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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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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昨天,我从本乡台(1)顺坡而下,向蓝染桥(2)信步走去。这时,两位青年绅士迎面上坡而来。同别人一样,出于男人的轻薄,相交而过的倘非女性,我也极少会去注意。然而此时不知何故,相距还有大约十多米,便留意起对方的风采来。尤其是其中一位身着淡青西服,外披风衣,配上血色甚佳的瓜子脸和银柄手杖,给人以潇洒倜傥的感觉。二人一面说着什么话,一面缓缓地迈步走来。正当擦肩而过时,我的耳朵出乎意料地猝然捕捉住一个感叹词“哎哟”。哎哟!我感觉到了心脏的搏动。这并非因为惊愕他俩是中国人,而是因了这偶然飞入耳廓的“哎哟”二字,种种记忆苏生过来的缘故。

    我忆起了北京的紫禁城;忆起浮在洞庭湖上的君山;忆起了南国美人的耳朵;忆起了云岗、龙门的石窟;忆起了京汉铁道的臭虫;忆起了庐山的避暑胜地、金山寺的塔、苏小小的墓、秦淮河的菜馆、胡适氏、黄鹤楼、大门牌香烟(3)、梅兰芳的嫦娥。同时也想到了因为胃肠的疾病而中断了三个月的我的游记。

    我回首望了望他们,他们当然照样悠悠然谈论着什么,沿着霜后初晴的坡道走了上去。然而在我的耳中,那声“哎哟”却依然萦绕不绝。他们大约是从寄宿处外出公干的吧。没准儿其中一人便像《留东外史》里的张全一样,正要前往户山原(4)的杂木林中,与女孩子幽会亦未可知。而另一位呢,似乎也和小说中的王甫察相同,有一位相好的艺伎。我一面驰骋着对他们是失礼的想象,一面走到蓝染桥车站,坐上驰往动坂(5)的电车,返回位于田端(6)的家。

    回家一看,大阪的报社(7)来了一份电报,内容是“原稿拜托”。我每每给薄田氏平添麻烦,思之惶恐不安。不过老实坦白说,尽管诚惶诚恐,但当肚子不适,或是连日睡眠不足、全无兴致时,也不是没有过掷笔抛荒的时候。然而看到这封电报后,一种急切地想将《上海游记》的续篇写出来的心情油然而生。于是这一声“哎哟”在我的耳际留下了难忘的回响,于薄田氏于我自己,都成了意外的福音。

    我所通晓的中文词语,勉勉强强只有二十六个。其中之一竟偶然地飞入了我的耳廓,并且总之唤醒了什么东西。这件事说得夸张点是天缘。固然,倘为恼于我的不通之文的读者设身处地地考虑的话,比之天缘,毋宁当称天灾亦未可知。不过,若称之为天灾,则读者也要不屑一顾了。对于无意中听到一声“哎哟”,彼此都应当感谢才是。这就是在着手写作正文之前,要加上这段前言的理由所在。

    一 车中

    坐上驶往杭州的火车后,列车员前来查票。这位列车员身穿橄榄色制服,头戴嵌有金线的贝雷帽。与日本的列车员相比,似乎不太灵活。当然这样想是我们的僻见在作祟。我们甚至对列车员的风采,也动辄挥舞我们的规尺。约翰牛(8)认定倘不作道貌岸然态,便非绅士。山姆大叔(9)断言倘无金钱便非绅士。而呷(10)————至少在起草游记时————则以为倘非一掬旅愁之泪,沉醉于风景之美,做出游子之态,便算不得绅士。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不应为这种僻见所包囿。我在这位怡然自得的列车员验看车票之际,发表了这番僻见论。当然不是对着中国列车员高谈阔论,而是向着为我导游、共赴杭州的村田乌江君大发宏论的。

    火车开了许久许久,窗外始终是菜田和紫云英盛开的原野。不时会有羊儿、碓房出现,还看见大水牛慢吞吞地走过田间小道。五六天前,也是和村田君一道,漫步在上海郊外时,突然一头水牛堵住了去路。若是动物园的栅栏内倒也罢了,咫尺之外与这么一头怪物遭遇,在我还是头一次,惊奇之际,不禁退却了那么小半步。于是立刻遭到了村田君的轻蔑:“胆子好小啊。”今天当然不会惊叹了,不过稍稍觉得有点儿稀奇,刚想说:“哎,那儿有头水牛。”可终于压住了没说,故作泰然自若的神态。村田君在那一瞬间肯定很钦佩我也变成了颇为像样的中国通。

    车厢里分成小间,每间可乘八人。当然这一小间里,除了我们两个并无他人。小间正中的桌上,放着茶壶茶碗。不时会有青衣侍者送来热毛巾。乘坐起来并不觉得不舒适,但我们坐的这是一等客车。说到一等车,我想起有一次从镰仓偶尔坐上一等车厢,让人折福的是居然单独与某位亲王相对而坐,真是不胜惶悚之至。而且当时我拿的是红票还是白票(11),自己也不甚了了。……

    二 车中(承前)

    不知何时火车已过了嘉兴。偶向窗外一望,只见家家临水而建,其间石桥高高拱立。水中似乎也清晰地倒映出两岸的粉壁,加之两三艘仿佛是南画里画出来似的船儿系在水际,透过嫩芽初吐的柳枝,望着如许风景,陡然涌起某种类似中国情结的感觉。

    “哎,那儿有桥啊。”

    我得意非凡地说道。因为我以为桥大约总不至于像水牛那样,招致轻蔑。

    “嗯,有桥。那种桥挺不错的。”

    村田君立即赞成道。

    那座桥刚刚隐没,这下又是一望无际的桑园,桑园尽处是画满广告的城墙。在古色苍然的城墙上用鲜艳的涂料画上广告,是现代中国的流行时尚。无敌牌牙粉、双婴牌香烟————这类牙粉香烟广告在沿线所到各站,几乎无处不见,中国到底是从什么国家学来这套广告术的呢?其答案便在于此地也无处不有的雄狮牙粉及仁丹(12)之类俗恶之极的广告。日本在这一点上,委实是尽了邻邦之厚谊。

    火车外面依旧是菜田和紫云英盛开的原野。不时还会从松柏之间,露出一二古冢。

    “哎,那儿有坟墓啊。”

    村田君这次没像桥时那样,响应我的兴叹。

    “我们在同文书院的时候,就常常从那种倒塌的坟墓里,偷了头盖骨回来。”

    “偷回来做什么?”

    “做玩具玩。”

    我们一面喝着茶,一面谈论着诸如用烤焦的脑髓做药医治肺病、人肉的滋味颇类羊肉之类野蛮的话题。不觉之间,车窗外已然结荚的油菜之上,火红的夕阳正流光泛彩。

    三 杭州一夜(上)

    抵达杭州车站,已是晚上七点了。昏暗的电灯光下,守候着海关的官员,我将红色皮包拎到那官员面前。皮包里面塞满了信手放进去的书籍、衬衣、酒心巧克力之类。官员神色哀哀地着手将衬衣一一叠好,将掉落下来的巧克力拾起,整理着皮包。至少看来是这样。因为检查一通之后,皮包里面收拾得齐齐整整。他用粉笔在皮包上画了个圈,我说了句中文“多谢”,表示谢意。然而他依旧神色哀哀地整理着别的皮包,甚至连看也没看我一眼。

    除了官吏以外,尚有众多旅馆揽客者麇集于此,一看见我们,他们便口口声声地嚷着什么,或挥舞小旗,或将五颜六色的广告塞将过来。而我们预定投宿的新新旅馆的旗子,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于是厚颜的揽客者们便滔滔不绝地口中说着什么,伸手要来夺我们的包,任凭村田君如何斥骂,毫无畏缩的神气。在这种场合我自然便像麻雀岗上的拿破仑(13)一样,悠然地睥睨着他们。不过等候了几分钟后,当身着一袭古怪西装的新新旅馆接客人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时,老实说还是觉得喜出望外。

    我们依照接客人的指令,坐上了车站前的黄包车。车把刚一抬起,车子猛然便飞奔向狭窄的街道。路上几乎是漆黑一片。路面极度凹凸不平,车身颠簸得也非同小可。

    途中大约曾一度路过戏院,听到过一阵喧嚣的锣声。可是自从过了那儿之后,便再无人息。暖意微微的街头,唯有我们的车子发出响声。我衔着雪茄,不知不觉之间玩味起天方夜谭似的罗曼蒂克的感觉来。

