氏颔首致意。高洲氏其时正端了一碗草决明,劝我饮用。————我们参观完名胜后,返回了高洲氏的府第。这府第面对一个宽敞的院子,说得好听些像中国的茅庐,说得不好听近乎破草房,是一幢草顶建筑。可是花草繁多的院子远非破草房之类所能联想。尤其此刻暮色苍茫,千日莲和雏菊隐隐约约,让人萌生近似明星派和歌(94)的心情。————我瞩眺着窗外的院落,将尚未写完的信抛在一边,缓缓地啜着滚烫的草决明。

    “只要喝这个就可以祛病延年呐。我是咖啡红茶一律不喝,早上晚上光喝这个。”

    高洲氏面前也放了只茶碗,鼓吹着草决明的功效。按所谓草决明,是用决明子的籽实煎制而成,加入牛奶和砂糖后,作为饮料殊为不恶。

    “就是何首乌一类吗?”

    岛津氏喝了一口,拭去沾在唇髭上的点滴。

    “何首乌那玩意儿是淫药呀,草决明可完全不同。”

    我不理会他们的谈话,重新写起信来。

    “————我们预定今夜在高洲氏家中借宿一晚之后,返回镇江。可能在镇江与岛津氏分手。我在苏州时曾和岛津氏大吵过一场,可是此刻却在后悔何以竟会同这般好汉吵架。关于此点敬请放心。

    “好像坊间风传,高洲氏是年俸好几万元的大官。这间屋子里就放着紫檀卧床,陈设着各色古董,比宾馆远为豪华。不过由于卧榻不够,我只得安于在长沙发上与岛津氏同衾的命运。听说还得头和脚为伴,枕头分置两头,不知道我的头何时会被岛津氏的脚踢飞。岛津氏的双脚曾踏破赤县山河,我知道它们是何等厉害。想到这双脚要在我的枕边横躺整整一夜,的确不是件令人快慰的事。我像古时候袈裟御前决心痛挨盛远的拳脚(95),安静地独自就寝一般,今晚预先……”

    我急忙将信藏起。

    “信写得很长嘛。”

    岛津氏仿佛心绪不宁似的,在屋内踱来踱去,扫了我的信一眼。没准岛津氏自己内心也忐忑不安,担心会被我踢飞脑袋。

    二十六 金山寺

    “对联的文字也变了嘛。你看看,那里贴的是‘独立大道,共和万岁’。”

    “果不其然,这一副也是新的,写着‘文明世界,安乐人家’。”

    我们坐在人力车上上下颠簸,一面交谈着。狭窄的街道两旁店肆鳞比,小吃店、小客栈,个个显得脏兮兮的。门口贴着红纸门联,读来大抵便像刚才的对话中提及的,写着新时代的对子。我们此刻所走过的,不是吴中门户镇江,而是“西历一八六一年根据《天津条约》被迫开放港口”的、民国十年的镇江。

    “看见那个穿大红衣服的小孩子了吗?”

    “啊,看见了。一个胖胖的妇人抱着。”

    “对对对。那是生了天花。”

    我突然想起来,这四五年已经不再种牛痘了。

    交谈之间,我们的人力车抵达了镇江火车站前。可一查时刻表,开往南京的火车离上车还有一个多小时的余裕。既然还有余裕,就没有道理不去那座山上佛塔遥遥在望的金山寺看看。我们商议一定,立刻又做上了人力车的上客。但说是立刻,其实一如既往,为了讨价还价,照例又花去了十来分钟。

    车子最初经过的,是滚地龙连绵成片、颇为原始的贫民窟。那滚地龙屋顶铺的全是稻秸,几乎看不到涂了泥的墙壁,多系蒙上芦席或苇箔做成。男男女女踥蹀往来,人人面色凄楚。我望着草棚后挺拔的芦苇,竟至疑心可能再次染上天花。

    “怎么样,那条狗?”

