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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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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夏倍上校半夜里找但尔维谈话以后,大约过了三个月,负责代但尔维给怪主顾透支生活费的公证人,为了一件重要的事去和代理人商议,一开始就向他索取付给老军人的六百法郎垫款。

    “你有心养着帝国军队玩玩吗?”公证人取笑但尔维。这公证人叫作格劳太,年纪很轻,原来在一个公证人事务所里当首席帮办,后来东家破产,逃掉了,格劳太便盘下了事务所。

    这所屋子虽是新盖的,已经有随时可以倒坍的样子。材料没有一样是真正合用的,全是旧货,因为巴黎每天都在拆房子。但尔维看见一扇用木板钉成的护窗上还有时装商店几个字。所有的窗子式样都不一律,装的方式也怪得很。似乎可以居住的底层,一边高一边低;低的一边,房间都在地面之下。大门与屋子中间有一个坑,堆满垃圾,其中有雨水,也有屋子里泼出来的脏水。单薄的屋子所依靠的墙要算是最坚固的一堵了;墙根搭着几个稀格的棚子,让一些兔子在里面尽量繁殖。大门右边是个牛棚,顶上是堆干草的阁楼,紧接着一间和正屋通连的牛奶房。左边有一个养鸡鸭的小院子,一个马棚,一个猪栏,猪栏的顶和正屋一样用破板钉成,上面的灯芯草也盖得很马虎。

    蒲加把信念完了,但尔维嚷道:“啊,事情当真起来了。——可是,朋友,”他回头向着公证人,“我还需要一些材料,大概就在你事务所里。当初不是那骗子罗更……”

    看屋子的只有三个男孩子。一个爬在一辆满载青草的车上,向邻屋的烟囱摔石子,希望石子从烟囱里掉进人家的锅子。另外一个想把一只猪赶到车身碰着地面的木板上,第三个拿手攀着车身的另一头,预备猪上了木板,教它一上一下的颠簸。但尔维问他们夏倍先生是不是住在这儿,他们都一声不出,只管望着他,神气又痴又机灵,——假如这两个字可以放在一起的话。但尔维又问了一遍,得不到回音。他看着三个顽童的狡猾样子心中有气,便拿出年轻人对付儿童的办法,半真半假的骂了一声,不料他们倒反很粗野的大笑起来。这一下但尔维可恼了。上校听到声音,从牛奶房旁边一间又矮又小的屋内走出来,站在房门口声色不动,完全是一副军人气派;嘴里咬着一支烟膏极重(抽烟的人的术语),质地粗劣,俗称为烫嘴的白泥烟斗。他把满是油腻的鸭舌帽的遮阳掀了掀,看见了但尔维,因为急于要赶到恩人前面,马上从垃圾堆中跨过来,同时声音很和善的向孩子们喊着:

    柏林的公证人复称,全部文件几天之内就可送到。据说那些公事都合格,做过必要的法定手续,足以取信于法院。当初为笔录所举的事实作证的人,几乎都还在普鲁齐赫–埃洛邦内;救夏倍伯爵的女人至今还活着,住在埃斯堡近郊的一个镇上。

    夏倍伯爵在交给公证人的第一张收据上写的地址是:圣?玛梭区小银行街;房东是一个在帝国禁卫军中当过上士的老头儿,叫作凡尼奥,现在作着鲜货买卖。到了街口上,但尔维不得不下车步行;因为马夫不肯把轻便两轮车赶进一条不铺石子的街,地下的车辙也的确太深了。诉讼代理人向四下里望了一会,终于在紧靠大街的小巷子的某一段,在两堵用兽骨和泥土砌的围墙中间,瞧见两根粗糙的石柱,被来往的车辆撞得剥落了,虽然前面放着两块代替界石的木头也保护不了。石柱顶上有个盖着瓦片的门楣,底下有根横梁,梁上用红字写着凡尼奥鲜货行。字的右首用白漆画着几个鸡子,左首画一条母牛。大门打开着,看样子是整天不关的。进门便是一个相当宽敞的院子,院子的尽里头,朝着大门有所屋子,倘若巴黎各城关的一些破房还能称作屋子的话;它们跟无论什么建筑物都不能比,甚至还比不上乡下最单薄的住屋;因为它们只有乡下破房的贫窭而没有它的诗意。田野里有的是新鲜的空气,碧绿的草原,阡陌纵横的景致,起伏的岗峦,一望无际的葡萄藤,曲折的小路,杂树围成的篱垣,茅屋顶上的青苔,农家的用具:所以便是草房木屋也另有一番风味,不像巴黎的贫民窟因为丑恶而只显出无边的苦难。