    少间,道路变得宽阔了,不时可见门口点着电灯的高大的白壁邸宅。————这么说未免词不达意。起初只见黑暗之中朦朦胧胧地浮现出白色的物体,然后变成了耸立于无星的夜空中的白色墙壁。再其后,现出了刳墙而成的细长的门户。门口红色的名牌上,投射着电灯的光芒。这时我看到门内还亮着电灯的房间、对联、琉璃灯、盆栽的玫瑰,有时还看得见人影。我再没见过什么东西比这眼前一闪即逝、灯火通明的邸宅内部,更加美得难以想象。那里似乎存在着某种我们不知的、秘密的幸福。苏门答腊的勿忘我,鸦片幻梦里出现的白孔雀————似乎便有这一类东西在内。自古中国的小说里,便多见这种描写:深夜迷路的孤客借宿于某堂皇富丽的邸第,翌朝醒来一看,大厦高楼原来是荒草丛生的古冢,或是山野僻处的狐穴。此类故事比比皆是。我在日本时,只以为这类鬼狐故事也是凭机想象而已。然而如今看来,这些故事即便算是想象,但在中国都市田园的夜空中,也是蕴蓄着其理所当然的根据的。从夜的底处浮现出来的白壁宅邸————对这梦幻般的美,古今的小说家们定然也与我相同,感受到某种超自然的存在。适才看到的宅第门口,挂着“陇西李寓”的名牌。说不定那屋内古风依然的李太白正凝望着虚幻的牡丹,频倾玉盏亦未可知。我如若与他相见,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想请教。他认为太白集中,究竟哪种刊本正确?对于朱迪·戈蒂埃(14)翻译的法文版《采莲曲》,他会喷笑呢抑或是嗔怒?而对胡适氏、康白情氏等现代诗人的白话诗,又持何种见解?我正浮想联翩之际,车子忽然拐过横街,来到一条宽阔无伦的大道上。

    四 杭州一夜(中)

    这大道的两侧,灯火辉煌的廛肆房鳞屋栉。可是行人稀疏,毫无热闹的气象。毋宁正因了道路宽阔,就像新开辟的街市尽皆难免的,反而更给人以莫名的岑寂之感。

    “这儿是城外,走到底就是西湖了。”

    坐在后面车上的村田君朝我这样招呼。西湖!我眺望着道路的尽头,然而纵然是西湖,深锁在黑夜之中也无可如何。不过坐在车上的我,脸上感受到从遥远的黑暗之中有凉风徐徐吹来,我觉得仿佛是来到月岛(15)欣赏十三夜的月亮一般。

    车子又跑了一阵,终于到了西子湖畔。那里有两三家大旅店,家家灯火通明。可是,这也如同方才的店家一样,徒然增加明亮的落寞而已。西湖在微白的道路左畔,摊开满湖昏暗的水面,静谧一片,微澜不兴。而宽阔无伦的大道上,除了我们二人的车子,连一只小犬也不见。我开始怀念起白天的旅馆来,站在二楼,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怀念晚饭、卧床、报纸————要之,怀念起“文明”来。然而车夫依旧继续默默地奔跑,路也是依然杳无人迹,却似乎永无止境。旅店也————旅店早已远远地落在了后面。现在唯有湖边立着一排大约是杨柳的树木。

    “喂,你说,新新旅馆还有多远?”

    我扭头看看村田君。这时村田君的车夫大概咄嗟之间猜出了我的意思,先于村田君答道:

    “十里!十里!”

    我突然感到一阵悲哀。还得再跑十里的话,那么不等赶到新新旅馆,一定已经东方大白。如此看来今晚得绝食了。我再一次朝村田君招呼,那声音连自己听了也觉得可悲:

    “还有十里,倒蛮让人吃惊的嘛。我肚子可有点儿饿了。”

    “我也饿了。”

    村田君抱着胳膊坐在车上,恬然衔着中国纸烟。

    “十里没啥大不了的,他说的是中国里数的十里————”

    我终于安下了心,可转瞬又失望起来。虽说六町(16)为一里,但十里毕竟也有六十町。枵腹难禁,还得坐在车上黑夜里颠簸一日里(17)多!对谁而言这都不是可喜可贺的行程。为了解消失望,我开始念念有词地一一背诵起从前学过的德语文法规则来。

    从名词开始,背诵到强变化动词时,偶然往四下一望,不知何时街道变窄了,而左右则林木茂密。令人殊觉奇怪的,是树木之间飞来舞去的极大的萤火虫光。说来,萤火虫在俳谐(18)中也被用作夏天的季题。可眼下方才四月,仅这一点就已经不可思议了。加之每当其光环猛然出现时,大约是四周漆黑一片的缘故吧,居然仿佛有灯笼般大小。望着这荧荧青光,我仿佛看见了磷火一般,毛骨悚然,同时也又一次沉浸于罗曼蒂克的心情之中。然而关键的西湖夜色却似乎隐没在屋宇的阴影之中。道路左侧的树木背后,变成了长长的土墙。

    “这儿就是日本领事馆哟。”

    村田君的声音传来时,车子突然从树木中蹿出,沿着平缓的坡道直奔下去。于是眼看着我们面前便出现了微明的水面。西湖!此刻我心中的确满溢了西湖情结。茫茫烟水之上,中天云裂处,流溢出窄窄的月光。而横亘水面的,一定不是苏堤便是白堤。堤上呈三角形高高地拱起的照例是座双拱桥。这美妙的银色与黑色,到底是在日本无缘一睹的。我坐在颠簸的车上,不禁挺直了身体,久久颙望着西湖。

    五 杭州一夜(下)

    我们抵达新新旅馆,是又过了不到十分钟之后。此处无怪乎号称新新,总之是座欧风旅邸。可是当我们和中国侍者爬上狭窄的后楼梯,来到二楼我们的房间一看,许是轻视东洋人吧,却并非舒适的所在。首先,狭窄的房间里放了两张床,显然是中式客店的做派。加之要紧的房间位置,又是在旅馆后部的一角,什么坐在房间里便可眺望西湖的奢望,更是无望之想了。然而因为黄包车、饥饿与罗曼蒂克而疲竭不堪的我,在这房间的椅子上落座后,还是终于恢复了人的感觉。

    村田君立即向侍者叫了西餐。可是他称食堂已关门,无法做西餐。于是只得改叫中餐。然而一看侍者端来的盘子,却像是谁吃剩下来的东西。据偕乐园(19)的老板说,有一道称作全家宝的中国菜,便是残羹剩菜的集大成。我望之生畏,问道这几盘中国菜中有无全家宝。于是村田君接口答道:全家宝可不是这种玩意儿。我自水牛以来再度遭到了轻蔑。

    侍者在这期间,少见多怪似的觑着我们,口中不住地唠叨着什么。请村田君翻译了一听,原来他说的是如果我们持有中心开孔的银币的话,请给他一枚。那么要这种银币做什么呢?一问他,回答说是用作西服背心的纽扣。真是匪夷所思。看看他的背心,果不其然纽扣全是用中心开孔的银币做成的。村田君一面大口喝着啤酒,一面信口开河地保证说,这件背心如果拿到日本去,一定能卖五毛钱。

    我们用毕晚餐,下楼走到大厅。可是那里除了相框和廉价家具之外,不见一个客人的身影。不过走到大门口一看,只见石阶上桌子四周,男男女女五六个美国佬,正咕嘟咕嘟地大口喝着酒,一面扯着嗓门唱歌。尤其是那位秃头先生,搂着女人的腰肢,引吭高歌,好几度差点连同椅子一块儿翻倒在地。

    正门外左手,搭有玫瑰花架。我们伫立在花架下,举头仰望着簇拥在细细的绿叶丛中的红色花朵。花儿在远远射来的灯光下放着幽幽的清香。刚觉得花儿怎么亮晶晶的有点儿湿润,却原来不知几时阴暗的天空下起蒙蒙细雨来。玫瑰、微雨、孤客心————至此也许足以入诗。但咫尺之外的正门之内,酩酊大醉的美国佬们正在高声喧哗。面对如此情形,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天鹅绒之梦》的作者(20)那样,我浪漫不起来。

