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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弗格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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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有迹象向我表明,

    某种恐怖早已逼近。

    ————德·莫泊桑

    神秘女子

    这并不是一个有很多人来参加的展览,甚至有点像个人作品展览一样,可能是他的名气还不够响吧。或者,他可能已经名声过大————只是方向错误罢了。因为,他的作品不仅可以在这个艺术长廊里看见,在这个月里几乎任何一天,都能在市中心每个地铁站的报亭里看见,用一个小夹子垂直地挂着。二十五美分就能买一幅回家,不仅可以买到封面,还能买到整本杂志。几乎每个来看展览的人都可以告诉你,那绝对是走对了歪门邪道。

    不过,仍然有几个人来参观这个展览,并不完全因为这是他的作品,更因为这是一个艺术展览。他们是那种从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艺术展的人群,不管是谁的作品,是在哪里展出,他们都不会错过。一群业余艺术爱好者————或者,他们更加喜欢被人称作“鉴赏家”————高傲地在展厅游荡,只是为给他们下一次的派对鸡尾酒找点谈资罢了。一两个流浪的经销商在场,万一有人对这位特殊的人才感兴趣了,他们的在场可以确保安全。两个二流的评论家也因为工作需要在场。这个艺术展只能在明天的报纸上占半个版面。或许,会是令人鼓舞的措辞,但是只有半个版面。

    接着,进来了两个从基奥卡克来的女士,她们来这个展览,因为她们明晚就要出发回去了,此刻是她们唯一有空的时间段。她们必须趁还在城里的时候至少看一个艺术展。不管怎么说,他的名字是一个不错的美国名字,容易记住,回到家之后等她们参加下一次“周四女士夜”时,也容易跟姑娘们谈起。

    再接着,就是一个艺术专业的学生。你只要看她一眼,就能弄清楚这一点。她在这里做着笔记或类似的事,坐下来时也是一样,模仿着艺术博物馆里的古老大师们。非常认真,脸上是一种求知若渴的表情,戴着牛角边框的眼镜,细长的波波头发压在一顶过时的苏格兰圆扁帽下,完全不关注她周围的事情,全神贯注地从这幅画布前走到那幅画布前,不时地在她那本十分钱的廉价笔记上快速写下某种神秘的胡言乱语。

    她似乎有着某种自己的、但尚未充分发展的批判标准。她穿过那些静态的生活画、风景画时,只是粗略地看一眼。只有观赏那些人头画像时,她才会认真地做笔记。或者,正好这类型的画作跟她的专业对口。她在水果和日落绘画方面已经有很深的造诣了。她像一只老鼠一样,从一个展厅来到另一个展厅,只要有人想仔细看某幅她也在看的画作时,她就会退后。没有人注意到她。首先,那几个“鉴赏家”声音太大了,他们在附近的时候,就很难听见其他人的声音。他们也注意到了这点。

    “噢,我告诉你,他的作品就是照片啊。它很有可能也是1900年代的作品。也可能从来不会有毕加索了。他画的树就是活生生的‘树’。它们不属于这个画框,反而像森林里面其他的树木一样。一棵树,它看起来就像一棵树,对于这样的画,有什么值得一提呢?”

    “你说得太对了,赫伯特!难道它不让你倒胃口吗?”

    “照片!”那位男性鉴赏家又说了一遍,还挑衅似的看看四周,确保大家都听见他说的。

    “简直就是快照。”女鉴赏家也加了一句,他们怒气冲冲地继续大步往前走。

    来自基奥卡克的一位女士听力不太好,她问同伴:“格雷丝,他们为什么生气呢?”

    “他们生气,因为他们能认出来这些画的内容是什么。”另一个悄悄地告诉她。

    那位艺术生悄悄地贴近,路过那幅被批评的树画作品,没有逗留————到现在为止,当被批评后,那些树应该已经枯萎了。

    两位鉴赏家停下来,又拿出来他们的“解剖刀”,这次是在一幅画像面前。“那幅画是不是太难用语言来形容了?他展示了她头发的那部分和她下嘴唇投射的阴影部分。这样的话,还犯得着画一幅画吗?不如叫一个大活人过来,站在一个空的画框里不就得了?现实主义嘛!”