    但尔维跨出房间,想沿着屋子在太阳底下走走。

    但尔维说这句话是因为第一,代理人都天生的多疑;第二,他涉世不久便看到一些幕后的惨剧,得了许多可叹的经验,所以心上想:

    但尔维插足的院子,和每天供应巴黎食物的场所一样,因为大家要赶早市,到处留下匆忙的痕迹。这儿鼓起来、那儿瘪下去的白铁壶,装乳酪用的瓦罐,塞瓶口用的布条,都乱七八糟丢在牛奶房前面。抹这些用具的破布挂在两头用木柱撑着的绳上,在太阳底下飘飘荡荡。一匹只有在牛奶房里才看得见的那种驯良的马,拖着车走了几步,站在大门紧闭的马棚外面。开裂而发黄的墙上,爬着盖满尘土的瘦小的葡萄藤,一只山羊正在啃藤上的嫩叶。一只猫蹲在乳酪罐上舔乳酪。好些母鸡看到但尔维走近,吓得一边叫一边飞,看家的狗也跟着叫起来。

    但尔维对这幕丑恶的景象一瞥之下,心上想:“噢!决定埃洛一仗胜败的人原来住在这里!”

    但尔维回答:“谢谢你提醒我这件事。我的慈善事业不预备超过六百法郎,说不定我为了爱国已经受骗了。”

    但尔维东窜一下,西跳一下,终于到了上校的屋门口。夏倍因为不得不在卧房里接待客人,脸上很难堪。的确,但尔维在屋内只看到一张椅子。床上只有几束干草,由女主人铺着两三条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破烂地毯,平常是送牛奶女人垫在大车的木凳上的。脚下是泥地。发霉的墙壁长着绿毛,到处开裂,散布的潮气那么重,只能用草席把紧靠卧床的那片墙遮起来。一只钉上挂着那件可笑的卡列克。墙角里东倒西歪的躺着两双破靴子。至于内衣被服,连一点儿影踪都没有。虫蛀的桌上有一本北朗希翻印的《帝国军报》打开在那里,好像是上校的经常读物。他在这清苦的环境中神态安闲,非常镇静,从那次访问但尔维以后,他面貌似乎改变了;代理人看出他脸上有些心情愉快的影子和由希望反映出来的一道淡淡的光。

    代理人觉得盘问他怎么使用那笔预支的钱未免太不客气,结果只说:

    他说:“上校,你的案子真是复杂极了。”

    他言犹未了,看到自己的书桌上放着首席帮办拿来的几包文件。有封信贴着许多狭长的、方形的、三角形的、红的、蓝的、奥国邮票,普鲁士邮票,巴伐利亚邮票,法国邮票,他不由得眼睛一亮。

    他拿起信来拆了,不料写的是德文,一个字都念不上来,便打开办公室的门把信递给首席帮办:

    他招呼但尔维:“啊,干吗不写信给我呢?”接着他看见客人迟疑不决,怕垃圾弄脏靴子,便又说:“你沿着牛棚走罢,那儿地下是铺着石板的。”

    他把草垫只剩一半的椅子端给代理人,问道:“我抽烟会使你觉得不舒服吗?”