    这时,静静地,从门外,两乘被雨水淋湿的轿子,由四名轿夫抬了进来。轿子在正门口刚一停定,率先钻出轿子的,是一位风度翩翩、身穿中式服装的老者。继而走下轿子的————坦白地说,我至少想说是普普通通的容貌,可是事实上毋宁说相貌颇丑。然而青瓷色的缎子衣裳配以晶莹闪烁的水晶耳环,的确给人以风流娴雅的感觉。少女依从老者指示,随着迎迓至门口的掌柜走进了旅馆。留在后面的老者便让恰好起来的侍者支付轿夫们的脚钱。望着此情此景,我又一次变节了。如此情景,我觉得自己似乎也做得到像谷崎润一郎一样,变得罗曼蒂克起来。

    然而归根结蒂,命运对我们的浪漫主义却很残酷。此时突然从正门口踉踉跄跄地走下台阶的,正是那位秃头美国佬。他的同伴向他喊了句什么,他一面做出一个奇怪的手势、一面回答了一句“bloody”(21)什么。上海的洋人每每爱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bloody”一词来取代“very”。仅此一点就已经令人不快了,更有甚者,他跌跌撞撞地在我们身旁刚一停下,便转过身去背对着正门,旁若无人地小便起来。

    浪漫主义哟,永别啦。我和陶然欲醉的村田君返回了悄无人息的大厅,心中燃烧着十倍于水户浪士的攘夷精神(22)。

    六 西湖(一)

    旅馆前的栈桥上,在朝阳的照耀下,槐树叶子疏影浮动。那里,一艘前来迎接我们的画舫正舣舟以待。画舫这名字似很风雅,可是画舫的画字究竟因何而来,却不得而知。不过是张有白色遮阳布篷、装着黄铜把手的平凡至极的小船罢了。那画舫————总而言之,既然被告知是画舫,今后也打算继续呼之为画舫————那画舫载着我们,在一个看似好好先生的船老大的手中,悠悠地被摇进湖中。

    湖水不如想象的深。从浮萍飘荡的水面,可以看见莲芽初吐的水底。起初还以为是因为距湖岸近的缘故,可到处好像都是如此。笼统地说,与其称之为湖,毋宁更近于巨大的水田。据闻这个西湖若听任其自然的话,很快就会干涸,因而千方百计堵住水,硬生生不让它外流。我倚在船边,不时拿着村田君的手杖往浅浅的湖底泥土中戳去,吓唬在水藻间游来游去、形似虾虎的鱼儿。

    我们的画舫对面,从日本领事馆一带直至浮在湖中的孤山,有一道长堤相连。查看西湖全图,这便应当是从前白乐天修筑的白堤。不过石印的画图上画有柳树之类,许是重修时砍去了吧,如今还是一道寂寞的沙堤。这条堤上有两座桥,靠近孤山的叫锦带桥,靠近日本领事馆的叫断桥。断桥在西湖十景中,是观赏残雪的名胜,前人留下的诗词也不少。桥畔残雪亭中,就立有清圣祖的诗碑。其他如杨铁崖(23)的“段家桥头猩色洒”,张承吉的“断桥荒藓涩”,说的都是这座桥。这般娓娓道来似乎显得很博学,

    其实都见于池田桃川(24)氏《江南名胜史迹》一书,丝毫不足以自豪。首先那断桥,就只曾遥致敬意:“啊,那便是断桥么。”而终究没有摇船过去。可是,浮萍稀疏的湖中,白白的长堤横贯————尤其近前一看,一位辫发低垂的老人,折柳枝为鞭,悠然地赶着马。此情此景,倒也如诗如画。乐天的西湖诗中有“半醉闲行湖岸乐,马鞭敲镫辔玲珑。万株松树青山上,十里沙堤明月中”云云,纵然有昼夜的不同,我却觉得与此刻的心情颇相仿佛,毋庸赘言,这首诗也同样是轻引自池田氏的书。

    画舫从锦带桥下穿过,立即取道向右。右面即孤山,这也是西湖十景之一,称作平湖秋月的,便是这一带的景致。话虽如此,眼下却是晚春的一个上午,望之只能徒然兴叹。孤山上,似乎是富人府邸,因为巨大反而显得庸俗的门和白壁绵亘相连。船划了一阵,驶过此处之后,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座气品极佳的三层楼房。临水而建的门既佳,左右的石狮亦佳。正猜想这是何等人物的府第,原来却是曾做过乾隆帝行宫、名满天下的文澜阁。这里与金山寺的文宗阁(镇江)、大观堂的文汇阁(扬州)一道,各藏有一部四库全书。加之庭院壮美,便弃船登岸欲求一见,可谁知却两者均不示凡人。我们无奈只得沿着湖岸去看了看从前的孤山寺即今天的广化寺,然后向前方的俞楼走去。

    俞楼是俞曲园的别业。规模尽管很小,倒也未始不是惬意的居所。据说是因了东坡故址而得名的伴坡亭后,修竹与书带草丛生之中,有一长满水藻的古池,令人心旷神怡。池畔登高一望,所谓曲曲廊的尽头,有一镶嵌于墙壁上的石刻。这便是彭玉麟(25)为曲园所作的梅花图————或者不如说,这正是本乡曙町(26)谷崎润一郎府二楼上挂着的那幅吓人的梅花图的原本。看过曲曲廊上的小轩————据匾额应叫碧霞西舍————后,我们下山再度来到伴坡亭。亭内四壁吊满了曲园、朱晦庵(27)、何绍基(28)、岳飞等人的拓本。拓本如此众多,竟也会让人萎缩了必欲得之而后快的念头。亭子正面,郑重其事地悬挂着一个镜框,内装长髯飘逸的曲园照片。我啜着主人家端来的一碗茶,仔细端详着曲园的面相。据章炳麟氏所撰的《俞先生传》(这可不是转引他人著作),“雅性不好声色,既丧母妻,终身不肴食”。果然看来不无如此可能。“杂流亦时时至门下,此其所短也。”如此来说多少有点俗气。也许正因为俞曲园有这么一点世俗之气,才得了一位为他筑造这样一所别业的出色的学生也未可知。君不见不带一点俗气、玲珑如玉的我辈,至今不但没有别业,而且只能以卖文来维系朝露也似的性命。我面对放了玫瑰花的茶碗,茫然地托着腮,小小地轻蔑了荫甫先生一回。

    七 西湖(二)

    其次去看了苏小小的墓。苏小小乃钱塘名妓,后世居然用苏小小作为艺伎的代称,其墓自然也自古以来便盛名远扬。然而如今前来凭吊,却见这位唐代美人的墓,原来是个上面盖以瓦顶、四周涂着类似白灰之类,全无诗情画意的土馒头。尤其是墓所在的一带,由于修造西泠桥,被糟蹋得无以复加,愈益显得索漠之极。少时爱读的孙子潇(29)的诗里有这么一首:“段家桥外易斜曛,芳草凄迷绿似裙。吊罢岳王来吊汝,胜他多少达官坟。”可是,现在举目四望,却无处可见如裙的草色。唯有惨痛的阳光流洒在翻挖得乱七八糟的泥土上,加之西泠桥畔的路上,更有中国学生二三人在高歌排日歌曲。我匆匆地和村田君,一吊秋瑾女士墓之后,返身折回水际的画舫。

    画舫又一度划向湖心,朝岳飞庙摇去。

    “岳飞庙可好啦,古色苍然。”

    村田君似乎是安慰我,谈起了旧游的记忆。可是曾几何时,我对西湖开始反感起来。西湖并不如想象的美。至少现在的西湖,并非足以令人流连忘返的去处。湖水之浅已如前所述。可是西湖的水光山色如同嘉庆道光年间的诸位诗人(30),太过富于纤细感。对厌倦于粗犷豪放的自然景观的中国文人墨客而言,或许会以此为佳。然而我们日本人因为素稔于纤细的自然景致,所以会觉得美固美矣,却尤嫌不满。不过,倘若仅止于此,则西湖犹自不失为不胜春寒的中国美人。然而这位中国美人却因了湖岸的红灰二色、俗不可耐的砖结构建筑,而被赋予了垂死的病根。非也,不独西湖,这灰红二色的砖结构建筑,犹如巨大的臭虫一般,蔓延于江南一带,其结果不论古迹也罢名胜也罢,将风景悉数破坏无遗。我刚才在秋瑾女士墓前也看到了这红砖拱门时,不仅为西湖,同时也为女士的在天之灵大鸣不平。以为作为伴着“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诗句殉身革命的鉴湖女侠的墓门,未免失于不敬。而且这西湖的俗化不无日益蓬勃的倾向。十年过后,湖畔鳞次栉比的洋楼之内,每家每户都有一个美国佬酩酊大醉,而每幢洋楼门前各站一个美国佬大撒其尿————我总觉得这是势所必然。

