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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我们的乞乞科夫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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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死魂灵》[1]的旧英译本,绝对都是毫无价值的,应该从所有公共图书馆和大学图书馆清理出去。在我写这部书的笔记的时候,在我花费精力翻译我所需要的段落以后,纽约读者俱乐部出版了一个《死魂灵》全新译本,译者是B·G·格恩尼。这是一本非常好的书。然而,这个版本有两大缺点:一是俱乐部编委的一名编辑写了一个荒唐的前言,另一个是把原书名改成“乞乞科夫的旅途————旧俄国的家庭生活”。这样改书名尤其让人觉得苦恼,假如我们记得起来“乞乞科夫的旅途”这个书名是沙皇审查机关硬加到这部书第一个俄文版上的————因为:“基督教信仰告诉我们,灵魂是不朽的,因此不可称为‘死’。”现在我们所说的这个译本书名的类似改动,显然是生怕有向玫瑰色脸蛋的连环画迷们宣扬悲观思想之嫌。副标题“旧俄国的家庭生活”也很不恰当,它依据的是一个伪劣版本:《一个俄国贵族在俄国的家庭生活,〈流放西伯利亚〉一书编辑修订》,亨利·科尔伯恩继承人伦敦赫尔斯特与布莱吉特出版社,大马尔伯勒街十三号,一八五四年版。书上醒目位置写着“本书版权所有,出版者保留翻译权”,另有一个前言,有以下同样醒目的一段文字:

    “本书为一俄国贵族所著,英语手稿由其本人交予出版社,而编辑者之责仅限于更正书中文字之错误,是书文字错误乃在预料之中,因为我们知道作者是用非本国语言写作……阅读本书我们可深入了解俄国社会之内部情况及关系……作者认为书中故事是真实的,书中之主要事实在俄国实属尽人皆知。

    “……最后我们或深感遗憾我们不能擅自公开作者之姓名————并非此书本身尚待进一步核实,因为此书几乎每一行字都能确保其真实性————而是因为实际情况是作家依然归心似箭,心里十分明白,公开承认他写的书而且如此淋漓尽致表现他的讥讽能力,不会成为他的特别举荐信,可能只会成为进入西伯利亚荒原最边远地区的通行证。”

    人们很想知道这个俄国贵族为何许人,他翻译了《死魂灵》(他的编辑者还在书中添加了维多利亚时代的种种严谨刻板风格的表达方式),并且把书卖给了一家英国出版公司,而这家出版公司又显然认为他们是在出版真实的回忆录,因为此书“揭示了我们古代的同盟者和当今的敌人的家庭生活”。这个贵族的名字叫赫雷斯塔科夫吗?这个贵族是指乞乞科夫本人吗?在某种程度上说,果戈理的书有非常果戈理式的命运。

    * * *

    [1] 关于《死魂灵》故事情节概述,参看第159页《年谱》。————原注

    2

    俄语用一个无情的词就能表达某种普遍存在的缺陷的意思,这个意思我正巧知道的三种欧洲语言却没有专门的说法来表达。一个国家的词汇里没有一种专门的表达方式不一定就意味着不存在相对应的观念,但是这一情况毫无疑问影响了后者在认识上的充分性和敏捷度。俄国人用poshlost(重音落在第一个音节的圆泡p上,而最后的t发音圆润,那是法语词语如“restiez”或者“emoustillant”里的t的发音不能等同的)这个说法简洁明了表达的意思的种种方面,分散在几个英语词汇里,从而不能构成一个明确的整体。仔细考虑之后,我觉得这个胖乎乎的词还是这样拼写为妥:poshlust————这样拼写似乎可以更加恰当地使第二个、中性的元音“o”发出沉闷的声音。相反,第一个“o”的声音则像一头大象掉进一个泥潭的扑通声那么大,又像德国明信片上的沐浴美女的胸脯那样丰满。