    “一根毛也不长的狗委实少见,看上去挺吓人的。”

    “像那样的,全是梅毒啊。听说是被苦力之辈传染上的。”

    车子其次经过的地方,有河流,有木材店————总之像个木材堆积场。这里家家屋檐下贴着红纸片,上面排列着“姜太公在此”的字样。这一定是和“为朝御宿”(96)一样的咒文。渡河到对岸,穿过凄凉的街道,只见红墙环绕,寺门挺立。门前,一个乞丐端坐在松树底下,不知何故在做深呼吸。说不定那是为了乞哀告怜而故意做出痛苦的表情。

    金山寺当然就是这座古庙。我们弃车步行,在寺内巡游了一圈。可是无奈还得赶火车,无心悠闲地仔细观览。此寺倚山而建(据说从前这里是个岛屿),层层大殿一层高过一层。沿着其间的石阶上上下下,极目望去,粗略的感受,自然就像未来派的绘画,莫名地错综复杂。而当时的印象,这段记在手册上的无疑就是,姑将它抄写下来,大体便是这种格调。

    粉壁。红柱。粉壁。干燥的路石。宽阔的路石。忽而又是红柱。粉壁。横梁上的匾额。梁上的金色、红色、黑色。大鼎。僧头。头上的六个灸痕。长江的波涛。泛着赭色泡沫的波涛。无边无际起伏不定的波涛。塔顶。雕甍上的草。塔顶雕甍划破天空。嵌在墙壁上的石刻。金山寺图。查士票(97)的诗。翩翩飞来的燕子。粉壁与石栏。苏东坡木像。雕甍的黑色、柱子的红色、墙壁的白色。岛津氏窥视着照相机。宽阔的路石。帘。突如其来的钟声。落在路石上的葱的色彩。……

    似乎仅仅这么写来,读者恐怕会莫名其妙。然而如若不算作读者已经明白领悟,则非得重新写来,自寻麻烦。麻烦之类,倘是平常自然是在所不辞。可是我眼下人在名古屋,加之旅伴菊池宽发了烧,正在病床上呻吟。务请诸位高抬贵手,姑且算作已然明了。写完了这一回,我还得赶赴菊池的病房探病。

    二十七 南京(上)

    抵达南京的当天午后,我匆匆忙忙地和一位叫作什么来着的中国人,为了一览市容,照例又做上了人力车的上客。斜晖流金的街头,屋宇鳞比中夹杂着洋房,房屋后面可见麦田和蚕豆地,还有白鹅戏水的池塘。而且相对而言较为宽阔的街道上,行人疏疏落落。向导游的中国人一打听,说是南京城内五分之三化作了农田或荒地。我望着路旁的柳树、圮毁在即的土墙、成群飞舞的燕子,沉浸于怀古之情,同时也想到倘若买下这么一块空地,没准便能做上了暴发户。

    “要是有人趁现在买下来多好。浦口(南京对岸的城镇)发展起来的话,地价肯定会暴涨。”

    “那不成的。中国人都不考虑明天的事,不会有人去买地的。”

    “那你就一个人考虑好了。”

    “我也不考虑。首先不可能考虑。不是被烧掉房子,就是被砍掉脑袋,明天的事没人搞得懂。这点和日本不同。反正现在的中国人不去关心孩子的未来,而是沉湎于美酒和女人。”

    交谈之间,街道上开始出现了服饰店、书店之类热闹的店肆。我在爬灵岩山的归途几度迷路,结果终于日暮途穷,又是连驴带人冲进水田,又是被雨水淋得如同落汤鸡一般,受了不少磨难。作为其纪念,小羊皮鞋上开了两三个大洞。幸而看到一家鞋店,我痛感有买鞋的必要,赶紧下令将车子停到这家鞋店的橱窗前。

    走进店内一看,铺面比想象的要大,而鞋匠却只有两人,孜孜矻矻地在做鞋。四周的大玻璃橱里,陈列着西洋式的鞋子,当然也有各式中国鞋。黑鞋、桃红色的鞋、淡蓝色的鞋————中式鞋全是缎面,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男鞋女鞋,排列在夕晖之中,也并非不给人以莫名的美感;加之站在账台边的店主人又是个肤色白皙、面色温柔,因而益发令人心悸的、单目斜视的男子:我一面感受到某种罗曼蒂克,一面开始物色现成的鞋子。也许这家店里,货架的某处,会有用人皮缝制的纤巧的女鞋亦未可知。————心底多少存有这种念头。不过我买的鞋子却一点也不罗曼蒂克,是双正价六元的高腰靴子。颜色是————后来我足登这双鞋子邂逅村田乌江君,曾遭到了他的残酷批评:“好怪的颜色呀,简直像穿着皮色在走路嘛。”实际也的确如此,像黄不黄,像黑不黑,是一种奇妙的红色。