    曾几何时读苏峰先生的《中国漫游记》,苏峰氏曾说过倘能做个驻杭州领事悠然度过余生幸莫大焉之类的话。然而甭说杭州领事了,纵算任命我做浙江督军,与其守着这片泥沼,我也宁肯住在日本的东京……

    在我攻击西湖之时,画舫穿过跨虹桥,划向西湖十景中的另一处:曲院风荷。这一带既不见红砖洋楼,还有柳林环绕着粉壁,而桃花也尚未开残。左边遥见赵堤的林荫之中,苍苔青青的玉带桥隐约倒映在水里,也许颇近南田(31)画境。船摇至此处时,我为了防止村田君误解,对我的西湖论又略施增补。

    “当然西湖虽说不足道,可也不是说尽然如此。”

    画舫驶过了曲院风荷,停在岳王庙前。我们赶忙弃舟登岸,前去参拜自《西湖佳话》(32)以来便熟稔的岳将军之灵。于是只见庙墙八分是重筑,簇新闪亮,四下里泥沙成堆,暴露出正在改建的丑态。当然,曾令村田君喜不自禁的古香古色也荡然无存。唯有仿佛劫难过后的院内,成群的土工和泥水匠穿梭来往。村田君将照相机刚拿出一半,便泄气似的停住了脚。

    “这可不行。这样一来多不成体统。那我们去看看墓吧。”

    墓和苏小小的一样,是涂了白灰的土馒头。当然到底是名将,远比苏家丽人的墓为大。墓前立着一块苔痕斑斑的石碑,上面粗笔大书“宋岳鄂王之墓”。墓后竹木的荒芜,在并非岳家子孙的我们眼里,也只感到诗趣。“鄂王坟上草离离”————好像有谁写过这样的诗句。可是,因为不是轻引自别人的著作,故究竟是谁的诗,反倒不甚了了。

    八 西湖(三)

    岳飞墓前的铁栅栏中,有着秦桧、张俊等人的铁像。那铁像的姿势,我猜测一定就是所谓面缚了。据说来此参拜的民众因为对他们的奸慝深恶痛绝,竟至一一向这些铁像撒尿。不过所幸现在哪座像都没濡湿。只是四周的泥土上,叮着好几只苍蝇,悄然向远来的我送来不洁的暗示。

    虽说古来恶人固多,但像秦桧那样惹人憎恨的却也少见。在上海一带,街头有卖一种细棒形状的油炸面点(33),记得汉字写作“油炸块”(34)。依宗方小太郎(35)之说,其原意为油炸秦桧,故正式名称应为“油炸桧”。看来民众这玩意儿,只理解单纯的东西,中国亦复如是。关羽也罢岳飞也罢,众望所归的英雄,都是单纯的人。纵使不是单纯的人,也是易被单纯化的人。只要不具备这一特色,任是何等不世出的英雄,也不容易得到普通百姓的欢心。例如井伊直弼(36)获立铜像,死后要花几十年;而乃木大将(37)成为天神,则几乎连一个星期也不要。而正因为如此,倘成为敌人,则与这种英雄为敌最易招致众怒。秦桧不知是何种恶因恶果,抽到了根倒霉的签。其结果便正如所见,直到中华民国十年,还得遭受悲惨的待遇。我也曾在这一年的《改造》新年号上写了篇题为《将军》的小说。然而此生有幸生在日本,即未遇上惨遭油炸的无妄之灾,当然也没有被小便浇身,只不过仅仅被删去了一部分文字,再加上杂志编辑被当局传去申斥了两三次而已。(38)

    说到秦桧,他竟被深恶痛绝到何等程度,顺便介绍一则小品,是叙述个中消息的,出自清人景星杓(39)《山斋客谭》。

    *

    “那是几年之前了,我借住在江左某寺读书,突然邻家阿婆被鬼物附了身。”

    严晓苍说道。

    “阿婆白眼上翻,扫视着一家男女,频频怒骂:我乃冥道押使,今押秦桧鬼魂赴阎王府归来,途中经过此处,被这老泼婆泼了一身污水,如若好好款待则罢,倘不然,非把这泼婆拖到阎王面前去。……

    “一家男女大惊失色。可是先得弄清附在阿婆身上的是不是真的冥土使者,便向她问了许多问题。于是阿婆照旧傲然端坐,回答得干净利索。由此看来的确是鬼使无疑。事已至此,一家男女急忙焚化纸钱,奠酒祝祷,百方祈求。诸位周知,冥土当差的,也和阳界当差的一样,只要施以贿赂便平安无事了。

    “过了一会儿,阿婆仆地而倒。随即又站起身来,这时大约鬼使已经离去,只有两只眼睛转来转去。鬼物附身并不是稀奇的事。可是附在阿婆身上的鬼,在回答一家男女的提问时,谈到了幽冥之中的事。

    “问:秦桧到底怎么样了?如果不要紧的话,请告诉我们。

    “答:秦桧这厮此番轮回,生为金华女子,大胆竟犯谋头之罪,被处磔刑。

    “问:但秦桧不是宋人么?直到过了金元明三朝之后才治其罪,岂不太晚了吗?

    “答:桧贼恣唱议和,妄害忠良,罪不容诛。天曹憎其罪深,断磔刑三十六次,斩罪三十二次。共计六十八次死刑。绝非从轻发落。

    “总之,大体就是这样。秦桧之罪固然可憎,但这般惩罚是不是有点过分?”

    严晓苍是严灏庭的曾孙,绝不是虚言不实的人。

    九 西湖(四)

    参拜过岳王庙后,我们又泛画舫返回孤山东岸。这里的槐树与梧桐树的树荫之下,有一家饭馆,挂着楼外楼的酒旗。据《读卖新闻》刊载的游记,武林无想庵(40)夫妇新婚燕尔时,就在这楼外楼中用过餐。我们也嘉纳船老大的进言,决定在这店前槐树下吃顿中式午餐。只不过,坐在我们面前的,却是因为醉心于押川春浪(41)的冒险小说,竟至中学时代离家出走,到某艘军舰上当杂役,曾经历过八月十号旅顺海战(42)的,傲骨棱棱的村田君。我一面等着上菜,一面瞒着村田君,悄悄地艳羡了一回无想庵氏。

    我们的餐桌如前所述,设在树影横斜交错的槐树之下。就在桌前我们的脚下,便是波光潋滟的西湖。湖水荡漾,连拍击在岸石上的声音听上去也十分优雅。水边有三位身着青衣的中国人,一个在清洗毛已被拔光的鸡,一个在漂洗旧棉袄,一个则稍稍离开,坐在柳树根下,悠悠自适地守着钓竿。突然,那男子倏地高举起钓竿,只见钓丝的底端,一尾鲫鱼在空中欢蹦乱跳。————这光景赋予了烂漫春光颇为悠闲的感觉。而在他们面前,西湖烟波缥缈地敞开胸襟。我在这一瞬间,确乎忘记了红砖建筑,忘记了美国佬,望着眼前和平的景色,我心中产生了小说也似的情绪:石碣村的柳梢,挥洒着晚春的阳光。阮小二坐在柳树根下,自刚才起就在专心致志地垂钓。阮小五洗好了鸡,转身回家去取厨刀。那位“鬓插石榴花、胸刺青豹”的、可爱的阮小七,还在洗着旧棉袄。这时不紧不慢地蹀躞而来的————

    可不是什么智多星吴用。而是手挎大篮子、甚为散文式的卖粗点心的。他来到我们身旁,便叫卖起奶糖来。如此一来则万事休矣。我从《水浒传》的世界里,像跳蚤一般跃了出来。天罡地煞一百单八人中,卖奶糖的豪杰可一位也没有。不唯如此,此刻湖面上一只涂得雪白的划艇,由四五个女学生划着,正朝湖心亭方向猛进!