    英语词语,尽管绝对表达不了poshlust的所有方面,但是也能表达它的几个方面,如:“cheap,sham,common,smutty,pink-and-blue,high falutin',in bad taste”[1]。我的小小助手,《罗热类语词典》[2](这个汇编不经意间把“rats,mice”[3]收在“昆虫”条目下————见修订版第二十一页)在“cheapness”条目下另又为我提供了“inferior,sorry,trashy,scurvy,tawdry,gimcrack”[4]以及其他词语。然而,所有这些仅仅都表明某种程度的虚假含义,而要检出这样的含义也并不需要特别的敏锐。事实上这些词语倾向于提供某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明显的含义分类;但是俄国人所称之为poshlust的是如此完美地没有时间性的,如此聪明地涂上了保护色的,因此这个词的出现(在一本书中,在一个人身上,在一个机构里,在一千个其他的地方)往往逃过人们的双眼,不为觉察。

    自从俄国开始思考以来,直至在她过去这二十五年里一直忍受的特殊政权的影响之下,她的思想变成了空白的那个时期为止,受过教育的、敏感的、有自由思想的俄国人尖锐地感觉到鬼鬼祟祟的、病态的poshlust的意味。在我们所接触到的国家里,我们始终觉得德国似乎是这样的一个国家,在那里非但poshlust没有遭到讥笑,倒反而成为民族精神、习惯、传统和普遍气氛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尽管在此同时属于一个更加浪漫类型的善意的俄国知识分子轻易地、太轻易地,接受了德国哲学和文学之伟大的传说;因为要承认有可怕的一丝poshlust贯穿歌德的《浮士德》,需要一个超级俄国人。

    在人们与一个国家处于交战状态的窘迫时刻,夸大它的渺无价值————并且想看到它被摧毁到只剩最后一杯啤酒和最后一棵勿忘我草————意味着危险地走近poshlust的深渊边,而这个危险深渊在革命或战争时期普遍会张开大口。但是,假如人们羞羞答答地含糊其辞的是一句不很激烈的战前真话,即使略带一点过时的成分,这个深渊也许还可以避免。因此,一百年以前,当圣彼得堡热心公益事业的政论家们在调制浓烈的黑格尔和施莱格尔[5](外加些许费尔巴哈)鸡尾酒的时候,果戈理在一个他偶然讲的故事里,表达了渗透整个德国民族的不朽的poshlust精神,并且是竭尽他的天才的全部力量加以表达。

    他周围的交谈转到了德国这个话题,在听了一会儿以后,果戈理说道:“是的,一般说起来,普通的德国人并不会是很讨人喜欢的人,但是绝不可能想象一个比德国罗萨里欧、竭力要讨人喜欢的德国男人更令人觉得讨厌的人……在德国有一天,我碰巧遇上了这样一个风流男人。他一直向一个姑娘献殷勤但没有成功,她的住宅就坐落在一个湖岸边,她每天晚上在这所房子的阳台上坐着,同时做两件事:一边织袜子,一边欣赏景色。我的德国风流男人由于追求不成感到厌倦的时候,终于想出了一个万无一失的好办法,借以征服他的冷酷的格莱琴[6]的心。每天晚上时间一到他就脱去衣服,跳入湖中,游到他心爱的人眼皮底下时,他就会跟他特意放在湖面上的一对天鹅拥抱。我不知道这一对天鹅应该象征着什么,但是我确实知道他连续几个晚上别的都没干,就只在湖上与天鹅一起游弋,在那珍贵的阳台下摆出优美的姿势。也许他想象,在这样的嬉戏里诗意地蕴涵着古老和神话般的美,但是不管他有什么样的想法,结果却遂心如意:与他原先的想法一样,他赢得了小姐的芳心,并且没过多久便幸福地结了婚。”