    穿上新鞋子后,又乘车奔通往贡院的道路而去。贡院是从前的文官考场,据说面积约三万坪(98),总共二万零六百间,规模之大,令人咋舌。匆匆一过的观感是,和长排平房无大差别。可是,在夕阳西沉的空中巍然耸立、唯有粉壁微微泛白的明远楼下,无数的飞甍连绵栉比,这景色岂只令人觉得铺张,更显得无比荒凉。我望着这屋顶,陡然感到普天之下的考试制度统统无聊之至。同时也想为普天之下的落第书生奉献上满腔的同情。诸君之所以考试落第,并非因为诸君无能,仅仅是因为不幸的偶然。古来中国的小说家为了化这偶然为必然,以诸处贡院为舞台,创作出了因果报应的鬼怪故事。可是那不足为信。非也,这些故事毋宁是证据,证明他们也明白无误地知晓,在考试的及落上,偶然是何等地横行无阻。尽管诸君名落孙山,但诸君的能力却不容置疑。因为一旦怀有疑虑,则诸君不唯葬送了自己,而且还将陷诸君的前辈、诸考官们为精神杀人犯。君不见如我之辈,纵然考分不及格,可对于我自身的能力,却不曾夹杂丝毫的疑念。因此当时的考官诸公与我交往时,也并不感到良心的呵责……

    “贡院本来还更加大的。”

    导游的声音猝然惊醒了我的胡思乱想。他回首看着我,手指着蝙蝠点点飞舞其上、悲凉的瓦屋顶。

    “这儿一度曾经用作选举议员的会场,从去年开始被大举拆毁了。”

    我们的车子在交谈之间,向闻名内外的秦淮河驰去。

    二十八 南京(中)

    我坐在宾馆的西式房间里,口衔着带焦煳味的雪茄,记录着昨天匆匆一游的秦淮景色。此处是日本人经营的旅舍,室内一隅戳着的色彩浓艳的涂漆屏风,令我苦痛不已;加之劣质白脱油烤制的面包,从刚才起就憋在我的胃囊口上:我多少感到了乡愁,同时拼命走笔疾书。

    “过秦淮河夫子庙。时既已薄暮,门锁,不令人入。门前见一老说书人,为多位闲人所围,在讲《三国志》。掌中扇子,舌头谐谑,仿佛如日本街头说书者。

    “自桥上眺望,秦淮乃平凡之污水沟也。河幅宽略似本所竖川(99)。两岸人家栉比,云皆酒楼、妓馆也。人家上空见新树梢。无人画舫三四,系泊暮霭中。古人云:‘烟笼寒水月笼沙。’此般风景已不可见。今之秦淮,可曰乃俗臭纷纷之柳桥(100)也。

    “于水畔饭馆吃晚饭。云乃一流酒楼也,然室内不甚绮丽。柱雕菊花,涂以漆。地板西瓜子散落。水墨四君子轴笔法拙劣。毕竟今日中国之菜馆,仅可满足味觉之享受,余者未可与之谋也。八宝饭佳。所费计入小账,二人共三元二角。用膳际,邻室闻胡琴声,歌声随之继起。昔日一曲《后庭花》愁杀诗人,然东瀛游子无多恨也。口噙青黑色鸡卵(101)大嚼,与醺醺微醉之导游议明朝日程多时。

    “步出饭馆,夜色已深。家家电灯。光照妓女之人力车,宛然如行代地(102)河岸。然不见一姝丽。我疑《秦淮画舫录》中之佳丽,不夸张者有几人哉。若夫《桃花扇》香君之辈,岂独秦淮妓家,遍历四百余州,恐亦无一人焉。……”

    我猛地抬起头来。只见报社的五味君(103)身穿中式服装,伫立桌前,看上去似颇暖和的黑马褂儿上外罩蓝色大褂儿,评之为威风凛凛也不算夸张。我在寒暄之前,先对其中式服装表示了敬意。(后来我的中式服装让北京的日本人诸君大为恼火,的确是这位五味君的坏影响。)

    “今天我来领路。咱们上明孝陵和莫愁湖去。”