    “或者为什么不只是挂一面镜子在这里,然后命名为‘路人的画像’?自然主义!呸!”

    那位艺术生在他们之后来到这幅画像面前,而且这次草草记下来笔记。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勾勒。她带着的那本小线条空白记事本上写着四个潦草的记号:“黑色”“金色”“红色”和“中间色”。在“黑色”的下面勾勒出一条垂线,在“金色”下面有两条;在另外两个颜色分类下面,到目前为止,根本没有笔记。显然,她花了一整个下午在统计这个特别的展览人作品中的人物头发颜色的类型。这些艺术生们的做法真怪。

    艺术长廊下午场要关门了。那一两个零散的经销商早就走了;这里没有什么对他们有用的东西。东西是够好,可是为什么要花钱买这些东西呢?还剩下几个主张硬拼到底的人也都出去了。那两位鉴赏家又出现了,还是大声地在抱怨。“真是浪费时间!我告诉你了吧,我们还不如去看看那部新上映的外国电影呢。”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只要周围有人听见他们的评判,他们就一直逗留在那里。

    来自基奥卡克的两位女游客走出来,脸上带着完成了任务一般的冷酷表情。“好了,我们兑现承诺了。”其中一个安慰另一个说,“你的脚肯定走累了,是不是?”

    那位艺术生是他们当中最后一个离开的。此时,她的小笔记本上已经写上了:黑色————15;金色————2;红色————0;中间色————1。在他展示的十八幅人头画像中,也许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这位艺术家偏好深色头发的模特。

    无论如何,所有人当中,只有她似乎度过了一个彻底令人满意的下午,并且实现了她的目标计划。她把旧大衣的扣子系好,一直到衣领,然后走上街头,回到她那个无名的世界中去。

    弗格森

    弗格森刚摆弄好他的画架和画布,就有人敲门。“马上就来。”他说着,开始布置他的油管。

    他看上去并不像一个画家,他没留胡子,没戴贝雷帽,没套罩衫,也没穿天鹅绒短裤。他曾经上千次登上过杂志封面。但是,在这些空当儿,他喜欢做一些严肃的事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为自己”做点儿事。工作室的一整面墙是玻璃————采集优质的北面光线。不过,那面墙不像其他三面墙那样直接竖起来,它在某个角度倾斜,这样它可以穿过一面直墙和一扇天窗。

    他走到门前,打开门。“你是新来的模特?”他问,“过来这里,到灯光下,让我看看你。我不知道能不能用你。我告诉中介我想要一个……”

    他停止挑刺,屏住呼吸。这时候,他已经让她完全站在天窗光线底下。“哇哦,”他终于发出一声呼气,仿佛是一声长叹,又像是一句虔敬的嘶嘶声,“你把自己一直藏在哪里?转过来一点,够了。也许你并不完全符合流行的大众审美,但是,宝贝,我会好好挖掘你的美!你就是我心里想要的女猎人黛安娜的模特,我自己想要画的一幅作品。既然你已经在这里了,我想我要开始那幅作品,那些商业的作品可以再等等。”

    她长着乌黑的头发,牛奶般白皙的皮肤,眼睛看起来像是紫色的,她在眼睛周围画了一条细细的眼线。

    “你最后一次是为谁工作的呢?”

    “特里·考夫曼。”

    “他准备做什么,把你占为己有?”

    “你认识他?”她问。

    “我当然认识那个流浪汉,”他打趣地说。

    她立刻垂下眼睛,牙齿咬住下唇。接着,她带着重新振作的信心抬头看着他。他正激动地搓着双手,正为这个意外的收获而过度惊喜。“现在,也许只有一种可能的收获。你的身材怎么样?”