    上校回答:“这里的房东给我白吃白住了一年,难道我现在有了些钱就离开吗?何况这三个孩子的父亲还是个老埃及人……”

    上校回答:“我觉得简单得很。人家以为我死了,我可是活着!应当还我妻子,还我财产;政府也得给我将官的军阶,因为埃洛战役以前,我已经是帝国禁卫军的上校了。”

    三个孩子立刻肃然静下来,足见老军人平日的威严。

    一支烟膏厚重的烟斗对一个抽烟的人是很宝贵的;但他的摔破烟斗是激于义愤,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举动,大概烟草专卖局也会加以原谅,而烟斗的碎片也许会由天使给捡起来罢。

    “随你说吧。夏倍的遗产案子,不是那可怜的罗更,最近带走了当事人的八十万法郎,使好几分人家急得没办法的罗更,经手的吗?我们的法洛案卷中好像提到这一点。”

    “那么我的财产呢?”

    “那么夏倍伯爵私人名下的财产只剩三十万了。”

    “该死的钱!难道我没有钱吗?”他嚷着把土烟斗摔在了地下。

    “蒲加,你亲自跑一趟,教人把这信翻译一下;速去速来。”

    “是的,先生,我们这儿谈不到享受,只等于一个营帐,全靠友情给它一些温暖,可是……”说到这儿,老军人用深沉的目光瞅着法学家,“可是我从来没害过人,没做过使人难堪的事,不会睡不着觉的。”

    “是的,”格劳太回答。“那时我还当着第三帮办;清算遗产的案卷是我誊写的,也仔细研究过。罗士?夏波丹女士是伊阿桑德的寡妇,伊阿桑德一名夏倍,帝政时代封的伯爵,荣誉团勋二位。他们结婚的时候没有订婚约,所以双方的财产是共有制。我记得资产总额一共有六十万法郎。结婚以前,夏倍上校立过一份遗嘱,把四分之一的遗产捐给巴黎的慈善机关,另捐四分之一给公家。他死后办过共有财产拍卖,一般性拍卖,遗产分析等等手续,因为各方面的诉讼代理人都很活跃,在清算期间,统治法国的那个魔王下了一道上谕,把国库应得的一分遗产退还给上校的寡妇。”

    “既然你付了钱,他应该让你住得好一些。”

    “我当初不是有三万法郎收入吗?”

    “怎么!是个埃及人?”

    “弟兄们,别闹!”

    “对啦,朋友!”格劳太回答。

    “在司法界里,事情就不这么简单啦。我可以承认你是夏倍伯爵;但对于那些为了本身利益而只想把你否认的人,是要用法律手续来证明的。你的文件必然会引起争辩,而这个争辩又得引起十几个先决问题,发生许多矛盾,只要告到大理院,中间不知要打多少官司,拖多少时间;那是我无论如何努力也阻止不了的。你的敌人会请求当局作一个详细的调查,我们不能拒绝,或许还需要委托普鲁士邦组织委员会就地查勘。即使一切顺利,司法当局很快的承认你是夏倍上校了,但法洛伯爵夫人那件无心的重婚案,知道他们怎么判决呢?在这种情形之下,你和法洛伯爵究竟谁对伯爵夫人更有权利,不在法典规定的范围之内,只能由法官凭良心裁判,正如社会上有些特殊的刑事案件只能由陪审官用自己良心裁判一样。你和你太太并没生男育女,法洛先生和他太太却生有两个儿子;法官的裁定,可能把婚姻关系比较浅的一方面牺牲,只要另一方面的结合是出于善意。以你这个年龄,这个处境,坚决要求把一个已经不爱你的女人判还给你,你精神上会舒服吗?你的太太和她现在的丈夫势必和你对抗,而这两位又是极有势力,可能左右法院的。所以官司非拖不可。那期间你却是悲愤交加,很快的衰老了。”

    “噢,咱们不说骗子,只说不幸的,可怜的罗更,”亚历山大?格劳太笑着打断了但尔维的话。

    “嘿!他的几个孩子还不是和我一样睡在草堆里!他夫妻俩的床也不见得更舒服;他们穷得很,又不自量力,盘了一个铺子。倘若我能收回财产……得啦,别提了!”

    “嗳,上校,你住的地方太糟了!”

    “啊!”他笑着说,“戏文的结果来了,咱们来瞧瞧我是不是上了当。”

    “哼,这家伙拿了我的钱一定去满足他当兵的三大嗜好了:赌钱,喝酒,玩女人!”