    十分钟后,我们啜着老酒,品味着姜烩鲤鱼。这时又来了一艘画舫靠在槐荫下。看看登岸的客人,是一男三女,还有一个不辨男女的小小的婴儿。其中一位女子看打扮大概是乳母之类。男子戴着金边眼镜,是位————真是无巧不成书————和无想庵氏相貌相像的巨汉。后面的两位女性一定是姐妹俩,各穿一件相同的桃红和蓝条子的斜纹哔叽衣裳。容貌比起昨夜的少女来,至少要美过两成。我一面举箸夹菜、一边不时注意观察他们。他们在我们身旁的桌子边落座,等菜上来。姐妹俩悄声低语,时而向我们流眄一望。当然说得严密点,是村田君说什么要拍一张我就餐时的照片,摆弄着照相机————这引起了她们的注意,也许并没有什么好得意的。

    “你说,那个姐姐是个小媳妇吗?”

    “肯定是小媳妇儿啰。”

    “我可看不出来。中国的女子只要不超过三十岁,个个看上去都像是未婚小姐。”

    正这么一来二往之间,他们开始用膳。青青枝条低垂的槐树下,这个摩登的中国家庭兴致勃勃地进餐,这一场面,仅仅是从旁观察也颇有兴味。我点燃一支雪茄,不厌其烦地审视着他们。断桥、孤山、雷峰塔————谈论这些胜境美景,全权委托苏峰先生即可。对我来说,较之于湖光山色,还是观察人,要远为愉快。

    然而我不能无休无止地对他们的用餐致敬。我们付了账后,随即为了前往三潭印月,做上了画舫乘客。三潭印月从孤山望去,恰好在靠近对岸的岛屿左近。岛名叫作什么?在西湖全图中和池田氏的旅游指南中均无记载。这座岛屿的附近,东坡出任杭州太守时,建了一些石塔作为航标,其中三个保存至今。石塔在月明之夜,会在水面上投下三个影子————唯有此话是确凿无误的。小舟在静静的湖面上划了相当长的时间,终于来到了位于柳林和芦苇深处的退省庵前的栈桥旁。

    十 西湖(五)

    走过栈桥,有一座门。门内水色清澄的池塘上,架着一座中国式的九曲桥。俞楼的回廊既然叫作曲曲廊,那么此桥不妨呼之为曲曲桥。桥上随处造有别致的亭子。走到亭子另一侧,炫目的西湖水面上,三个石塔赫然在望。那是在刻有梵文的圆形石头上覆以笠帽,说是塔和石灯笼也相差无几。我们坐在亭中,眺望着石塔,吸了两根中国纸烟。然后,聊了一会儿俄国的苏维埃政权的闲话,却好像没有提及苏东坡。

    沿着九曲桥往回走,遇到了四五位年轻的中国人。他们都乔装打扮,携着胡琴竹笛。所谓长安公子之类,多半就是像这样的家伙。月白或绿色大褂儿,指环上睒睒生辉的宝石————擦肩而过时,我逐一打量了一番。于是发现在最后的男子,长着一张几乎与小宫丰隆(43)氏一模一样的面孔。后来在京汉铁道的列车上,曾有个列车员长得极像宇野浩二;而在北京,戏院的引座员中有一人跟南部修太郎(44)非常相似。由此看来,日本的文学家中,总的说来相貌长得像中国人的甚多也未可知。不过此时是第一次,不免有点儿大惊小怪,心中竟暗自想象小宫氏的先祖中肯定————这般失礼的事情来。

    这般写来,倒也仿佛天下太平,而其实此刻我正躺在床上,发着三十八度六分的烧。不待言,脑袋是飘飘欲仙,喉咙也痛得无奈。可是我的枕边摊着两封电报,内容都相去不多,要之都是敦促交稿的。医生嘱咐要躺着静养,友人则嘲讽我说壮哉芥川。然而事已至此,只要不发高烧,就不得不把游记继续写下去。以下几回江南游记,便是在这种情形下写就的。说起芥川龙之介便以为是闲人一个的读者诸君,速改谬见可矣。

    我们参观了一番退省庵后,回到刚才的栈桥边来。栈桥上一位中国老爷子坐在鱼篮前,正和画舫的船老大聊天。瞅瞅那鱼篮,里面满满的竟都是蛇。一打听,原来和日本的放龟一样,这位老爷子每得到钱,便一条条地买了蛇来放生。任怎么说是积德累功,特特地花钱纵蛇逃生的日本人,恐怕一个也不会有。

    画舫又载着我们,沿着岛岸,向雷峰塔摇去。岸边芦苇茂盛,其间摇曳着数株河柳。伸向水面的树枝上,刚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蠢动,原来却都是大鳖。不,仅仅是鳖的话也无甚惊人之处,稍稍上方的树杈上,一条赭石色的肥肥的蛇,将半条身子缠卷在柳树上,另外半条身子却在空中蠕动。我感到背脊仿佛隐隐作痒。不待言,这般感觉绝非令人心情愉快的东西。

    少顷绕过岛屿,只见一水之隔、新绿悦目的对岸,雷峰塔兀地现出了身姿。举头仰望时的第一感觉,与伫立在花邸(45)近前仰望十二层楼(46)并无二致。只不过此塔的红砖墙壁上爬满了攀缘植物。不唯如此,连塔顶上也长着杂木,随风摇晃。塔身在阳光下迷离朦胧,幻梦般地耸立着,无比雄壮宏伟。红砖建筑假使都像这样,倒也无可厚非。说到红砖,雷峰塔的砖何以是红的?导游书上有一段故事,煞有介事,说的便是这红砖的来龙去脉。但这导游书并非指池田氏的著作,而是指新新旅馆出售的英文西湖旅游指南。我本打算将这段故事写完之后再投笔休息的,可是脑袋如此昏昏沉沉,无论如何也没勇气继续写下去。下文且待明日————不然,这样预先告明也麻烦。倘若明天肺炎发作的话,那便不可补救了。

    十一 西湖(六)

    据那本导游书Hangchow Itineraries(杭州旅游指南)记载,距今约三百七十年前,西子湖畔屡遭倭寇侵扰。然而对他们这些海盗来说,雷峰塔是个极大的障碍。因为当时中国官方在塔上设立了瞭望哨,所以倭寇尚未接近杭州城,他们的一举一动中国官方就已了如指掌了。于是有一次,日本海盗围住雷峰塔纵火攻打,连续火攻三天三夜。由于如此原因,雷峰塔早在红砖尚未开始制造以前,就已变成红砖塔了。大致便是这样一个故事,至于其真伪,当然不打保票。

    仰望了一会儿雷峰塔,我们便朝新新旅馆方向————今天热度比昨天低,嗓子的灼痛感也缓解了许多。照此下去不出三日也许便可以凭几而坐了。而游记的继续写作,却依然令人忧心如焚。因为是强抑着这种情绪在写,故不可能写出像样的东西来。反正一天一回,只要能搪塞交差便算大功告成,于是再重复一遍————仰望了一会儿雷峰塔之后,我们朝新新旅馆方向,将画舫徐徐摇将过去。

    西湖此刻在我们面前展现出其东岸一带。对面————新新旅馆的上方,那座黄绿的石山据说是葛洪炼丹之地,名扬四海的葛岭。葛岭顶上有一庙,飞檐斗拱,宛如振翅欲飞的小鸟一般,其右侧与之相连的小山————据西湖全图叫作宝石山,山上可见保俶塔的窈窕身姿。这座塔亭亭玉立的姿容,与形同老衲的雷峰塔相比,诚如古人所言,有如美人回眸。并且葛岭上阴霾一片,而宝石山顶的草木上却流溢着娇艳的阳光。在这群山脚下,包括我们下榻的饭店在内,并非全无红砖洋楼。不过,大约因为都相距很远吧,并不十分夺目,这一点实为大幸。唯在两座山的斜坡交会之处,有白白的一线相连,那便是今朝路过的白堤。白堤左手尽处,虽不见楼外楼的酒旗,却可见新绿苍翠的孤山横亘于斯。这样的景色任如何评说,其美不胜收也是不容否定的。尤其是此刻,点点菱叶飘浮的水面闪烁着暗淡的银光,遮瞒了湖底的浅。

    “这下上哪儿去?”

    “去放鹤亭看看吧,那是林和靖住过的地方。”

    “放鹤亭在哪儿?”