    “是吗,那就赶快走吧。”

    我与其说想游览名胜,不如说想早点消化掉胃里的面包,赶紧穿上了外套。

    一个小时之后,我们两人走在通向钟山明孝陵的堂皇雄伟的石桥上。孝陵由于长毛贼(104)之乱,殿堂楼阁大抵都被烧毁,纵望四方,满目唯见荒草。这离离荒草中,矗立着高大的石像,残存着宫门基石。毕竟不同于奈良郊外的绿芜,不是追怀身佩银剑的少年公子的那种寂寥。便是眼前这座石桥,石缝里也处处开满了蓟花,无须加工,便是怀古的诗境。我忍住不适欲呕的感觉,仰望钟山松柏,苦心冥想着前人的一首“六朝金粉”云云的诗。

    陵墓本身————不知确否如此,总之巍然耸立的,是高得出奇的石壁。石壁正中,是一个似乎连汽车也可以畅通无阻地斜向上方的隧道。连这隧道的高度,也只占了墙高的四分之一。我伫立在隧道前,举目仰视着浅黑色石壁上方晚春时节高远的蓝天,仿佛觉得自己的身体小得好似一只小鸟。随后往那儿石径上杂草丛里,吐了几口酸水。

    穿过隧道,沿着石阶向上,终于登上了陵墓的最高处。那里既无屋顶也无柱子,只剩下一圈红墙。四周草木葳蕤,墙上满是涂鸦痕迹————照例是满目荒凉。然而站在陵上骋目四望,只见纷纷群燕飞舞,方才经过的那座石桥自不待言,正殿、郭门、淡白色的陵道————阳光普照下,苍莽河山,遥遥向远方伸展开去。五味君仿佛睿山(105)的平将门(106)一般,悠悠然迎着春风,俯瞰着点点从眼底下走过的几个男女。

    “你瞧,今天西门外有高跷队表演,好像看客很多。”

    然而头戴鸭舌帽的纯友(107),因为口中满含着酸水,连动问一声高跷队是怎么回事的力气也没有。

    二十九 南京(下)

    回到宾馆后,我径直爬上床去。胃照样疼痛不止,好像还有点发烧。我竟觉得仿佛自己会躺在这张床上,空怀旷世的大志,一命呜呼。我向前来送茶的束发的女茶房打听有没有按摩的。她说没有纯粹按摩的,但是有兼做按摩的剃头匠。我说剃头的也好,开澡堂的也行,赶快把他叫来。

    女茶房慌忙退下后,我掏出和久米正雄配对买的镍壳表来一看,两点刚超过几分钟。今天只游了孝陵,没去莫愁湖就打道回来了。在西湖吊过苏小小,在虎丘吊过真娘,因此也想去凭吊一下三大美妓之一的莫愁。但是落得眼下这种地步,便身不由己了。今天同五味君去秦淮的菜馆吃午饭时,我正想喝鲍鱼汤,突然一阵剧烈的胸闷袭来,难受得连话也说不出。说不定与胃病同时,肋膜炎也再度发作了亦未可知。想到此,我益发疑心自己五六分钟之内便会命归黄泉呜呼哀哉。

    少顷,忽然有人说话,我抬起埋在床上的脸,只见一个中国彪形大汉站在床前。我受到轻微的冲击。当真在那涂漆屏风前突然发现这么一个半截塔,任谁都不会感到心情舒畅。而且他一看见我,立即悠悠然动手卷起中式衣服的袖子来。

    “你要干什么?”

    尽管遭我高声怒斥,他却丝毫不动声色,接着只回答了一个词:

    “按摩!”

    我不禁苦笑,对他做了个“来吧”的手势。可是这位兼做剃头匠的按摩师傅,既不揉捏也不敲叩,仅仅是从颈部向背部,按部就班一味地拧着肌肉,然而却绝不可小觑。我感觉到全身的酸痛渐渐舒缓,信口开河地连声称赞:“好!好!”