    “参加过出征埃及的兵,我们都叫作埃及人。我也是其中之一。不但从那里回来的彼此跟弟兄差不多,并且凡尼奥还是我部队里的,在沙漠中和我一块儿喝过水。再说,我教他的几个娃娃认字还没教完呢?”

    “你们这批诉讼代理人有时理路倒还清楚,虽然人家责备你们不论是辩护还是攻击,常常颠倒事实。”

    “你以为你真有天大的家私吗?”

    “为什么不搬到城里去呢?你不用花更多的钱,可是住得舒服多了。”

    “不错。”

    “上校,我明后天就能收到你埃斯堡的文件。你的恩人还活着呢!”

    “上校,你在一七九九年上还没结婚的时候,立了一份遗嘱,注明把四分之一的遗产捐给救济机关。”

    “那么既然人家认为你死了,不是要把你的财产登记,清算,才能把那四分之一拨给救济机关吗?你的太太只顾着自身的利益,不惜损害穷人的利益。清点遗产的时候,她的现款和首饰一定是隐匿不报的,便是银器也只拿出小小的一部分;家具的估价只等于实际价值的三分之一,或是为她自己留地步,或是为了少付一笔税,同时也因为那是由估价员负责的,所以她尽可以胆大妄为;登记的结果,你的财产只值六十万法郎。你的寡妇照理应当得到一半。拍卖的遗产都由她出钱买回来,沾了不少便宜,救济机关把应得的七万五拿去了。你遗嘱上既没提到妻子,没有受主的那份遗产应当归入公家,但皇帝下了一道上谕,把那一份给了你的寡妇。由此看来,你现在名正言顺可以争回来的财产还有多少呢?仅仅是三十万法郎,还得除掉一切费用。”

    上校大吃一惊,问道:“你们把这个叫作大公无私的法律吗?”

    “当然罗……”

    “那真是太妙了!”

    “上校,法律就是这么回事。现在你该明白了吧,你认为容易的事并不容易。可能法洛太太还想把皇帝给她的那一份抓着不放呢。”

    “事实上她又不是寡妇,那道上谕应当作废。”

    “对。可是世界上没有一件事不可以争辩。告诉你,在这种情形之下,我觉得对你,对她,和解是最好的办法。你和解以后所能到手的财产,可以比你在法律上有权收回的更可观。”

    “那不等于把我的妻子卖掉吗?”

    “一年有了两万四的收入,再加你的地位,尽可找一个比你原来的太太更合适,使你更幸福的女人。我预备今天就去拜访法洛伯爵夫人,探探风色,但我没通知你以前,不愿意就去。”

    “咱们一块儿去罢……”

    “凭你这种装束去吗?”代理人说。“不行,不行,上校。那你的官司是输定了……”

    “我这官司有没有希望打赢呢?”

    “从无论哪一点上看都没问题。可是亲爱的上校,你忘了一件事。我不是富翁,我为了受盘事务所借的债还没还清。倘若法院答应预支你一笔钱,就是说让你在应得的财产里头先拿一部分,也得等到你夏倍伯爵,荣誉团勋二位的身份确定以后。”

    “啊!我还是荣誉团勋二位呢,我竟忘了,”他很天真的说。

    但尔维接着又道:“而你的身份没确定以前,不是先得教人辩护吗?律师,要钱;送状子,抄判决书,要钱;执达吏,要钱;你自己还得有笔生活费。几次预审的费用,约估一下就得一万二到一万五以上。我没有这笔款子;借钱给我盘这个事务所的债主要的利息很高,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而你,你又从哪儿去张罗?”

    可怜的军人黯淡无光的眼中滚出两颗很大的泪珠,淌在全是皱痕的面颊上。看到这些困难,他灰心了。社会与司法界像一个噩梦似的压着他的胸部。

    他嚷道:“好吧,我去站在王杜姆广场的华表下面,大声的叫:我是夏倍上校,我是在埃洛冲破俄罗斯大军的方阵的人!——那铜像一定认得我的。”

    “这样,人家就把你送夏朗东。”一听到这可怕的名字,老军人可泄气了。

    “难道陆军部也不会有人替我做主吗?”

