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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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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雨生赶到地坪里,追问盛淑君:

    “么子事呀?”

    “没有什么事,你忙你的吧。”盛淑君边走边说,又添一句:“你这也是正经事。”

    “到底有什么事呀?还不快说。”

    盛淑君停了脚步,回头笑笑:

    “其实你有事,不去也行。妇女队开会,大家要求你去讲讲话。”

    “同你一块去。”

    “还是陪一陪她吧,杀了她的猪,心里一定不暖和。”

    “这个小鬼,偏生你晓得!她有什么不暖和?她正高兴呢。”

    “哟,还没结婚,就这样替她争气,讲了她一句,你看你急得这个样子。”

    “大春不在,你这个人越发调皮了。好吧,我一定要写信告诉他,叫他设法管教管教你。”

    “哪一个也管不了我。”

    “赌么子狠?见了大春,活像老鼠见了猫,寂寂封音,动都不敢动。”

    “你莫臭人家,好啵?”

    两人一路闲扯,不知不觉,到了社里。会议室里,盖白灯下,挤满了妇女。她们不抽烟,房间里空气非常的明净。刘雨生一走进门,大家鼓了一阵掌。他和盛淑君小声商量了几句,就走到桌端,讲了几句话。他表扬了大家的干劲,要她们继续发挥积极性,把插田工作赶快忙完。“妇女半边天,我们是晓得你们的力量的。不过,”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想想在这样的场合,下边的话,该不该讲,考虑的结果,还是讲了:“你们也要遵守上头的嘱咐,不要抢做过重的功夫,不要霸蛮。重功夫有男子们顶住。”

    “你这不是教会我们学坏样,功夫只拣轻的吗?”盛淑君含笑插嘴。

    “对于妇女要有点照顾。”刘雨生接着笑道,“平均主义决不是社会主义。男子们吃得多些,理应做得多点,这叫做各尽所能,也叫做八仙漂海,各显其能。八仙里边的何仙姑不一定会挑担子,她有她的事。”

    “我们社里,男人们往往没有妇女们齐心。”盛淑君为女子争气,挑出男人的一点毛病。

    “这个我承认,并且请你们多做宣传鼓动的工作。我希望你们,尤其是你再起几个早,到山上多唤几回,推动大家,不要泄气,一股劲把秧插完,把单干远远扔在我们的后面。你们有这个信心没有?”末尾一句是问大家。

    回答像打雷。刘雨生结束讲话,先离开了。妇女们又议论一阵,规定宣传、劳动两不误,就散会了。

    由于杀了猪,也由于妇女们的干劲和宣传,全社的男子,不论老少,也都忘命地干了。常青社的全部早稻田比原先的计划提前两天插完了。这件事情出乎菊咬筋和秋丝瓜的意料之外。他们两家的田都还只插得一半。

    胜利地打完了插秧一仗,男女老少都有些疲倦,起床晏,出工也迟了,人们头脑里普遍滋长了松劲的思想。

    “禾在田里长,人在路上仰,自古以来是这个样子。”插秧圆功的那天,谢庆元对人得意地说。他很想趁此农闲,懒散几天。不料到断黑,李月辉来通知他,晚上开支部大会,中心乡朱明同志要来出席,专门讨论他自杀的错误。“你要好好地准备检讨,要不,党籍会靠不住了。”李月辉临走,这样警告。谢庆元又低下脑壳了。他是晓得朱明的脾气的。

    刘雨生晚上参加支部会,白天忙着调摆各色各样的功夫。在他亲自带动下,社员忙着收小麦,割油菜,插中稻,育晚稻的秧,都起早贪黑,不得一天闲。

    转眼之间,禾苗长得翡青青,迎风舒展的禾叶,封了行子,人们看不见田里的水了。紧接着,又是一连串功夫:点安蔸灰,扯夹蔸稗,还要踩草。出工和收工,是两头黑。盛佳秀常常四五天,看不见刘雨生的影子。

    禾快装苞的时节,一连下了好几天暴雨,河里涨水了。李月辉和刘雨生在县里开会,都非常着急,怕山洪暴发,冲坏禾苗。两个人商量决定,李月辉留下开会,刘雨生先回家去。他连夜冒雨赶回清溪乡,屋也不落,邀合几个积极分子,连管水的亭面胡在内,到田里看水。雨正落得顿得竹篙住。溪水大涨,平了溪岸,黄浊的波浪,滚滚往下泻。有的地方,堤岸冲垮了,溪边的小树,也冲刷掉了。水还在涨。刘雨生戴个斗笠,赤脚草鞋,带领一帮人,沿堤巡察。横风猛雨,迎着他们打,衣服都淋得精湿,脸上水直流,都不介意,只看着溪里。