    “我猜还行,”她认真地说。

    “你最好是让我亲眼看一下。你可以到那边的化妆室去,脱下你的衣服。你会看到我想让你穿的衣物,都挂在那里了。那个金手镯戴在左胳膊上,穿上豹纹皮短裙,把开衩放在旁边,把你的大腿全部露出来。”

    她湿了湿双唇。一只手无助地朝上放在肩膀上。“就那些吗?”

    “就那些,是半裸装。怎么了?你以前做过模特,不是吗?”

    “是的。”她说,脸上毫无表情,不情愿地走进了化妆室。她又走出来了,还是那样不情愿,但是她的脸僵硬地转向一边,大约五分钟的样子。她光着的双脚悄无声息地走在地板上。

    “太美了!”他热情地说。“太可惜了,美的东西都不能长久。两年内,它就会消失,只要他们开始拖你一起去鸡尾酒派对。你叫什么名字?”

    “克里斯蒂娜·贝尔。”她说。

    “好的,现在到那里去吧,我会告诉你想让你怎么摆造型。那会是一个很难摆的造型,但是我们会用一些容易的动作来替换。现在往前蹲一点儿,朝画布正中间,一条腿在你的身后。我想要观众们看着这幅画时,让画中的她看起来就像要从画框里走出来一样。右胳膊在你前面弯曲,抓住点什么,就像这样。左胳膊朝后面伸,穿过你自己的肩膀。就是那样。定格不动。不动,现在,不动。你应该是在追捕什么,准备朝它射箭。我随后会把箭加进来。如果你把弓箭一直拉开的话,肯定没法摆太久的造型,那种疲劳是难以忍受的。”

    一旦开始工作了,他就不再说话了。三十分钟后,她开始轻轻地呻吟。“好了,我们休息五分钟吧。”他随和地说道。他拿起一盒烟草,从里面抽出一根,然后轻轻地把烟盒子朝她站的地方扔去。

    她让烟盒子掉在了地上。他转身看着她,发现她的脸色痛苦而惨白。他若有所思地眯起双眼:“你是不是真的那么有经验?”

    “哦,是的,我……”

    她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这时突然有人敲门。“忙着工作呢,晚点再来。”他叫道。敲门声又响了。他轻声地骂了一句,走到门口。模特台上的姑娘做了一个祈求的姿势,匆忙说:“弗格森先生,我很需要钱,给我一个机会,好吗?那可能是中介介绍来的模特……”

    “那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当时正在附近,想让他们接受我,但是他们不接受,因为他们的等待名单有那么长,而且我当时听见他们给她打电话,让她到您这里来报到,所以我就去楼下,用一个公用电话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让她觉得还是那个中介。我告诉她搞错了,她根本没有被选上,然后我就代替她来了。不过,我估计她后来已经发现了。您愿不愿意至少给我一个试用的机会,看看我行不行?”看着她脸上祈求的表情,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会被融化,何况是多愁善感的艺术家,他们总是容易被美打动。

    “马上给你更好的答复。”他似乎费了不少功夫才板起脸来,“你先藏起来,”他有阴谋似的轻声说道,“我们会给这件事来个古老的‘帕里斯评判’。”

    他走到门口,把门开了一条窄缝,故意用挑剔的眼光盯着门外。有一次,他转过头,看了一眼第一个候选人,她正畏缩在墙角下,两只胳膊无意识地抱在胸前————或者,真是无意识吗?————那是带有艺术效果的。然后,他伸手去掏口袋,从里面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递到门外面去:“孩子,这是你的车费,我不需要你。”他生硬地说。

    他回到画架前,嘴角上露出一种压抑的笑容。“在这场骗局中,甚至还有人强挤进来,”说完他咯咯地笑了。笑容在他的脸上毫无掩饰地展开,“好了,黛安娜,站起来,瞄准它们!”

    他又拿起了画刷。

    科里端着高脚杯,在工作室里漫无目的地闲逛,他在画架面前停了下来,指着随意抛在架子上面的粗麻布问道:“这是什么,最新的大作?介不介意让我看一下?”