    然后睡了两个小时左右午觉,元气大大恢复。五点钟约好了同五味君和多贺中尉————多贺氏是我少时爱读的《家庭军事谈》的作者。我用的仍是他当年的署名、最令我感到亲切的多贺中尉这一名字,而其现用名我却至今也不得而知。这位当年的多贺中尉约定请我吃饭。于是我又是刮胡子,又是穿黑色西服,五点之前整装完毕。

    那天晚上我和多贺中尉一面啃着海带和鱼干,一面谈论《家庭军事谈》。这海带、鱼干是根据所谓抵抗疗法(108)而编排出来的、阴险毒辣的菜谱的一部分。中尉一见之下,极具武人气度,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然而谈吐却也不拙笨。我同中尉聊聊桂月先生(109)的闲语,同另一位年轻的陪客谈谈江南风光,暂时忘却了病体。尤其是这位陪客,连吃干栗子时,也表现得甚为优雅,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我们用毕晚餐,坐在客厅里又交谈了一会儿。这里陈设着中国的出土文物,描绘着鲜红山峦的俗子村夫的画,还有仿佛是古董的东西。我已被那架涂漆屏风折磨了半晌,因此漫然坐在这客厅内的安乐椅上,感到由衷的愉快。加之中尉幸而似乎还并不独具只眼,足以就唐三彩之类大展辩才。

    未几,话题转到了疾病上来。

    “在南京,怕的就是生病。自来在南京生了病,要不赶快回日本,没有一个人保得住性命。”

    多贺中尉喷着酒气,既像是不经戏谈,又像是一本正经,下了一个甚不可靠的结论。“没有一个人保得住性命。”听到此话,我陡然再次疑神疑鬼起来,担心自己会一命归西。同时下定了决心,明天栖霞寺也不看了,莫愁湖也不看了,坐上头班火车径直赶回上海去……

    翌日赶回上海的我,在细雨迷蒙的后日早晨,坐在里见医院的诊察室里,接受叩诊与听诊。一番诊察结束后,里见大夫一面洗手,一面对我露出笑颜。

    “哪儿都没问题,大概是神经作用吧。”

    “但是我还得从汉口赶到北京去……”

    “这种旅行是不要紧的。”

    我总之很高兴。但高兴之中却也夹杂了失望,专程赶回上海,结果却徒劳往返。里见大夫是位优秀的医生,但令人遗憾他不是优秀的心理学家。倘若我是医生,哪怕是无病无灾,也一定会作出如下诊断:

    “右肺有轻微炎症。建议当即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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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本乡台、蓝染桥,皆东京地名。

    (2)本乡台、蓝染桥,皆东京地名。

    (3)疑为前门牌香烟。

    (4)户山原,东京新宿区地名,今早稻田大学文学部附近。

    (5)动坂、田端,皆东京地名。

    (6)动坂、田端,皆东京地名。

    (7)指大阪每日新闻社。

    (8)约翰牛(John Bull),指英国人之典型。

    (9)山姆大叔(Uncle Sam),指美国人之典型。

    (10)呷(Jap),对日本人的蔑称。

    (11)当时一等车为白色车票,三等车为红色车票。

    (12)雄狮牙粉、仁丹都是日本商品。

    (13)麻雀岗为今莫斯科大学所在地,当年拿破仑就是站在这里俯观莫斯科城大火的。

    (14)朱迪·戈蒂埃(Judith Gautier,1845——1917),法国作家。著名文人泰奥菲尔·戈蒂埃(Théophile Gautier,1811——1872)的女儿。曾跟一位叫Tin-tun Ling的中国人学过汉语。译过李白、杜甫诗,但芥川认为其译诗“八成是创作”。

    (15)月岛,东京地名,在中央区,西临东京湾,从前是名副其实的赏月的去处。

    (16)町,日本的长度单位,一町约合一百零九米。

    (17)日里,日本长度单位,一日里为三十六町,约合三千九百米。

    (18)俳谐,即俳句,日本传统诗体之一。十七音节,三顿,即五、七、五。据称系世界上最短的诗体。

    (19)偕乐园,当时东京日本桥的一家中餐馆,多文人出入,店主沼源之助是芥川中学时的前辈。

    (20)即下文提到的谷崎润一郎。

    (21)bloody,very的俗语,原有“血淋淋的”之意。

    (22)出身水户、被剥夺藩籍的武士(即“浪士”)是江户末期“尊王攘夷”运动的中心。

    (23)杨维祯(1296——1370),字廉夫、铁崖、号铁笛。元诗人,绍兴人。

    (24)池田桃川(1889——1935),汉学家。

    (25)彭玉麟(1816——1890),字雪琴,清末湘军将领,衡阳人。

    (26)本乡曙町,东京地名。

    (27)朱熹(1130——1200),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称紫阳,宋代大儒。