    这里你看到的是poshlust的理想形式,而且非常清楚,廉价、毫无价值、自鸣得意等等词语,囊括不了这个金发的游水者和他爱抚的两只天鹅的史诗般故事里表现的那一面。也没有必要在空间和时间上跑这么远去寻找合适的例子。假如你打开伸手可及的一本杂志,你就肯定可以发现下面这一类东西:一台收音机(或者一辆汽车,或者一台冰箱,或者餐桌上的银器————随便哪一样都行)刚送到家里:妈妈伸手抱着,高兴得不知所措,孩子们都围拢来,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最小的孩子和那只小狗趴在供着宝物的桌子边上;就连老是笑眯眯一脸皱纹的奶奶也在哪个地方远远地张望(我们猜想,忘记了就是那天早晨她与儿媳妇的激烈争吵);就在大家的背后,站着得意洋洋的骄傲的捐赠者爸爸高兴地将两个大拇指塞进背心的腋下,两腿分开,眨着眼睛。

    从这一类广告透出丰富的poshlust,这不是由于广告夸大(或者发明)了这个或那个有用物品的值得赞美之处,而是广告向人们暗示人的极度幸福是可以花钱买的,购买了幸福购买者就能受到人们的敬重。当然,它们创造的世界本身也并无大碍,因为人人都知道,这个世界是销售者制造的,并且他们明白购买者也会加入到这个虚幻的世界中来。有趣的部分,并非是这一个世界没有留下一点精神的启示,只有人们的欣喜微笑,端着并吃着精美的麦片,也不是这一个世界里,感官的游戏是按照bourgeois规则来进行的(所谓“bourgeois”是指福楼拜使用的含义[7],并非马克思主义的意义),而是它仿佛是一个卫星虚幻世界,无论销售者还是购买者心底都不会真正相信其真正存在————尤其是在这个智慧而平静的国家。

    假如商业广告艺术家想描绘一个漂亮可爱的小男孩,他就会让这个男孩长出一脸雀斑(顺便提一下,这样的雀斑在低劣的报刊滑稽连环画里会长成很吓人的小痘痘的样子)。这里poshlust直接与一个已经被遗忘的、略带种族色彩的习俗联系在一起。善良的人们把依照好莱坞歌舞名伶模样制作的、穿丝质紧身短裤的假腿送给我们寂寞的士兵,假腿里塞满了糖果和安全剃刀刀片————至少我在一本期刊上看到过一张照片,一个人在装这样的一条假腿,这本期刊就是一个世界闻名的poshlust散布者。宣传(没有poshlust的大量供应和需求,宣传就不会存在)充斥了小册子,上面满是可爱的集体农庄少女和随着大风飘来的云朵。我选用的例子是匆匆地随意收集的————而福楼拜曾经梦想有朝一日要编写的“Encyclopédie des Idées Reçues”[8]则是一部更雄心勃勃的著作。