    “孤山呀。就在新新旅馆前面————”

    登上放鹤亭,是在二十多分钟之后。画舫到这儿,得穿过锦带桥,然后再横穿为白堤所环抱的所谓里湖。我们在梅叶青青之中观赏了放鹤亭,还去看了位于更高处、翘然而立的林逋的巢居阁,以及建于其后,也是一个大土馒头的“宋林处士墓”,在那一带徘徊徜徉。林逋无疑是高人,可是同时也无疑不像日本的小说家那样贫困潦倒。据林逋七世孙林洪所著《山家清事》,林洪的隐居生活是“舍三,寝一,读书一,治药一。后舍二,一储酒谷,列农具山具,一安仆役庖厨,称是。童一,婢一,园丁二,犬十二足,驴四蹄,牛四角”。倘若和靖先生也是如此的话,则不得不承认比月租十五元赁屋而居远为富裕。只要有人给我在箱根(47)附近营造一间主屋外加一间储藏室,书斋、寝室、女佣住房等一应俱全,并且还有一个书童、一个女佣、两个男仆,要模仿林处士,就是在我也不是什么难事。而让鹤在水边梅下翩然起舞,只要鹤同意,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只不过如果是我的话,“犬十二足,驴四蹄,牛四角”倒毫无用处,如数奉送给你好了。由你随意处置。————看完放鹤亭后,在走回岸边画舫的路上,我发表了这么一通高论。湖边柳絮飞舞,二三十个中国女学生结队向西泠桥走去。

    十二 灵隐寺

    我坐在新新旅馆脏兮兮的二楼,写着几张彩色明信片。村田君业已睡去。昏暗的窗玻璃上,一只壁虎鲜明得出奇,趴在角落里。我目不斜视地走笔疾书……

    致丰岛与志雄(48):

    今天在去灵隐寺的途中,顺道看了看青涟寺。只见长方形的大池子里,有许多黑红鲤鱼。此处美称玉泉鱼跃,该寺即以五色锦鲤闻名。虽然号称五色,实际上至多只有三色。临池的亭中,放着藤椅和桌子。在那儿落座后,便有和尚送来茶和点心。说是送来,当然并非免费。就是说看似和尚养鱼,其实是鱼养和尚。君乃染井钓池(49)彻夜垂钓的豪杰,看到该寺的鲤鱼的话,一定会顿生羡渔之情。

    致xiao穴隆一(50):

    诣灵隐寺。途中有小石桥,桥下水如鸣佩环。两岸皆幽竹。翠色带雨,殆似媚人。近石谷(51)画境乎。仆诗兴大作,然旅囊中无《圆机活法》(52),是以竟无一诗。无者为幸亦未可知也。

    致香取秀真氏:

    灵隐寺是个很大的寺院。进了总门走几步路,那儿有一座山,号飞来峰,据称是从天竺国灵鹫山(其实与其说山,未若称之为巨岩为佳)飞来的。其处石窟中的佛像,据说是宋元时的作品。可是对于佛像的佳否,我是一窍不通。觉得难得的只有一尊。不过石窟的一部分由于连日降雨而浸水,不得其门而入。今天也时时落雨,高大的杉桧、苔痕苍苍的石桥————这座寺庙给人的感觉,大致不妨想象为中国的高野山(53)。

    致小杉未醒(54)氏:

    游览了灵隐寺。杉树树干上松鼠爬上爬下,果然是深山古刹,闲寂而静僻。因为是雨天,涂成赭色的大雄宝殿之类,令人平生凝重感。说是骆宾王曾在此住过,也许只是传说,但我却宁信其有。此处的空气之中,仿佛飘荡着骆宾王的气息。你以为如何?顺便还想再提一下的是这寺里的五百罗汉。想必你当然已经看过,至少有二百尊左右与你长得一模一样。此话绝非笑谈,真真非常像你。据说这五百罗汉中有马可·波罗像,总不至于你的远祖竟会是马可·波罗吧。可我却好像在万里之外的异域得以与你相见,心情非常愉快。

    致佐佐木茂索(55)氏:

    诣灵隐寺归途,访凤林寺,一名喜鹊寺。乌巢禅师(56)曾居之寺也。寺殆不足观。唯和尚数人,着鼠色、绛紫色袈裟,诵经过廊下,疑有丧事焉。白乐天问乌巢:如何是佛法大意。乌巢答曰:诸恶莫做、众善奉行。乐天又云:三尺童子亦知之。乌巢笑曰:三尺童子亦知之,八十老翁亦难行。乐天即服。如此简单便服,乌巢禅师恐亦觉无味耶。寺门前中国童子甚众,持剪采花戏,雨后夕阳可人。

    写完信后,所幸壁虎也不见了。明天预定离开杭州,涌金门、回回堂(57)————也许无暇游玩了。我多少感到有点儿寂寞。脱得只剩下一件衬衫,正想钻进床上的毛毯里,却不禁口中大嚷“他妈的”,猛然逃窜开去。床头的白色枕头上,一动不动地趴着一只围棋子大小的蜘蛛!单凭这一点,西湖就不是什么好去处。

    十三 苏州城内(上)

    驴儿刚载上我,就一溜烟地飞奔开去,地点是苏州城内。狭窄的街道两旁,照例挂满了招牌,单这样就已经窄得可以了。更何况驴子也走,轿子也走,行人自然也不少————情形便是如此,我紧拽着缰绳,一时不由得紧闭了双眼。这并不是因为胆怯。跨在那驴背上,沿着中国的石头路疾驰,原非轻而易举的历险。未曾经历过这险境的读者,只要做好甘受罚款的心理准备,东京的话去浅草仲见世(58),大阪的话去心斋桥路(59),不妨试试骑着自行车全速疾驰一番便可。

    我与岛津四十起氏刚刚抵达苏州。原本预定上午离沪的,没留神起床晚了,结果没赶上原定的火车————不仅耽误了一趟火车,而且一下子耽误了三趟。而岛田太堂(60)先生在每趟火车发车时都赶来送行,至今回想起来犹觉得羞愧难当。而且为了送我,甚至还以七绝一首见赠,思之愈加惶愧不安。……

    在我前面,岛津氏意气风发地纵驴疾行。当然岛津氏不同于我,并非初次骑驴,故身手自然不同。我以岛津氏为楷模,内心遑遑不安地钻研着骑术窍门。然而翻身落马的,竟不是我这个做弟子的,正是身为师傅的岛津氏自己。

    狭窄的街道左右两侧————其实最初的几分钟,我根本就不知道有些什么东西。过了几分钟后,才看见有好几家裱画店和宝石店。裱画店里摆着山水花鸟等正在装裱的画。宝石店中,翡翠、玉和银饰一起灿烂生辉。这一切都唤起人们对姑苏城的优美感受。但这优美的感受倘若不是在驴背上起伏颠簸,一定会加倍令人喜悦。实际上有一度见刺绣店里吊着绣有牡丹、麒麟之类的红布————我正要看个明白,就差点撞上了拉胡琴的盲人。

    然而同样纵驴疾走,倘是平坦的石道尚且可以支撑,可一旦遇上过桥,因为桥都是拱桥,上桥时不留神就会摔个屁股蹲儿,而下桥时运气不佳的话,弄不好就要从驴头上滚落下去。加上桥之多,有姑苏三千六百桥,吴门三百九十桥之说,就算不可照单全收,但似乎也并非全是虚言。我无奈,每逢过桥时,不去拉紧缰绳,而是紧搂住驴鞍不放。尽管如此,过桥时还是依稀可见脏脏的粉壁相连之间,大运河苍苍的流水微微闪烁。

    这样艰难跋涉了一番之后,我们终于赶到的地方,是北寺塔。据闻苏州七塔中,可以登览的,仅此一塔。塔前的原野上,两三个携着竹篮的老太太在专心致志地摘着花草。据旅游指南说,这片原野从前曾是刑场,野草也因人血而肥硕亦未可知。然而九层塔高高耸立,雪白的塔身沐浴着阳光,塔脚下身着青衣的老太太三三两两,安详地摘着花草,倒也不失为悠然闲适的风景。

    我们飞身下驴,走向塔底层的入口。那里有个中国俗家男子守着棋盘格门。他收下两毛钱银币后,便将大锁打开,并做出“请进”的手势。通向二层的楼梯口,尘埃蒙蒙的黑暗之中,点着一盏煤油提灯。可是刚迈上楼梯,光线就照射不过来了。而且刚想抓住扶手,便触到残留其上的成千上万前来此塔参拜的善男信女的手垢,冷意森森,令人不由得避易敛手。然而登上二楼之后,四面八方都开着窗口,便不再感到昏暗。塔内九层,都是桃红色的墙壁上安置着金色的佛像。桃红与金色————这种色彩的配合中,隐含着莫名的肉感,因而更具有现代南国风格,我不知何故,竟至产生了这座塔上仿佛有中国大菜的感觉。