    “只怕河里也涨了水了。”在雨声里,亭面胡说。

    “那还用说?快要上街了。”刘雨生回答。

    “我早已料到今年会涨大水的。”亭面胡说。

    “你怎么料得到?”陈孟春问。

    “大年三十夜里,大家都睡了,我在守岁,”亭面胡揩揩脸上的雨水,“下半夜,我到阶矶上,看见天上有一点发亮,我晓得不好了,今年一定有大水。”

    “天发亮,就有大水?天黑才没有水么?见你的鬼。”陈孟春冒冒失失,骂了一句。

    “孟春你这个混账东西,没大没细!”陈先晋斥骂他儿子。

    “你没年没纪,晓得么子?”亭面胡边走边讲,“老班子传下来的话,说是大年三十夜,要匝地墨黑,才有年成,天上有点亮,就怕发水。不信,你看,这不是发了水吗?”

    “这里出事了,你们快来呀!”走在前头的李永和在雨里大叫。

    刘雨生奔跑上去,别人也跟上。

    “哪里?堤冲垮了吗?”刘雨生最担心的是堤被冲塌。

    “你看这丘田,还用冲垮堤?”李永和指着溪岸隔壁的一丘黄水大涨的水田。

    “水从哪里过来的?”刘雨生边看边问。

    “就是从堤下那根管子灌进来的。”

    刘雨生望着这丘田,水正在涨,快要装苞的翡青的禾苗只剩一些尖尖漂在水上了。水还在往田里流灌。管口近边,水像煮开了一样地翻滚,快要漫过田塍,淹没别的田地了。情况紧急,刘雨生枯起眉毛,略一沉思,连忙跑到近边一个茅屋里,搬出几捆草。

    “你干什么?”李永和问。

    “下去塞管子。”刘雨生一边回答,一边夹一捆草,跳进田里。

    “不行,这边塞不住。”亭面胡说。

    果然,草捆刚塞进管口,就被溪里来的大水冲走了,再试一回,也是一样。刘雨生只得爬上岸来,脱下棉袄,带一个草捆,就往溪里跳。

    “下去不得呀,”亭面胡提出警告,“这水是龙水,你这一下去,龙王老子会请你去了。”

    刘雨生没有听这警告,扑通一声,扑下水去了,腋下夹着一捆草。一个大浪把他吞没了。雨还在落,水还在涨。黄浊的、汹涌的浪头一个接一个,雨点声里,夹杂着猛涨的溪水的奔腾澎湃的巨响。被大浪吞没的刘雨生一直没起水。岸上的人都着急了。陈雪春慌忙跑到盛佳秀家里报信去了。

    约莫过了两分钟,雨越下越大,溪里水势更凶猛,上游冲下一些木头,竹子,屋草,篱笆,还有桌子和凳子。人们猜到,一定冲毁什么房屋了。田里的管子口还在鼓水。刘雨生没有上来。许多人说他没有人了。

    “不会,”亭面胡不同意大家这一个猜测,“如果死了,人不浮起,草会浮起的。”

    “草冲到下边去了。”陈先晋说。

    又过了一两分钟,田里管口不再鼓水了。管子塞住了,岸上的人都拍手欢呼。

    “塞住了,管子塞住了。”盛淑君笑着跳起来。

    “我的天爹爹,把我急得呀。”亭面胡说。

    “你急跟没急一样。”陈孟春笑笑顶他。

    “人呢?”陈先晋提醒一句,大家才发觉,刘雨生还没有起水。这时候,盛佳秀和陈雪春飞跑来了,后头跟着李月辉。他是从街上才赶回来的。听到刘雨生还在水里,不知死活,李月辉动手脱衣服,李永和早已跳下水去了,盛淑君把两条辫子盘在头上跟着跳下了,李月辉最后下去,他们都沉到了溪底。他们都是会水的,但也有好久没有浮上水面来。盛佳秀大哭起来,扑到靠近她的亭面胡身上,揪住他的淋湿了的棉袄,边哭边叫道:

    “我只晓得问你们要人,你把人还我。”

    “怎么问我要人呢?”亭面胡想挣开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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