    “那些衙门!”但尔维说。“要去先把宣告你的死亡无效的公事端整好了再去。他们正恨不得把所有帝政时代的人物一齐消灭呢。”

    上校呆若木鸡,一动不动的愣了好一会,眼睛视而不见的朝前望着。军事法庭办起事来是干脆,迅速,粗暴的,判的案子几乎永远是公道的;夏倍所知道的法律只有这一种。如今看到所要遭遇的难关像迷魂阵一样,要花多少钱才能进去游历一周,可怜的军人的意志不禁受到严重的打击,而意志原是男人特有的一种力量。他觉得受不了打官司的生活,还不如熬着穷苦,做个叫花子,或者有什么部队肯收留,再去投军当个骑兵,倒反简单多了。肉体与精神的痛苦,因为损害了几个最重要的器官,已经使他健康大受影响。他害的病在医药上没有名字,病灶像我们身上受害最烈的神经系统一般,没有一定的地方,只能称之为痛苦的忧郁症。这种无形而实在的病不论怎样严重,只要生活愉快,还是能痊愈的。但要完全摧毁他结实的身体,只消一个新的阻碍或是什么意外的事,把已经衰弱的生机斩断,使他处处犹豫,做事有头无尾,没人了解,——那都是生理学家在受伤过度的人身上常常看到的症状。

    但尔维发觉当事人有了失魂落魄的现象,便说:

    “别灰心,结果只会对你有利的。但你得想一想是否能完全信托我,对我认为最好的办法能不能闭着眼睛接受?”

    “你爱怎办就怎办罢,”夏倍说。

    “不错,但你听我摆布的程度,是不是能够把生死置之度外?”

    “难道我从此只能无名无姓,没有身份的混下去吗?这怎么受得了?”

    “我的意思不是这样,”代理人说。“我们可以用友好的方式得到法院的判决,把你的死亡登记和婚约撤销,把你的公民权恢复。靠了法洛伯爵的力量,你一定还能得到将官的军阶和一笔恩俸。”

    “好,你放手做去罢!我完全信托你。”

    “那么我等会把委托书寄给你签字。再见了,别灰心!要用钱,尽管问我。”

    夏倍很热烈的握了握但尔维的手,背靠着墙,除了目送一程以外没有气力再送客。正如一般不大了解司法界内情的人,他看到这场意想不到的斗争吓坏了。他们俩谈话期间,街上有个人掩在大门口一根柱子旁边,伸头探颈的等着。但尔维一出门,他就走过来。那是个老头儿,穿着蓝色上衣,跟卖啤酒的商人一样束一条叠裥的白围裙,头上戴一顶獭皮小帽。凹陷的脸是棕色的,皱纹密布,但因为工作辛苦,老在外边跑,颧骨倒晒得通红。

    他伸出手臂拦住了但尔维,说道:“先生,我很冒昧的跟你说话,请你原谅。我一看到你,就疑心是我们将军的朋友。”

    但尔维回答:“你关切他什么事呢?”又不大放心的追问一句:“你是谁呀?”

    “我叫作路易?凡尼奥,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原来是你把夏倍伯爵安顿在这种地方的。”

    “对不起,先生,请你原谅,他住的已经是最好的屋子了。倘若我自己有个房间,一定让给他;我可以睡在马房里。喝,他遭了多少难,还教我几个小的认字;他是一个将军,一个埃及人,我在部队里遇到的第一个排长就是他!……真的,一家之中他住得最好了。我有什么,他也有什么。可怜我拿不出多少东西,只有面包,牛奶,鸡子;穷人只能过穷日子!至少是一片好心。可是他教我们下不了台啊。”

    “他?”

    “是的,先生,一点不假,他伤透了我们的心……我不自量力盘了一个铺子,他看得清清楚楚。他替我们刷马,那教人怎么受得了!我说:‘哎哟!我的将军,你怎么的?’他说:‘嗳,我不愿意闲着,刷兔子什么的,我早学会了。’为了盘牛奶棚,我签了一些约期票给葛拉杜……你认得葛拉杜吗,先生?”