    “不行,离它远一点儿。我不喜欢别人看到我还没完成的作品。”弗格森喝了一口苏打水回道。

    “你和我就不用那么腼腆啦,我又不是你的竞争对手。我对艺术一无所知……”麻布袋已经被揭开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

    弗格森转过头,看他为什么一直沉默。“唉,作品还没完成就让你无法呼吸了,”他满怀希望地说,“想象一下,等定色剂放上去,它会怎么样。”

    科里迷迷糊糊地摇了摇头:“不,我在想,这个女孩的脸上好像隐约有某种熟悉的东西。”

    “哦,当然,我期待会有那样的效果,”弗格森冷淡地说,“好了,你不要向我打听她的电话号码,必须得等这幅画作完成之后,如果你刚才指的是……”

    “不,我说的是真的。当我揭开麻布袋的一刹那,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像一道光一样照亮了我。但是,现在它又消失了。就好像,话刚到嘴边却又忘记你要说什么的那种感觉。我他妈到底在哪里见过这双冰冷的眼睛,和那温暖而诱人的嘴巴呢?她叫什么名字?”

    “克里斯蒂娜·贝尔。”

    “不管怎样,我没听过这个名字。你以前用过她吗?可能我在你画的一些杂志封面上见过她。”

    “没有,她是新来的。我刚刚雇佣她,所以你以前肯定没见过。”

    “这双眼睛和这张嘴巴周围有足够的相似性来激起我的记忆,但是整个头部总体上不是特别像,比如头发,所以我不能确定就是她。该死,弗格,我知道,我肯定在哪里见过这姑娘!”弗格森再次把麻布袋放在画布上,保护他的画作,就好像一只心生嫉妒的母鸡保护她的小鸡一般。他们两人都离开了画架。

    但是,没过多久,科里准备离开之前,又来到那幅画作前,仿佛它在他脑海里已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我不弄清这点,今晚我肯定睡不着。”他走出去,最后满脸愁容地看了一眼被盖起来的画布,直到他关门出去。

    她微微退缩了一下,看着弗格森把箭头插进弓里,再把这个完整的武器放进她事先摆好的手里。“太可怕了,是不是?我昨天那样让箭从我指间飞出去!那之后,我简直讨厌再碰这东西了!”

    他温和地笑了笑:“那不可怕,不过如果真的射中就会变得很可怕————如果当时我的脖子再往后靠两英寸,那我真的可能在一分钟之内,就身首异处了!我当时恰巧正低头看我的画布,全神贯注地看我勾勒的细节呢,那才救了我一命。我当时感觉有东西迅速飞过我的颈背,接下来我知道箭头插入了那边两个天窗中间的木框上。”

    “可是,当时有可能会要了你的命,对吗?”她睁大眼睛懊悔地问。

    “如果箭头正好击中我的要害————颈动脉或是心脏的死穴————我估计会没命的。但是,不是没有射中我吗,为什么还要担心?”

    “可是,如果我拿一根有保护套的箭头,不是更好吗?”

    “不,不,如果不是现实主义,我就什么都不是了。如果我捏造事物,那我就会变得肤浅,即便是像一个小箭头这么简单的东西也一样。现在别紧张了。那只不过是百分之一的概率,很有可能是因为你面临摆造型的压力时,无意识地把弓越拉越紧,然后你没意识到,把肌肉放松下来释放压力,然后那该死的东西就弹出去了。只要记住别一直往后拉就行。只要拉着,不让弓松下来就行,跟箭头形成一条直线。你只要做到这样就行了。”

    他们休息的时候,香烟盒子在他俩中间飞来飞去,就好像体操运动员之间抛包手布一样。“真奇怪,你怎么会变成一个画家?”她说。

    “为什么这么说?”

    “画家总让人觉得是很温柔的人。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总是这样认为。”

    “我很温柔。什么东西让你觉得我不是那样的呢?”

    她低声抱怨道:“也许你现在是。你之前可不总是那样温柔。”她的声音非常小,以致于他基本上没听见。

    然后,没过多久,她回到模特站台上去,摆出射箭的姿势,拉开弓箭对准他,她说:“弗格森,你为许多人带来快乐。你是否曾经……为某人带去过死亡?”