    (28)何绍基(1799——1873),字子贞,号东洲,晚号蝯叟。清诗人,书家。有《东洲草堂诗钞》等。

    (29)孙君泽,号子潇,元代画家。

    (30)1796——1850年间。其时著名诗人龚自珍、舒位等人创“新体”,为时所称。

    (31)恽格(1633——1690),字寿平,号南田、白云外史。江苏人,清初画家,诗书画俱长,尤擅没骨花鸟。清六家之一。

    (32)《西湖佳话》,十六卷,古吴墨浪子辑,成书年代不详,传入日本较早。

    (33)指油条。

    (34)原文用繁体字“塊”,恐为“鬼”之讹。

    (35)宗方小太郎(1864——1923),曾参加中日甲午战争,后在上海设东方通讯社,并参与同文书院的创建。

    (36)井伊直弼(1815——1860),江户末期大老(最高行政官),因将军继承人问题与水户藩对立,并未获敕许即与外国缔约,镇压反对派,后遭暗杀。

    (37)乃木希典(1849——1912),帝国主义军人,日俄战争的“英雄”,明治天皇驾崩时与夫人自杀殉死。

    (38)《将军》发表于《改造》1922年1月号,因明显地讽刺了乃木希典,招致当局不快。

    (39)景星杓(1652——1720),字亭北,清代学者。

    (40)武林磐雄(1880——1962),又名盛一,号无想庵,小说家。

    (41)押川方存(1876——1914),号春浪,以“军事爱国冒险未来小说”出名。

    (42)旅顺海战,指日俄战争期间,日本联合舰队与俄国旅顺舰队之间的海战。

    (43)小宫丰隆(1884——1966),作家,芥川的前辈友人。

    (44)南部修太郎(1892——1936),小说家。与芥川有师徒之谊。

    (45)花邸,东京浅草的游乐场,今犹存。

    (46)指当时浅草的凌云阁,十二层,砖造。

    (47)箱根,在神奈川县,为风景胜地。

    (48)丰岛与志雄(1890——1955),小说家,曾与芥川一起创刊同人杂志。

    (49)当时东京市内染井(地名)设池养鱼,专供客人垂钓。

    (50)xiao穴隆一(1891——1964),油画家,芥川密友。

    (51)王翚(1632——1717),字石谷,号耕烟散人、乌目山人等,清初画家,擅山水。

    (52)《圆机活法》,类书,二十四卷。明王世贞校订。分天文、时令、节序、地理等四十四门,载古典、故事、熟语、成句等,供作诗者参考。

    (53)高野山,和歌山县内的古寺,真言宗总本山,据说由弘法大师(空海)开山。

    (54)小杉未醒(1881——1964),号放庵,油画家。

    (55)佐佐木茂索(1894——1964),小说家、记者,曾师事芥川。

    (56)乌巢禅师(741——824),唐代禅宗高僧,追谥圆修禅师。

    (57)编者注:中国伊斯兰教部分清真寺的别称,此处指杭州凤凰寺,是我国东南沿海四大清真古寺之一,始建于唐代。

    (58)仲见世,浅草观音堂前的街道,甚窄,两边为各类小商店。

    (59)心斋桥路,大阪的商业街,很繁华。

    (60)岛田数雄(1866——1928),号太堂,时为《上海日报》主笔。

    (61)皮埃尔·洛蒂(Pierre Loti,1850——1923),法国小说家。曾作为海军军官周游世界,作品富于异国情调,有以日本为题材的《菊子夫人》等。

    (62)曲亭马琴(1767——1848),江户后期小说家,《南总里见八犬传》为其代表作。

    (63)《神稻水浒传》,江户末期的连环画名作,岳高定高画。

    (64)《本朝水浒传》,建部绫足作,1773年出版。

    (65)恺撒·博尔吉亚(Cesare Borgia,1475——1507),意大利政治家。为了统一意大利,不辞采取任何手段,被视为玩弄权术的政客典型。

    (66)明治七年,即1874年。

    (67)今关寿麿(1882——1970),汉学家。长年住在北京,曾任斋藤实的幕僚,重光葵的对华问题顾问。

    (68)戈雅(Francisco José de Goya y Lucientes,1746——1828),西班牙画家。

    (69)蝙蝠阿安,世话狂言《与话情浮名横栉》的主人公,因背上刺一大蝙蝠而得名。

    (70)明治四十四年(1911年),杂志《层云》创刊,提倡无季题、自由律的新倾向俳句,被称作层云派。

    (71)指谷崎润一郎。他曾于1918年来华旅行,回国后写了《苏州纪行》、《上海交游记》等游记。(编者注:收入本丛书《秦淮之夜》一册。)