    十分钟之后,我们站在塔顶上,俯瞰着苏州的市容。街市是在黑色的瓦顶之间织入雪白的墙壁,比想象的远为广阔。远处有一座披着霞光的高塔,那便是驰名四海的瑞光寺,据说是孙权修造的。(不待言现今的塔经过了一再重修。)城外不论瞩目何方,无处不见水光与绿色。我凭倚着栏杆,俯瞰塔下正在吃草的两头小小的驴。驴旁,两个赶驴少年坐在石头上。

    “喂————”

    我大声喊道。可他们连头也不抬。站在高塔之上,不知为何产生了平生不胜岑寂之感。

    十四 苏州城内(中)

    我们游过北寺塔后,前去参观玄妙观。玄妙观在我们方才路过的、宝石店众多的街道拐进小巷后稍走数步的地方。观前广场上货摊众多,同上海的城隍庙毫无二致。面条、包子、甘蔗、地栗————在这类食品摊之间,穿插着玩具摊与杂货摊。游人当然也非常之多。可是与上海不同的是,熙来攘往的众多游人之中,竟几乎不见穿西服的。不唯如此,大约是因为场地较宽广的缘故吧,总似乎不及上海热闹。虽然陈列着华美的鞋子,虽然飘溢着韭菜气味,甚至,虽然黑发如漆油光可鉴的年轻女子两三人,扭动着裹着黄绿或紫色衣服的屁股姗姗而行,却总似乎不无土里土气的寂寞。我想到,从前皮埃尔·洛蒂(61)去参拜浅草观音时,定然也产生过这样的念头。

    在这人群之中走到尽头,有一座雄伟的大殿。这殿大则大矣,但柱子上的红漆剥落,粉壁上也布满了尘埃。加之香客也只是偶尔来此一拜,故愈发显得荒废。入内一望,但见石版、木版还有手书的廉价书画挂轴,张陈着浓艳的色彩;却又不是献纳书画,全是插标待诂的商品。刚在想店家人在何处,却见微暗的角落里,坐着一个矮小的老爷子。然而除了这些挂轴之外,殿内更无香火,连佛像也不见一尊。

    穿过大殿往前走,这下又见人头攒簇之中,两个光着肩膀子的男子,各执双刀与单枪,正在比武。武器总不至于是已开刃的吧,但饰着红缨的单枪和刀头如弯钩的大刀,在阳光照耀下寒光闪闪,刀枪撞击时火花四溅,煞是好看。打了一会儿,只见留着辫子的大汉手中的枪被对手打落,赤手空拳在滴水不漏的刀光中左右闪避,飞起一脚踢中对手腹部。而对手手执双刀,刚仰身向后倒下,随即便一个筋斗翻身立起。周围的看客哄然大笑,显得十分开心。什么病大虫薛永、打虎将李忠之类的好汉,多半就是这等人物。我站在大殿的石阶上,看着他们舞刀弄枪,好像进入了《水浒传》的世界一般。

    说《水浒传》,也许词不足以达意。本来《水浒传》这部小说,在日本也有马琴(62)的《八犬传》和《神稻水浒传》(63)、《本朝水浒传》(64)之类各种仿作。可是,真正的水浒精神,这些作品却无一能够表现出来。那么,何谓“真正的水浒精神”呢?那是一种中国思想的闪光。天罡地煞一百单八位好汉,并非马琴等人所理解的那样一群忠臣义士。而从人数上来说,毋宁是泼皮无赖的结社。然而促使他们纠合起来的力量,倒并不是喜爱为非作歹的向恶之心。记得好像是武松说的,英雄好汉爱的是杀人放火。可是这话的真意缜密地说来,是说爱杀人放火,才配做英雄好汉。不,更确切地说,既然是英雄好汉,区区如杀人放火之类,根本不成其为问题。即是说,在他们之间,流传着一种将善恶观念蹂躏于脚下的豪杰意识。不论是模范军人林冲也罢,还是职业赌徒白胜也罢,只要心存此念,彼此便是骨肉兄弟。这种意识————不妨说是一种超道德思想,不仅仅是他们的意识,古往今来在中国人的心胸里,至少与日本人相比,远为根深蒂固,不可等闲视之。尽管说“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但说此话者无非是说非昏君一人之天下。其实彼此肚里都思量着取昏君而代之,使天下变成他们即英雄好汉一人之天下。再举一个例子,有句话叫作“英雄回头即神仙”。神仙当然既非恶人亦非善人,而是以飘浮于善恶之彼岸的云霞为食的人。视杀人放火不以为意的英雄好汉,的确在这一点上,只需一回头,便可以加入神仙的行列。倘以为此言虚妄,请尝试着翻开尼采一读即可。投毒的查拉图斯特拉,即是恺撒·博尔吉亚(65)。《水浒传》不是因为写了武松景阳冈打虎,李逵一对板斧使得水泼不入,燕青拳脚好、善相扑,才为万众所喜爱,而是磅礴于其中的艺高胆大的英雄好汉的精神,才直令读之者陶然欲醉的……

    我又一次被兵器的撞击声惊得瞠目结舌,那两位好汉在我缅想《水浒传》之际,不知几时,一人拿起青龙刀,另一人舞动鬼头大刀,再次开始相互砍杀起来。

    十五 苏州城内(下)

    赶到孔子庙,已是薄暮时分。我们骑在惫倦的驴背上,来到路石间长满青草的庙前大道。目光越过道旁寂寥的桑园,便可望见瑞光寺淡白色的废塔。那塔的每一层上茑萝攀援,荒草芊蔚。空中星星点点这一带多见的喜鹊翱翔盘旋。实际上在这一瞬间,说来可悲,我竟产生了不妨形容为苍茫万古意的喜悦之情。

    所幸的是,这苍茫万古意始终未被辜负。我们在门外弃蹇入内,沿着荒草中若有若无的野径走去。昏暗的槲树与杉树林间,有一口漂浮着水藻的池塘。池塘边,一个头戴镶有红边军帽的士兵,一面以手排开芦苇和蒲草,一面用三角网在捞着鱼。此处虽说是明治七年(66)重建,原先却是宋代名臣范仲淹创设、号称江南第一的文庙。如此想来,此庙的荒废,岂不就是中国的荒废么?然而至少对于远道而来的我来说,唯因有了这般荒废,方才会萌生怀古的诗兴。我究竟应当嗟叹呢,还是应当怿悦?怀着这样的矛盾,走过苔痕斑斑的石桥时,我的口中不知不觉地吟诵起这样的句子:“休言竟是人家国,我亦书生好感时。”不过这诗句的作者并不是我,而是现居北京的今关天彭(67)氏。

    穿过黑色的孔门,从夹道的石狮之间略向前行,有一小小的便门,已忘其名。要启这道门,先得付给充任司阍的青衣妇人两毛钱银币。这位看来颇贫窭的妇人带着一个面生痘瘢的十来岁的女孩起身为我们领路,望之令人生哀。我们跟在她们身后,踏着唯有蕺草花微微发白、日暮返潮的石径。石径尽头,耸立着一座高大的门,好像叫作戟门。名传遐迩的刻有天文图和中国全图的石碑也在此处,但薄暮冥冥,碑面辨认不清。只是在入门之处,陈列着钟鼓。甚矣,孔乐之衰矣。————如今思之颇觉滑稽,但当时我眼望着这布满尘埃的古乐器,竟大发了这么一通感慨。

    戟门之内的石铺地面上,不待言也荒草丛生。石径两侧,据说从前是文官考场,看似上覆屋顶的回廊,前面有好几株粗大的银杏树。我们偕司阍母子一道,登上了石径尽处的大成殿石阶。大成殿是文庙的正殿,规模自然也非常雄大。石阶上雕着龙,黄色的墙壁,群青底上大书着白色殿名、似乎是御笔的正面匾额。我环视殿外,然后窥

    了一下殿内。只听高高的天井上飒飒作响,仿佛下雨一般。同时一阵异样的臭味扑鼻而来。

    “那是什么?”