    他的画刷在半空中突然停下来,但是他没有转身看她。他瞪着前方仿佛看到过去的某件事。“有过,我曾经有过,”他用压抑的声音说。他的脑袋有点耷拉下来,接着他抬起头,重新开始继续画。“我工作的时候不要跟我说话。”他同样提醒她。

    那之后她就再没跟他说话了。工作室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也几乎没有任何动作。只有两个东西在动:一个是长长细细的画笔在他灵巧熟练的手指之间挥动;另一个就是被往后拉着的、钢制的箭头,它沿着弓杆缓缓地往后滑,已经达到了弓弦能够承受的最大范围。还有一个在动的东西:一个在她左胳膊下来回晃动的影子,因为白皙的肌肉收缩,因为肌肉下面的肌腱在动。只有那三个东西不是静止的,处在动态的、高压的寂静中。

    然后,工作室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快活的敲门声,一群人的声音在外面叫道:“快点,弗格,让我们进去。联合时间到了,你知道的!”

    箭头又一次趁人不备地缓缓向前移动,穿过弓,好像是压力渐渐不能撑住弓弦。她发出一声特别的、竭力的叫声,他转过身问:“要紧吗,你撑得住吗?”

    她耸了耸肩,向他投去一个灿烂的笑容,“当然可以,但是————太糟糕了,我们差点就要完成了,可现在看来没办法了。”

    她以前从未在这种困难条件下穿过衣服。化妆室的门不带锁,自从他们第一次无意中发现她在那里,就每隔几分钟故意闯进来看看,跟她开玩笑。就连弗格森也跟着喧闹的人群起哄。“快出来吧,黛安娜,不要这么害羞————这些都是朋友。”

    一旦安全度过了把豹纹短裙脱下,再光着身子把自己的衣服换上这个关键时刻,最糟糕的部分就过去了。她自己挤在门后面,用身体顶住门————让门只能从里面打开————才成功把自己的衣服换好。每过一两分钟,她身后的门就被推开一点,迫使她向前一点儿。然后,她又不得不再把门关紧顶住,继续穿她的衣服。她以前从未在这种情况下穿过丝袜,那简直像杂技表演一样。

    从工作室里的喧闹声来判断,这个派对绝对不是暂时性的侵入。它肯定是要通宵达旦的,就像滚雪球一样,派对进行过程中,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过来。外面的门已经打开了两次,而且已经有新的声音尖叫着进来了。“原来你们在这里呀!我还跑到马里奥家去找你们呢,可是你们不在……!”

    有一次,她听见弗格森在电话里大叫,声音盖过了房间里的嘈杂声。“嗨,托尼吗?你派人去买一加仑廉价红酒来。那场每月一次的飓风又刮过来了。是的,就是你知道的那个。”

    人群中立即传来一阵反对的尖叫声。”这家伙一个人在打什么算盘呢,他给我们最好的竟然是廉价红酒!”

    “香槟!香槟!香槟,不然我们就回家去了!”

    “好吧,都回家去吧!”

    “就冲你这句话,我们不走了!不了……”

    她穿好衣服,不确定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四周看了看。从化妆室到工作室只有一扇门。她转过身,把门打开一条缝,偷偷地向外张望。屋子里已经黑压压一片,像蜜蜂一样了————或者他们就好像蜜蜂一样焦躁不安,到处乱哄哄的。有人拿进来一种弦乐器,正在卖力地弹奏,但似乎并不擅长。那乐器有点波希米亚风格,很显然他们不想要任何机械音乐。一个姑娘在模特台上跳舞。

    她瞅准时机,等从化妆室到工作室门口那条通道上人最少的时候,悄悄地走出来,径直从房间的这个角穿到另外一个角,试图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溜出去或者至少不引起人的质疑。不过,这是一次注定失败的尝试,有人大声喊道,“看!黛安娜!”大家像是商量好了一样,一起朝她拥过来,她一下子被卷进人群中,仿佛被卷进了一个漩涡。他们完全不顾传统礼节。

    “多漂亮呀!哦,看呐,多漂亮呀!”