    (72)《吴越军谈》系描绘中国春秋时代吴越兴亡的小说,十八卷,大阪人清池以立作,成书于元禄年间(1688——1704)。

    (73)谐吴音:“问问看。”

    (74)日语中“问”发音同“门”,吴语亦然。

    (75)尼禄(Nero Claudius Caesar,37——68),罗马皇帝。公元64年的罗马大火据说是他为了寻求诗意(一说是为了制造镇压基督教的借口)而纵人放火的。

    (76)不忍池,位于东京上野。

    (77)疑或为王禹偁。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宋诗人,有《小畜集》。

    (78)“八鸪”系谐音,原文为片假名,故有此问。

    (79)《自然与人生》,德富芦花(1868——1927)的散文名作,1900年出版。

    (80)《联芳楼记》,载明瞿佑(1341——1427)著《剪灯新话》卷一。故事舞台为吴郡即苏州,主人公为薛姓姐妹。

    (81)岛根县松江市,日本著名水乡,市名系仿上海松江,芥川曾游之。

    (82)敷岛,日本别称。此处指敷岛牌香烟。

    (83)三越,日本的著名百货店。

    (84)今东京大学医学院的旧称。芥川学生时代曾去参观过。

    (85)日本人的肉食习惯,始于明治维新后学习西方的风潮,而食动物内脏,则是二战后的事了。

    (86)铫子,千叶县铫子市,位于房总半岛顶端。

    (87)葛饰,东京的一个区,当时是郊外。

    (88)银座尾张町,今称银座四丁目,当时为东京最繁华的地区。

    (89)太田道灌(1432——1486),室町时代的武将、歌人,江户城的创建人。

    (90)《迷楼记》,宋传奇小说,又名《炀帝迷楼记》。旧题韩偓著,实出于宋人依托。

    (91)《开河记》,宋传奇小说,又名《炀帝开河记》。旧题韩偓著,实出于宋人依托。

    (92)江州,九江古称。但此时芥川尚未去九江,此处疑应为杭州(日语“江”、“杭”发音同)。

    (93)缪塞(Alfred de Musset,1810——1857),法国浪漫主义诗人,小说家。

    (94)明星派,源于与谢野铁干(1873——1935)主编、于1900年创刊的杂志《明星》,这一派歌人又被称为“星堇派”,表现出浪漫主义风格。

    (95)袈裟御前是《平家物语》中的美女,嫁与源渡为妻,失身于远藤盛远后自杀。盛远剃度出家,后称文觉上人。芥川曾以此为题材,写过小说《袈裟与盛远》。

    (96)源为朝(1139——1170),著名武将。日本的旅馆往往挂出这种广告牌,声称名将曾在此留宿。

    (97)“票”疑应为“标(標)”。查士标(1615——1698),明末清初诗人、画家。字二瞻,号梅壑散人、懒老。有《种书堂遗稿》。

    (98)一坪约为3.2平方米。

    (99)竖川,东京墨田区(原本所区)一河名,注入隅田川。

    (100)柳桥,在今东京台东区,从前为烟花巷。

    (101)疑指皮蛋。

    (102)代地,东京地名,在今台东区藏前。

    (103)未详。应为大阪每日新闻社的记者。

    (104)指太平天国之乱,作者秉持的是正统史观。

    (105)睿山,即比睿山,在滋贺县琵琶湖畔。

    (106)平将门(?——940),平安中期起兵叛乱的武将。

    (107)藤原纯友(?——941),平安中期的武将,与平将门同时在濑户内海起兵叛乱。

    (108)以增加抵抗力来治病的疗法。

    (109)大町桂月(1869——1925),文学家,晚年曾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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