    “朋友,我没时间听你呀。快点告诉我,上校怎么样使你下不了台?”

    “先生,他使我下不了台是千真万确的事,正如我叫作凡尼奥一样的千真万确,我的女人还为此哭了呢。他从邻居那儿知道我们的债票到期了,一个子儿都没着落。老军人一句话不说,候着债主上门,拿你给他的钱一股脑儿把约期票付清了。你看他多厉害!我跟我老婆眼看可怜的老人连烟草都没有了,他硬压着自己,省掉了。本来吗,他每天早上已经有了雪茄!真的,我宁可把自己卖掉的……我们受不了!他说你是个好人,所以我想拿铺子作抵押,向你借三百法郎,让我们替他缝些衣服,买些家具,他以为替我们还了债!唉,谁知他倒反教我们欠了新债……还教我们心里受不了!他不应该丢我们的脸,伤我们的心;那还成为朋友吗?你放心,我路易?凡尼奥宁可再去当兵,绝不赖你的钱……”

    但尔维看了看鲜货商,往后退了几步,把屋子,院子,垃圾,马房,兔子,孩子,重新瞧了一眼,心里想:“据我看,一个人要有德行,主要是占有产业的欲望不能太强。”

    “好吧,你要三百法郎,给你就是了,再多一些也行。但这不是我给的。上校有的是钱,很有力量帮助你,我不愿意抢掉他这点儿乐趣。”

    “他是不是不久就有钱了?”

    “当然。”

    “啊,天哪,我女人知道了才高兴呢!”

    鲜货商说着,棕色的脸似乎舒坦了些。

    但尔维一边踏上两轮车,一边想:“现在让我到敌人那儿去走一遭。别泄露我们手里的牌,要想法看到她的,先下手为强。第一得吓她一吓。她是个女人,女人最怕的是什么呢?对啦,女人只怕……”

    他把伯爵夫人的处境推敲之下,像大政治家设计划策,猜度敌国的内情一样出神了。诉讼代理人不就是处理私事的政治家吗?现在我们必须对法洛伯爵夫妇的情形有所了解,才能领会但尔维的天才。

    法洛伯爵是从前巴黎高等法院一个法官的儿子,恐怖时期流亡在国外,逃了命,却丢了财产。他在执政时期回国,守着父亲在大革命以前来往的小圈子,始终拥护路易十八的利益。所以在圣?日耳曼区的贵族中,法洛属于很清高的不受拿破仑引诱的一派。他那时还没有头衔,但才能出众的名气已经使他成为拿破仑勾引的对象。拿破仑笼络贵族阶级的成功往往不下于战场上的成功。人家告诉法洛,说他的头衔可以恢复,没有标卖的财产可以发还,将来还有入阁和进参议院的希望。可是皇帝的努力终于白费。在夏倍伯爵阵亡的时期,法洛先生是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没有财产,身段很好,在圣?日耳曼区很走红,被认为后起之秀。另一方面,夏倍伯爵夫人在清算亡夫遗产的过程中得了不少利益,孀居十八个月以后,每年的进款有四万法郎之多。她和青年伯爵的结合,也在圣?日耳曼区的各党派意料之中。拿破仑素来希望自己的部下与贵族阶级通婚,对夏倍太太的再醮自然很满意,便把上校遗产中应当归公的一份退还给她。但拿破仑借此拉拢的心思仍旧落了一个空。法洛太太不但热爱她年轻的情人,而且想到能踏进那个虽然受了委屈,但始终控制着帝国宫廷的高傲的社会,也很得意。这门亲事既满足了她的热情,也满足了她各方面的虚荣心。她快要一变而为大家闺秀了。等到圣?日耳曼区的人知道青年伯爵的婚姻并非对贵族阶级的叛变,所有的沙龙立刻对他的太太表示欢迎。然后是王政复辟的时期。法洛伯爵的政治前程,发展并不太快。他很明白路易十八的政治环境受着许多限制,也深知内幕情形,等着大革命造成的缺口慢慢的合拢。路易十八说的这句话虽然被自由分子嘲笑,的确有它的政治意义。这个故事开场的时候帮办所引用的那一段诏书,把法洛伯爵的两个森林,一块田产,都发还了。那些产业在公家代管期间价值大为提高。如今他虽则身为参议官兼某一个部的署长,自认为还不过是政治生涯的开端。