    “她就像一只小羚羊般在颤抖。哈,索尼娅,你为什么不会再像那样为我颤抖了?”

    “我会的,亲爱的,我还会;不过只会笑得颤抖,每次看到你都会。”

    当第一轮评价和赞美结束后,她设法把弗格森拉到一旁说:“我得走了……”

    “为什么呢?”

    “我不想要所有这些人……不想让这些人看见我……我不习惯……”

    他理解错了:“你的意思是,因为那幅画的缘故吗?因为画的是半裸吗?”他觉得这个想法很可爱,立即扯着嗓门在众人面前重复了一遍。

    大家也都觉得可爱。他们一直寻找的就是那个东西,就是那个不寻常的东西。这让人们重新拥到她身边。那个叫索尼娅的姑娘抓住她的手,保护似的握紧她的手,对着它吹了一口气,仿佛在珍惜这手拥有的某种不可触及的美德一般。“哈,她还这么单纯!”她同情地说,语气中完全没有嘲讽,“不要紧,亲爱的。只要跟我的吉尔待十分钟,你就会习惯了。”

    “你以前就是这样吗?”有人问她。

    “不是,”她耸了耸肩,“他当时和我待了五分钟,他就习惯了。”

    他们都是好意。弗格森把画布转过去靠着墙壁。“谁都不许看那幅画。谁都不许多想!”

    “她肩部以下已经画完了!”另外一个人叫道。

    “她就是一个半身像。”索尼娅热心地补充道,然后又马上抓住她的胳膊说,“我不是说俚语的意思哟,亲爱的。”

    如果她的不安真的像他们说的是因为这个原因的话,她绝对会去克服这种不安,因为他们所有人都那么热心,努力让她感觉在家一样随意。可是这种不安的原因不是这个,所以它一直悬而未决。最后,她终于勉强同意远远地靠着墙坐在地板上,一杯没有味道的红酒放在她旁边,一个热情的年轻人正靠着对面的墙在吟诵自己填的无韵诗。她被动地坐在那儿,但是她的双眼一直在计算着,测量她和工作室门口之间的距离。她的双手突然像痉挛似的抓住地板,慢慢地把门往外推开。

    “啊!”那位无韵诗人欢欣鼓舞地说道,“最后一句让人深受感动。它的美刺透你的心房。我能从你脸上的变化看穿。”他错了。

    科里刚好出现在房间的对面,站在入口处那边;显然,他被派对吸引而来,任何的派对都能吸引他,即使那些要让他大老远跑到城里去的派对也不例外,就好像是警犬嗅到了要追踪的气味一般。

    时间在空气中凝结,几秒钟的时间就像几个片刻一般,片刻时间又像几个小时一样。她的双眼————为了躲避,目光落在地板上————缓慢地、不情愿地落在那个越来越大的人影身上————那个人影突然直接停在她前面。

    “等等,让他先吟诵完,”她用压抑的嗓音说道。人们此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欣赏那位年轻人洋溢着热情吟诵的无韵诗,今后估计也再没有人会那样欣赏了。

    带着滚花边的厚鞋底,鞋尖处绣着深棕色的布洛克雕花。一双十美元的鞋子。接着是一双长腿,穿着绒毛花呢布做成的长裤。那双手————从它们能判断出来,不是吗?还没有弯曲。一只手的大拇指插在大衣外侧口袋里,另一只手随意地夹着一根香烟,放在腰上面一点儿。这只手的小指上戴了一个图章戒指。后脑勺的头发金光闪闪,但是只有通过间接的方式才能看清。上身穿着有两粒扣子的夹克衫,最上面的扣子没有扣上。那张脸要出现了,那张脸要出现了,不能再躲闪了。那领带、那衣领、那下巴,最后就是那张脸。正当最后一句无韵诗念完,两幅表情终于融合了。

    接着,从离他们俩挺近的某个地方,传来弗格森快活的声音:“黛安娜,现在让他摊牌!”