    文学是poshlust的最适宜的滋生地之一,我所说的poshlust文学并不是指被冠以“低俗”之名的东西,或者在英国通常被归入“廉价恐怖”之列、在俄国则称为“黄色小说”的东西。一眼就能看出的文学糟粕,很奇怪,有时也包含着一个健康的成分,很容易被孩子与头脑简单的人所接受。超人毫无疑问是poshlust,但是超人之poshlust是如此温和、朴实,因此是不值得一提的;而昔日的童话故事,就此而言,也像现代巨人杀手一类故事一样,包含着毫无价值的感情和天真的庸俗。我们还应该再说一遍,在虚假的东西表现得不明显的时候,在它所描摹的价值被认为是,不管是对还是错,属于最高级水平的艺术、思想或情感之列的时候,poshlust尤其强劲有力和剧烈。正是这些书籍,在日报的增刊上被如此poshlust地加以评述————那些畅销书,那些“激动人心、深邃和优美的”长篇小说;正是这些“高尚、浓烈”的书籍包含着并提炼出了poshlust的精华。我现在案头正好放着一份报纸,里面整整一个版面都是一本小说的广告,这部小说从头至尾都是骗人的鬼话,小说的风格,对高尚思想冗长生硬的玩弄,以及对于真文学过去、现在、将来为何物的茫然无知,很奇怪让人想起了果戈理描绘的在湖水里与天鹅拥抱的人。“你会完全沉浸其中,”一位评论者说道,“读完最后一页你回到日常的世界,依然有一点若有所思,就像在一次重要经历以后。”(注意含糊其辞的“有一点”和完全习惯性的“像在一次重要……以后”。)“一本歌咏书,充满了魅力、阳光和强烈的情感,一本闪烁着珍珠般光泽的书,”————另一个书评人低声道(那个在湖水里游着的人也“充满了魅力”,天鹅“也有珍珠般的光泽”)。“一个心理学专家的大作,他能娴熟地深入男人灵魂的内心深处。”这个“内心”(请你注意————非“外在”),以及刚才已经提到过的另外两三项优点倒是与这本书的真正价值完全吻合的。事实上这样的夸赞是恰如其分的:“优美的”小说加以“优美地”评论,于是poshlust的圈便画成了————或者说将会被画成,假如写下的话没有反而给自己带来微妙的报复,借助最荒诞和最倒霉的秘密结合偷偷输入了真相,而书评人和出版商却十分肯定他们是在赞美这本书,“读者大众使这本书获得巨大的成功(下面便是一个庞大的数字,显然是指销售量)。”因为在poshlust的王国里重要的不是“获得巨大成功”的书,而是对不管是吹捧这本书的文字还是小说本身都欣然接受的“读者大众”。

    这里所说的这本小说或许在作者方面是十分真挚诚实地(如俗语所说)要写他深有感触的东西————极有可能在这可叹的过程中没有一点商业性的冲动。问题是,真挚、诚实、甚至心底真正的善良,并不能阻挡poshlust这个恶魔,在作者缺乏才能而“读者大众”是出版商所认为的那一种的时候,抢占一个作者的打字机。关于poshlust,最令人震惊的是,人们觉得很难解释为什么一本似乎充满高尚感情和怜悯心,而且能把读者的注意力吸引到“与当今发生的不和谐事情相距很远的主题上”的一本书,竟然比人人都认为是廉价鄙俗的那一类文学要糟糕得多。