    因为雄心勃勃而忙得不得了,他雇着一个秘书,把一切私人事务都交给他办。那秘书叫作台倍克,是个破产的诉讼代理人,精明透顶;凡是司法界的门道,无一不知,无一不晓。狡猾的讼师很明白自己在伯爵家的地位,为了前途不敢不老实。他照顾东家的财产简直无微不至,希望日后靠他的势力谋个缺分。他的行事和过去截然不同,以致大家认为他从前的坏名声是受人阴损。伯爵夫人天生聪明机警,那是所有的妇女都有的长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她猜透了总管的心,暗中把他监视着,又调度得很巧妙,使他甘心情愿的卖力,增加她那分私产。她教台倍克相信法洛先生是抓在她手里的,只要他一心一意的忠于她的利益,将来准可以到第一等的大城市里去当个初级法院的庭长。一朝有了一个终身职的差事,他就能结一门好亲事;以后当选了议员,更可以觊觎政治上的高位;这样的诺言当然使台倍克成为伯爵夫人的死党了。王政复辟的最初三年,一般手段高明的人利用房产的涨价与交易所的波动赚了不少钱:这种机会,伯爵夫人靠了台倍克的力量,一个都没错过,轻而易举把财产增加了三倍,尤其因为在伯爵夫人眼里,只要能赶快发财,什么手段都是好的。她拿伯爵在各衙门领的薪水派作家用,把产业的收入存在一边生利;台倍克只帮她在这方面出主意,绝不推敲她的动机。像他那一类的人,只要一件事攸关自己的利益,才肯费心去推究内幕。先是他对于大多数巴黎女子都有的黄金饥渴病觉得很容易找出理由,其次,伯爵的野心需要极大的家私作后盾,因此总管有时候以为伯爵夫人的贪得无厌,是表示她对一个始终热爱的男人的忠诚。其实她把真正的用意深藏在心坎里。那是她生死攸关的秘密,也是这个故事的关键。一八一八年初,王政复辟的基础表面上很稳固了,它的大政方针,据一般优秀人士所了解的,应当替法国开创一个繁荣的新时代;于是巴黎社会的面目跟着改变了。法洛伯爵夫人的婚姻无意中使爱情、金钱、野心三者都得到了满足。年纪还轻,风韵犹存,她变了一位时髦太太,经常出入宫廷。本身有钱,丈夫有钱,她既是贵族阶级的一分子,自然分享到贵族的光华。而且丈夫是王上的亲信,被誉为保王党中最有干才的人物之一,早晚有当部长的希望。在这个万事如意的局面中,她精神上却长着一个癌。男人的某些心思不管掩藏得如何周密,总是瞒不过女人的。路易十八第一次回来的时候;法洛伯爵就有些后悔自己的婚姻。先是夏倍上校的寡妇没有替他拉上豪门贵戚的关系,使他在到处都是暗礁与敌人的生涯中孤立无助。其次,在他能够用冷静的头脑观察妻子的时间,或许还发现她有些教育方面的缺陷,不宜于做他事业上的帮手。他批评泰勒朗的婚姻的一句话,使伯爵夫人看透了他的心,就是说如果他现在要结婚的话,对象绝不会是法洛太太。丈夫心里有这种遗憾,世界上哪个妻子肯加以原谅呢?侮辱,叛变,遗弃,不是都有了根苗吗?假定她怕看到前夫回来,那么后夫的那句话岂非更犯了她的心病?她早知道夏倍活着而置之不理;后来没再听见他的名字,以为他和蒲打两人跟着帝国的鹰旗在滑铁卢同归于尽了。虽然如此,她还是决意用最有力量的锁链,黄金的锁链,把伯爵拴在手里,希望凭着巨大的资财,使她第二次的婚约无法解除,万一夏倍上校再出现的话。而他居然出现了。她倒是弄不明白,她所担心的那场斗争怎么还没爆发。或许是痛苦,疾病,替她把这个人解决了。或许他发了疯,由夏朗东收管去了。她不愿意把心事告诉台倍克或警察局,免得授人把柄或者触发那件祸事。巴黎不少妇女都像法洛太太一样,不是天天跟恶魔做伴,便是走在深渊边上;她们尽量把创口磨成一个肉茧,所以还能嬉笑玩乐。