    她缓缓地站起来,靠着墙仿佛陷入了困境,她将背往墙上再靠了靠,好支撑她的双腿站起来。“我可能不能,”她朝着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说道,眼睛却没有朝那边看,“除非你告诉我他的底细————并且除非你介绍我一下。”

    “你总算来了,这就是你的答案!”弗格森嘲弄他。

    科里的目光没法从她身上离开。她也没法把双眼从他身上离开,好像担心下一秒他就会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一般。他说:“咱们不开玩笑,我是不是以前见过你?”

    即使她愿意给一个答复,即便她想要回答,这答复也会淹没在房间里朋友们友好的嘲笑声中。“看看,有蛾子在那里飞来飞去!”

    “你应该再练练那个搭讪技巧。”

    “难道那是“伟大恋人”最拿手的吗?”

    索尼娅语气里带着她那种特有的热心风格,向某人提供情报似的大声说道,“对呀,你难道不知道吗?这就是中上层阶级跟姑娘们搭讪的方式。我有个去过城里派对的朋友曾经告诉我,一个晚上,有人对她说过三次这样的话。”

    科里以自己的方式和他们一起大声笑着,双肩抖动,面部肌肉也随之颤抖,一切都很幽默地与之协调,唯独那双充满冰冷怀疑的眼睛不肯从她身上移开。

    那双眼用针刺般的目光瞪着那姑娘,让她紧贴在墙上,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带着一种遗憾的否认微微笑了笑。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从角落里走出来。他迫使她回到了房间中央,他的脑袋有意识地转动去寻找她,他的双眼有意识地跟随着她每一个漫无目的的步子。她好不容易在工作室的另一边躲了一会儿,几乎把他们俩中间的所有人都当作庇护,以此来缓冲。十五分钟后,他又盯上她了。他为她端了一杯红酒,作为接近她的借口。她看见他为自己端来一杯酒时,表情好像变得有点僵硬,她抑制住强烈的感情,仿佛他接近她的这个礼节和接近的这个事实当中都存在某种危险。

    他终于走到了她身边,把酒端给她,她瞪大了双眼,似乎害怕接过那杯酒,又害怕拒绝;害怕把它喝掉,又害怕把它放在一旁不去品尝————无论她怎么处理这杯酒,仿佛都闪烁着某种记忆,带来一种惩罚。她终于接过那杯酒,放在嘴边碰了碰,然后用手把它端走放在身后,让它安全地离开了视线。

    他不安地眨着眼睛说:“当我把那杯酒给你的时候,我差点就想起什么来了,但是马上又记不起来了。”

    “你这是在折磨我啊,别这样!”她闪耀着一种意外的野性。她转身离开了他,走进化妆室。整整过了大概十分钟左右,他甚至跟着她走进了化妆室。房间里没有不正当的行为,此时化妆室已经向派对开放了。

    她一看见他走近化妆室的门口,就开始忙着在镜子面前给自己扑粉补妆。就在那时候……

    他走到她身后。她在镜子里看着他,但是看起来好像又没在看他。他站在她的身后,伸出双手,放在她脸颊的双侧,仿佛试图消除勾勒出脸庞的茂密的黑头发。面对这种待遇,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着。“你这是做什么?”她假装认为他是在爱抚。

    他叹了一口气,放下了双手。毕竟,他的双手不能盖住她的整个头。

    她转身站在他的身侧,双手抱在胸前,低垂着脑袋,不安地摩擦着两只胳膊的大臂。那个姿势莫名其妙地暗示着一种忏悔,不过她不是在思考忏悔的事情。她是在记忆中搜寻弗格森那把锋利的小刻刀放在附近的哪个地方。她是在想象中看见隔壁房间里的人群。也许,她还在想从化妆室到工作室外面那扇门的直接逃离线路。

    他点燃了一支香烟,透过烟雾,他说话了:“如果不是这样,就不会像这样困扰我了。”