    从这里搜集的种种例子来看,我希望问题已经清楚,poshlust不仅显然是毫无价值可言的东西,而且是假的珍贵、假的美、假的聪明、假的妩媚。要列举文学作品中体现poshlust的人物(这样说的时候,在俄语里男性用poshlyaki,女性用poshlyáchki————分别与“key”和“latchkey”[9]协韵),这就要提到《哈姆莱特》里的泼洛尼厄斯和与他结伙的国王,福楼拜《包法利夫人》里的鲁道夫和奥迈斯,契诃夫的《决斗》里的拉伊夫斯基,乔伊斯《尤利西斯》的玛丽·布鲁姆,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里的小布洛克,莫泊桑的“俊友”杜洛厄,安娜·卡列尼娜的丈夫卡列宁,《战争与和平》里的贝尔格,以及整个虚构小说里的无数其他人物。社会意识强烈的俄国批评家在《死魂灵》和《钦差大臣》里看到的是对于从拥有农奴的官僚俄国外省散发的社会poshlust的谴责,从而没有窥见真谛。果戈理的主人公仅仅碰巧是俄国的乡绅和小官吏;他们想象的环境和社会条件完全是无关紧要的因素————正如奥迈斯先生可能会是芝加哥的一个商人,布鲁姆太太也可能会是维斯尼沃洛乔克[10]的一个学校老师的妻子。无论他们在“真实生活”中的环境和条件是怎么样的,在果戈理怪才的实验室里,这些环境和条件都会发生彻底的变更并被加以重造(就像在《钦差大臣》里已经看到的那样),因此,想要在《死魂灵》里寻找真俄国背景,这就像试图根据在阴沉沉的艾尔西诺发生的那件小事[11]形成对于丹麦的看法一样,都是徒劳的。而假如你想要“事实”,那么我们来了解一下,果戈理有什么样的外省俄国的经历。在波多尔斯克的一家客栈待了八个小时,在库尔斯克待了一个星期,其余的他是从旅行马车车窗里看到的,在这些经历之外再加上在米尔戈罗德、涅仁、波尔塔瓦————这些城镇全部都在乞乞科夫的旅行线路之外————度过的本质上是乌克兰人的青年时代的回忆。然而,看上去真实的东西是,《死魂灵》为仔细的读者提供了搜集的一批过分夸大的、分别归属poshlyaki和poshlyáchki的死魂灵,以果戈理特有的兴致和丰富的怪诞细节加以描绘,使得整个事情提升到了精彩的史诗的水平;而“诗”,其实是果戈理附加在《死魂灵》上的隐晦的副题。Poshlust有着些许光滑、圆润,而这个光泽,这些光滑的曲面图,吸引了艺术家果戈理。巨大的圆形poshlyak(这个词的单数形式)巴维尔·乞乞科夫吃着他拿来润喉的牛奶底部的无花果,或者穿着睡衣在房间的中央跳起舞来,而放在架子上的东西随着他古代斯巴达式的舞蹈不停地摇晃(最终他欣喜若狂地用他光脚粉红的后跟踢到了他丰满的屁股————他的真正面孔,从而把自己推进到了死魂灵的真正天堂),这些已经超出轻度poshlust范围的情景,只在单调乏味的外省环境中,或者小官吏渺小卑劣行径里可以发现。但是,即使是一个像乞乞科夫这样魁梧身躯的poshlyak,身上也不可避免有一处窟窿,一个裂隙,从这里你可以看到那蠕虫,那干枯的小蠢货蜷缩在用poshlust色彩涂抹的真空的深处。大量买进死魂灵这个想法一开始就隐约有些荒唐,————买进的所谓死魂灵即自从上一次人口普查以来人已经死去、而拥有者还要继续交付人头税的农奴,从而他们被赋予一种抽象的存在,而这种存在对于乡绅的口袋来说是具体地感觉到的,并且让这样的鬼魂的购买者乞乞科夫可以同样具体地加以利用。这种隐约而相当令人作呕的荒诞行径一段时间以来被错综复杂的阴谋诡计所掩盖。从道德上来说,在一个活人也可以合法购买和典押的国家里,乞乞科夫想买进死人并没有犯什么特别的罪。倘若我不是用国家销售、而个人不可以生产的普鲁士蓝涂抹在我自己的脸上,而是用土制的普鲁士蓝来涂抹,我的罪根本就不值得人们的咧嘴一笑,也不会有作家把他写成一场普鲁士悲剧。但是,倘若我把整个事件蒙上重重神秘色彩,并且炫耀犯下这一类罪恶必定具备的处理棘手难题的技巧,倘若我让一个饶舌的邻居偷偷看到了制作染料的坛坛罐罐因而被捕,并且遭到脸上涂了真普鲁士蓝的人的粗暴对待,那样一来我就罪有应得,会遭到嘲笑。尽管乞乞科夫是一个根本上是非真实的世界里的根本非真实存在的人物,但是他身上愚蠢的一面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犯下了一个又一个错误。想要从一个怕鬼的老妇那里买下死魂灵是愚蠢的;向一个爱吹牛的恶霸诺斯德廖夫提出一项亏本的交易是一件极不聪明的事。然而我要为那些喜欢书籍提供“真实的人”、“真实的罪行”和“寓意”(从冒牌的改革家的胡言乱语里引进的最讨厌的术语)的人再重复一遍,《死魂灵》帮不了他们的忙。由于乞乞科夫的罪责纯粹是习俗使然,他的命运绝不会激起我们任何情感上的反应。这是可以说明,那些在《死魂灵》里看到对现存条件的如实描绘的读者和批评家,是完全地、非常可笑地错误的又一个理由。但是若把臭名昭著的poshlyak乞乞科夫按照他应有的面貌来看待,即把他看作是果戈理特殊的尘世烦恼中活动的特殊种类的人,那么,这个典押农奴的交易中的欺骗行径所具有的抽象意义,就包含了奇怪的实质内容,从而与我们按照一百年前俄国特有的社会条件加以审视得出的结论相比较,开始富有更加重大的含义。他所买进的死魂灵不仅仅是写在一张纸上的名字。他们是已经死去的农奴,他们让果戈理世界充满了坚韧的骚动不安,充满了马尼洛夫或者柯罗博奇卡笨拙的精神,N城的家庭妇女、书中进进出出的无数其他平民百姓的笨拙的精神。乞乞科夫本人只不过是魔鬼廉价雇佣的代表,是冥府派出的旅行推销员,如想象中撒旦公司对他们的脾气随和、样子健康但是内心战栗、腐败的销售代表所称呼的那样,是“我们的乞乞科夫”。乞乞科夫所体现的poshlust是魔鬼的主要特性之一,我们不妨附带补充一句,果戈理对于魔鬼的存在的信仰,远比信仰上帝的存在更认真。乞乞科夫身上的盔甲窟窿,那个冒出隐隐约约难闻气味的(是蜜汁龙虾罐头被戳了一个窟窿,是哪个捣蛋的蠢货瞎摆弄了以后扔在食品储藏室里)生锈的窟窿,是魔鬼盔甲上不可或缺的隙缝。这是普遍存在的poshlust本质上的愚笨。