    两轮车到了华兰纳街法洛公馆门口,但尔维从沉思默想中醒来,对自己说着:“法洛伯爵的情形真有点儿古怪。有这么多钱,又受到王上的宠幸,怎么至今还没进贵族院?固然,像葛朗里欧太太和我说的,这可能表示他有心配合王上的政策,以爱惜爵位的方式抬高贵族院的声价。并且一个高等法院法官的儿子,也没资格与克里翁和罗昂等等那些勋贵后裔相提并论。法洛伯爵要进贵族院绝不能大张旗鼓,惹人注目。但若他能离婚,再娶一个没有儿子的老参议员的女儿,不是就能以继承人的地位一跃而为贵族院议员,免得王上为难了吗?”但尔维一边走上台阶一边想:“哼,不错,这一点倒大可以拿来恐吓伯爵夫人。”

    但尔维无意之间击中了法洛太太的要害,摸到她那个刻骨铭心的毒癌。她接见他的屋子是一间精雅的冬季餐厅;她正在用早点,旁边有一根钉着铁档的柱子拴着一只猴子,让她逗着玩儿。伯爵夫人穿着一件很漂亮的梳妆衣,便帽底下拖出几个随便束着的头发卷,显得很精神。她容光焕发,笑容可掬。金器,银器,嵌螺钿的杯盘,在餐桌上发光,周围摆着几个精美的瓷盆,种着名贵的花草。夏倍伯爵的女人靠了夏倍的遗产,生活豪华,站在社会的峰尖上;可怜的老头儿却在鲜货商家里和牲口家禽住在一块;代理人看了不由得私下想道:

    “由此可以得到一个结论:一个俊俏的女人,绝不肯把一个穿旧卡列克,戴着野草般的假头发,脚上套着破靴子的老头儿,再认作丈夫;哪怕过去是她的情人也不相干。”

    大半的巴黎人家尽管用多多少少的谎话遮掩自己的生活,也瞒不过一个以地位关系而能看到事实的人;所以但尔维当下堆着一副狡猾而尖刻的笑容,表示半感慨半嘲弄的心情。

    “但尔维先生,你好!”伯爵夫人说着,继续拿咖啡喂她的猴子。

    但尔维听她招呼的口气那么轻浮,觉得很刺耳,便直截了当的和她说:“太太,我是来跟你谈一件相当严重的事的。”

    “啊,遗憾得很。伯爵不在家呢……”

    “我觉得幸运得很,太太。他要是参加我们的谈话,那才是遗憾呢。并且我从台倍克那儿知道,你喜欢自己的事自己了,不愿意打搅伯爵的。”

    “那么我教人把台倍克找来罢。”

    “他虽然能干,这一回也帮不了你的忙。太太,你只要听我一句话就不会再嘻嘻哈哈了。夏倍伯爵的确没有死。”

    “难道这种荒唐话就能使我不再嘻嘻哈哈了吗?”她说着,大声的笑了。

    可是但尔维目不转睛的瞪着她,明亮的眼神仿佛看透了她的心事,伯爵夫人的态度便突然软化了。

    “太太,”他冷冷的用着又严肃又尖锐的口气说,“你还不知道你冒的危险有多大呢。不消说,全部文书都是真实的,确定夏倍伯爵没有死的证件都是可靠的。你一向知道我不是接受无根无据的案子的人。我们申请撤销死亡登记的时候,倘若你出来反对,这第一场官司你就非输不可;而我们赢了第一审,以后的几审也就赢定了。”

    “那么你还预备跟我谈些什么呢?”

    “既不谈上校,也不谈你。有些风雅的律师,拿这件案子里奇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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