    “事实不是这样,”她没精打采地说,她的语气里带着危险的迟钝,眼睛仍然看着地面。

    “我最后会弄明白的。在我最不期待的时候,它就会突然在我脑海里闪现。也许是五分钟之后,也许是今晚,派对结束之后不久;也许好几天我都想不起来。怎么了?你的脸色有点苍白。”

    “这里太闷了,还有那红酒。我不太习惯……尤其是空腹喝,你知道的。”

    “你还没吃饭?”他问道,用一种过度担心的语气。

    “没有,我一直在摆造型,你知道的。然后,他们就闯进来了,之后我就没能离开了。他似乎没有感觉到,可是我自从上午十点钟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呢。”

    “哦,呃,要不现在跟我出去吃点东西?尽管我到现在似乎还并没有真正成功……”

    “我为什么不跟你去呢?我对你一点也不反感。我心怀感激地接受所有人请客。”

    “不要对其他人说什么,否则他们会联合起来反对我们的。”

    “好的,”她赞成道,“最好是不要让人看到我们离开……”

    “你的东西都拿好了吗?我有个帽子放在那堆东西上。我去看看能不能捞回来。你到门口去等我吧;我会找个机会跑过去的。”

    他们巧妙地准备马上离开,并且不希望别人注意,结果事与愿违。索尼娅偶然嘎吱地走过,她的身后升起一阵香烟的烟雾,就好像从火车头的烟囱里冒出来向上升腾。“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当心点。”她率直地俯在她肩膀上说。

    她身后阴暗的身影轻声说着,眼里闪烁着光芒,“我会确保他不会表现得太过分————告诉我,他觉得他以前在哪里见过我呢?”

    “万一你栽在他手里的话,这里————记下我的住址————你可以明天过来,到我那里好好哭诉一番。没什么可以比大哭一场更好地洗刷一次引诱带来的耻辱了。然后我再给你做一碗我自己特制的‘孟婆汤’。”

    “我会小心的。”

    索尼娅并不是那种轻率的人,完全不是。“不是的,我之所以提醒你小心他,是因为他的方法太直接了,以致于没有人认真地对待————直到最后事发。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姑娘————一个晚上,在派对上,她整晚都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儿。当时,她只让他把自己送到家门口而已。可是,第二天,她就来我这里喝孟婆汤了。”她说完又扭着腰走了,留下一缕烟雾在她身后翻腾汹涌。你简直好像听见一列火车呼啸而来一样。

    他们已经走到外面楼梯的脚下了,又被人阻止了。他们身后响起一阵大声的蜂拥,听起来有六个人在追逐。实际上,只有弗格森自己。“喂,你可以去别的地方觅食吗?我需要她当模特帮我完成一幅画。”

    “你拥有她的灵魂吗?”

    “没错!”

    “好吧,那么,我就只把这副身躯带走。你可以在画布上面找到她的灵魂。”

    弗格森坚决地理了理自己的领带。“好吧,那我们俩都和这副身躯一起去吧。”

    他们表面上虽然没有言辞刻薄,但是两个人都处在那种活泼善变的思想状态,在恶作剧和敌意之间已经不再有明显的界线了。

    那姑娘偷偷地拉了一下科里的胳膊,仿佛在告诉他让她来打发,她把弗格森拉开了几步,走到科里听力所及范围之外,对他说:“我跟他去————把他打发走。这是目前最简单的办法。看看你能不能把屋里的其他人都打发走了。我一会儿就回来,我们一起把那幅画作完成。或者说你这里还有喝不完的酒?”

    “那个红墨水?那不是酒。”

    “好了,那就别再喝了。我一个小时后回来————最多一个半小时。确保到那时候你已经把他们都打发了。到那里去等我吧。”

    “这是承诺吗?”

    “这不仅仅是承诺,更是一种献身。”

    他转过身,一句话也没说,步履沉重地走上楼梯。

    科里戳了一下墙上的开关,一间公寓里小客厅的灯亮起来了。“你先进。”他带着某种嘲笑式的绅士风度说。

    她无聊地朝客厅里走了两步,双眼无心地四周环顾,并无任何真正的兴趣。“呃,我们现在来这里干什么?”她突然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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