    乞乞科夫从一开始就命定了要遭遇厄运,他略带着摇摆的姿势朝厄运走去,只有N城的poshlyaki和poshlyáchkis们才看得出他走路姿势的高雅并且觉着顺眼。他发表言简意赅的讲话(他绘声绘色的语调的隐约变化————说“亲爱的兄弟们”的颤音),是为了将他的真正意图淹没在哀婉动人的甜言蜜语中,在这样的重要时刻,他把“卑鄙的蠕虫”这个词儿用到自己身上,而且很奇怪,一条真的蠕虫正在啃噬他的重要器官,假如我们眯缝眼睛窥视他的圆滚滚的躯体的时候,这条蠕虫就会突然现身。这使我想起了旧欧洲的一个宣传汽车轮胎的广告牌,画的是完全由同心圆轮胎构成的一个人;同样,圆滚滚的乞乞科夫也可以说是一条巨大的肉色蠕虫紧密排列的褶皱构成的。

    倘若伴随这部书主题的特殊而令人厌恶的性质得到传达,倘若我随机表述的poshlust的不同方面能联系起来以便形成一个艺术现象(其果戈理风格的主旨即poshlust的丰满),那么,《死魂灵》就不会是在描摹一个幽默故事或者一种社会谴责,因此就可以给予恰如其分的研讨。那就让我们把这部书的风格加以略微深入的研究吧。

    * * *

    [1] 英文,卑鄙、虚假、粗俗、下流、庸俗、妄自尊大、不得体。

    [2] Roget's Thesaurus(1805),英国医生罗热(Peter Mark Roget,1779-1869)编写,1852年公开发行,收单词15000个,后每次再版都增加词汇量。1999年美国Wiley Publishing,Inc.出了Charlton Laird编《韦氏新世界大学英语类属词语汇编》第四版,以最常用的30000个美国英语单词为基础,收录可替换词合计达300000个以上。

    [3] 英语“rats ”即“老鼠(大)”的复数形式,“mice”即“老鼠(小)”的复数形式,显然不属“昆虫”,纳博科夫绝不会放过任何有趣的“问题”,尽管是不经意间发生的。

    [4] 英文,低等、拙劣、廉价、卑鄙、俗丽、质次。

    [5] Friedrich von Schlegel(1772-1829),德国文学理论家、德国浪漫主义文学运动主要奠基人。

    [6] Grethen,德文女子名,浮士德的情人即为此名。

    [7] 在福楼拜小说里,bourgeois意为“平庸、粗俗、缺乏想象力”,在马克思主义学说里,bourgeois 当然是“资产阶级”。

    [8] 法文,庸见百科。根据福楼拜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编写的材料,法国于1911至1913年出版了《庸见词典》(Le Dictionnaire des Idées Re?ues)。