    我慌忙退却,一面扭头问岛津四十起氏。

    “是蝙蝠,在天井上筑了巢。”

    岛津氏微露笑意。仔细望去,果然铺地砖上落满了黑色的粪。耳闻那振翅之声后,再目睹这大量蝠粪,试想在黑暗的梁间飞来飞去的蝙蝠是何等之多,思之令人悚惕。我被从怀古的诗境推到了戈雅(68)的画境里。如此境界从何而谈古意苍茫,简直宛如鬼狐横行的世界。

    “孔子也对这些蝙蝠无可奈何吧。”

    “哪里哪里,‘蝠’与‘福’同音,所以中国人是喜欢蝙蝠的。”

    再度成为蹇背客之后,我们穿过暮霭茫茫的昏暗小径,谈论着这样的话题。在日本,蝙蝠在江户时代也并非令人不快的东西,而似乎被视为潇洒的飞禽。蝙蝠阿安(69)背上的刺青无疑就是其证据。然而西洋的影响有如盐酸一般,曾几何时将江户的本来面目腐蚀殆尽。由是观之,今后再过二十年,可能会出现将“蝙蝠翩飞处,河浜纳晚凉”之类的歌谣,解释为受波德莱尔感化的批评家亦未可知。————其间,驴子一溜小跑,脖子上的铃铛叮叮作声,沿着新绿沁脾、阒无人息的小径匆匆赶路。

    十六 天平与灵岩(上)

    来到天平山白云寺一看,倚山而造的亭子里,墙上写着很多排日的涂鸦。或云:“诸君,尔在快活之时,不可忘了三七二十一条。”(不过,岛津氏处之泰然,题了一句层云派(70)的俳句。)还有内容更为激烈的名诗:“莽荡河山起暮愁,何来不共戴天仇。恨无十万横磨剑,杀尽倭奴方罢休。”据这首诗的序说,作者前来天平山途中,与日本人干了一架,因为寡不敌众而被打败,痛愤之至。据闻排日的指嗾费高达三十万上下,倘是如此见效的话,在驱逐日本商品上,毋宁是便宜的广告费。我眺望着栏杆外的嫩枫在雨意浓郁之中低垂着枝条,一面饮着年轻的仆佣端来的、浮着龙涎香气的茶,咬着坚硬的枣子。

    “天平山比想象的要好。要是弄得干净点儿当然更好。咦,那山下大殿的木格障壁,上面镶着的是玻璃吗?”

    “不,那是贝壳,那格子的每个眼里镶着一枚薄薄的什么贝壳,用来代替玻璃。天平山好像谷崎先生(71)不是也写过吗?”

    “对,在《苏州纪行》里。不过比起天平山的红叶,好像途中的运河更有趣。”

    我们出于攀登灵岩山的需要,今天是骑驴来的。然而沿着大运河畔姑苏城外的乡间道路,美不胜收。白鹅戏水的运河上,也同样架着腰鼓似的当中翘起、古色苍然的石桥。将倒影清晰地投映在水面的槐树和柳树,或是麦苗青青的田间,绽开着红花的玫瑰花架————这样的风景之中,不时可见农家白色的墙壁。尤其觉得风流的是,每从农家经过时,从窗户向内窥,便见有妇人或少女,捏着针儿在绣花。还有不少年轻女子。不凑巧的是天阴云暗,倘是晴日,从她们的窗边遥望远处灵岩、天平的青山,一定历历如画吧。……

    “谷崎先生好像也被叫花子弄得无可奈何么。”

    “那是任谁也要无可奈何的。不过苏州的叫花子还算好的呐,杭州的灵隐寺那才————”

    我不禁失笑出声。灵隐寺乞丐的不同凡响,远非日本人所能想象。或虚张声势地将胸脯拍得嘭嘭作响,或连续不停地以头抢地,或是抬起没有脚脖子的腿来示众————总之,展示最先进的乞丐技巧。可在我们日本人眼里看来,由于药效过于灵验,非但难生怜悯之心,反而因为其过分的夸张会不禁喷笑。与之相比,苏州的乞丐仅仅是大放悲声而已,因此舍钱也舍得心里爽快。然而经过狮子山麓某处凄凉的村庄时,不留神舍了一分钱,结果满村的孩子妇女全都伸出手来,将驴子团团围住,让人好生为难。尽管杨柳依依、女绣于屋,却也不可一味地敬服。村子里,一重白墙之隔,便恰如燕子筑巢一般,隐藏着可怖的娑婆苦。……

    “那我们上山去看看吧?”

    岛津氏催促着我,开始向亭后的山上爬去。绿油油的翠叶之中,红土山路细细弯弯,在岩石间蜿蜒,令人望之心喜。沿着这条山路斜斜地爬上去,便来到一座宛如屏障似的峨然矗立的巨岩前。刚以为路已走到尽头,却见岩石与岩石相迫临之间,蹿出一条只有将身体侧过来方可通行的小径。不,不是蹿出,是笔直地蹿向青天。我茫然伫立在岩石脚下,仰望着树枝和茑萝纵横交织的、遥远的蓝天。

    “什么卓笔峰呀望湖台之类的,就在这座山上吗?”

    “嗯,大概是吧。”

    “不错,果然是登天平路。”

    十七 天平与灵岩(中)

    登上负有万笏朝天之名的山顶上的石丛之后,又顺着山路走下来,在抵达刚才那座亭子之前,见有一回廊,斜向路旁。顺便弯过去一看,只见有一口小池,书带草和紫萼环绕四周。水滴沿着白铁制的导水管,滴滴答答地流入池中。那便是闻名海内的吴中第一泉。池子周围大大小小立着许多石碑,上面刻着“白云泉”、“鱼乐”之类形形色色的名字,还郑重其事地抹上漆。作为吴中第一泉,则池水未免太脏,故这些大约是广告,让人们不至于误以为是普通的泥淖。

    然而这口池子前面号称见山阁的,挂着中国灯笼,备有崭新的缎子被褥,倘要假寐半日,倒是个上佳的所在。加之倚窗瞻眺,只见野藤摇荡的山崖前,翠竹丛生,又见遥远的山脚下水色闪烁处,大约就是乾隆皇帝命名的高义园林泉了。再向上望去,方才登临过的山顶,隐隐约约破云而现。我凭倚窗前,仿佛自己成了画中的点景人物,装出一副怡然自适的态度。

    “天平地平,人心不平;人心平平,天下泰平。”

    “你念的那是什么?”

    “刚才那墙上写的排日涂鸦之一。很朗朗上口,不是吗?天平地平,人心不平……”

    一览天平山后,我们又策蹇奔灵岩山灵岩寺而去。尽管是传说,灵岩山却又有西施弹过琴的高台,又有范蠡被幽禁过的石室。西施和范蠡自幼年爱读的《吴越军谈》(72)以来,便是我所偏爱的人物,因此务必想去凭吊一番此类古迹————心底固然暗存这一念头,但同时也不无如下卑鄙的小算盘:既然身负社命,须写作游记,但凡与英雄美人有缘的去处,自然是多看一处,也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这一小算盘从上海开始,至江南一带便纠缠不休,甚至渡过了洞庭湖之后,也不曾离我而去。否则我的旅行当会更接近中国人的生活,而无汉诗与南画的臭味,合乎小说家的胃口。不过此刻不是优哉游哉地东扯西拉的时候。总而言之,我们奔灵岩山而去。然而走了不足一千米,曾几何时道路消失了,周围是一片荒草芊芊的湿地,上面低矮的杂木繁茂茁壮。我刚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两个赶驴少年便驻足不前,神情不安地说起什么来。

    “是迷路了吗?”

    我向岛津氏问道。岛津氏将瘦驴直驱至我的鼻子前,仿佛身陷大泽的项羽一般,环顾着四周的景色。

    “大概是迷路了吧。喂!那儿有个农民。喂,门门苦(73)!”

    但这句“门门苦”,是冲着赶驴少年说的。既然前面已出现了农民一词,意思一定是要向那农民问路。倘使我的推测不错,“门”当系“问答”之“问”(74)。想到此,我也向为我赶驴的少年赶忙下令:

    “门门苦!门门苦!”

    “门门苦”有如神秘的咒语,立即为我们指明了道路。赶驴少年回来复命说,向右一直前行,便可径达灵岩山麓。我们立即调转驴头,朝着农人指教的方向走去。可又走了约莫一二百米,非但没回到正道上,反而闯进了寂寥的山谷。磊磊巉石之间,只有瘦瘦的松树苟延着残喘。加之大约是山洪的痕迹,有的松树被连根拔起,山半腰还可见表土崩落。更令人为难的是,沿着山谷爬了一会之后,驴子终于停下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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