    [9] key,英文,钥匙;latchkey,英文,弹簧锁钥匙。两个词分别与俄语的相应词尾协韵,虽然元音的质量并不完全相同,但是这样的比较很生动。这是纳博科夫的惯用手法之一。

    [10] Vyshny-Volochok,现为俄罗斯特维尔州一小镇,位于伏尔加河和波罗的海流域的分水岭地段。

    [11] 见《哈姆莱特》,哈姆莱特的朋友见到了他父亲的鬼。

    3

    “在省会[1]N城一家客店的门口[这部书的开首这样写道]一辆小巧且相当雅致的弹簧宽敞折篷马车停下来,那是像退役上校、轮船上的安全官、拥有大约一百号农奴的乡绅一类的单身男子使用的马车————总之一句话是所有那些可以称为‘中等地位的绅士’的人使用的马车。在宽敞折篷里面坐着的是一位绅士,他的外表不能说是漂亮,但是也不能说难看:他不很壮实,但也不太瘦弱;你不能说他老,这就像你不能说他还年轻一样。他的到来并没有在城中引起轰动,也没有因此引发什么特别的事情;只不过在客店对过的零拷商店门口站着的两个俄国muzhiks[2]交谈了几句,但是他们两个人的谈话是针对马车的,而不是说坐在马车里的人。‘你瞧那辆马车的轮子,’一个说,‘你说说看————那辆马车要是跑到莫斯科,能行吗,还是到不了?’‘准行,’另一个接话道。‘到喀山能行吗————我看跑那么远恐怕不行吧?’‘那不行,’————另一个答道。话说到这里就停了。而且,马车已经停在了客店门口,这时正好有一个年轻人过来,他穿一条斜纹布白色长裤,裤子很紧、很短,一件算得上是时髦的燕尾服,露出里面的衬衣前胸,别着一枚手枪状的图拉铜别针。年轻人转过头来,回头看了一眼这辆马车,伸手按住差一点被风吹走的帽子,继续走他的路。”

    两个“俄国muzhiks”(果戈理式的赘述的典型例子)的交谈是纯粹带着疑问的思索————这是费舍尔·恩温[3]和托马斯·扬·克洛威尔[4]两个低劣的译本当然没有注意到的问题。这是一种简单形式的“是活着还是不活”的思索。两个交谈的人不知道这辆宽敞折篷是否要到莫斯科去,正如哈姆莱特不愿费心思去查明他是否可能没有把短剑丢失。这两个muzhiks对于这辆宽敞折篷要走的确切路线的问题并不感兴趣;真正让他们关切的仅仅是,要确定关于马车的轮子跑想象中的路途,还存在着想象中的不确定性这个空想问题;由于他们不知道从N城(一个虚构的地点)到莫斯科、到喀山或者到通布图[5]的确切距离————因而不很关心,这个问题就被提高到了十分抽象的水平。他们体现了俄国人的惊人的创造能力,被果戈理自己的灵感如此漂亮地揭示的创造力,作空虚计算的能力。徒劳无益的想象是非常丰富的。这两个muzhiks的思索并没有看得见的事物作为依据,因此他们的思索不会产生有形的结果;可是哲学与诗歌就是这样产生的;寻找寓意的多事的批评家或许可以想见乞乞科夫的圆而胖必定是要倒霉的,因为那辆可疑的马车形象的圆代表了乞乞科夫身体的圆而胖。天才的多事者安德列·别雷事实上把《死魂灵》的整个第一卷都看成是一个轮辐模糊、绕轴旋转的封闭的圆,在圆胖的乞乞科夫心里封闭的圆每转一圈马车主题就出现一次。另一个特别的手法可以从一个碰巧路过的人的描述看出————那个年轻人被突然并且完全不相关地详细描绘:他出现在现场仿佛他要在书中待下去(如同果戈理这么多的小矮人似乎想待下去一样————结果还是没有)。换了他那个时代的其他的作家,接着的一段必定是这样开始:“伊凡,这就是那个年轻人的名字”……但是书中没有:一阵风打断了他的注视,接着他便走了,不会再提起他。接着一段里的看不清脸的侍者(他接待新到的客人的时候动作非常迅速,你看不清他的脸长得什么样),一会儿以后又看到了他,从乞乞科夫的房间下来,在楼梯上一边走一边在一张纸上写他的名字。“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乞——乞——科夫”;这些音节有它的分类学上的意义,可以用来识别某一段楼梯。

    在讨论《钦差大臣》的时候我很有兴致地归纳了活跃在背景里的那些外围人物。《死魂灵》里像客店侍者或者乞乞科夫的男仆(他有他自己的一股特别的气味,到了一间客房立即就会散发出来)那样的一些人物不大能算作那一类小人物。至于乞乞科夫本人以及他会见的乡绅,他们都共同拥有这部书的前台,尽管他们话不多,对于乞乞科夫冒险的前景也没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影响。从严格意义的剧本创作来说,剧本中外围人物的创造主要依靠这个或那个人物之口,来提一提绝不会在舞台两侧出现的人。在一部小说里,次要人物缺少动作和台词还不足以让他们活在后台,因为小说里没有舞台脚灯来强调他们实际上不占据前台位置。然而果戈理还掌握另一个妙招。小说各种各样的比喻、比较以及情感的抒发构成了从属的句子,引出了他的小说的次要人物。我们面对着单凭言语形式就直接引出活生生的人的惊人现象。这里所举的也许是说明如何引出小说次要人物的最典型的例子。

    “甚至天公也作出调整,来迎合环境:天色并不明媚,也不阴沉,而是呈现出一种蓝灰色,仿佛卫戍部队士兵破旧军装上才能见到的颜色,至于其他方面他们则是安分而不滋事的勇士,除非到星期天就会有点醉醺醺了。”

    用明白的英语来表现这种激发生命活力的句法的曲线,沟通阴沉天空下的灰暗景色与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兵之间的间隔,在响亮的打嗝声中陪伴读者走到同一个句子色彩丰富的边缘,要做到这一点并非易事。果戈理的妙招是运用“vprochem”(意即“至于其他方面”,“余则”,“d'ailleurs”[6])这个词语作为连接,这个词儿仅仅是语法意义上的连接词语,但是也担当了逻辑联系的功能,凭借单独一个词儿“士兵”,隐约就有了理由并列加上“安分而不滋事”这个词语;而一旦“vprochem”这座假桥完成了它的魔力作用,这些性格温和的勇士就跨过桥去,一边步履踉跄,一边唱着歌踏入了我们已经熟知的外围人物的存在之中。

    在乞乞科夫出席省长家的宴会时,偶然被提起的在辉煌灯火下簇拥在搽了粉的女人四周、穿黑色外套的绅士们,引出了表面相当率真的嗡嗡叫的苍蝇比喻————紧接着又一个生命闯入眼帘:

    “黑色的燕尾服在飘忽、晃动,时而分散,时而聚集,时而在这边,时而在那边,宛如在炎热的七月天老女管家[这就是我们要看到的],站在洞开的窗子前敲打糖块并分割成晶亮的小块,于是招来苍蝇在晶亮的白色糖块上方飞舞:所有的孩子[现在是第二代人!]围在她的身边观望,好奇地盯着看她粗糙的手的动作,而轻盈的空气中孳生了在空中[果戈理风格里根深蒂固的那些重复手法之一,每一个段落多年的修改都无法将它们根除]飞舞的成群的苍蝇,它们大胆地飞进屋子里,俨然是家中的霸主[或者照字面理解:‘十足的女主人’,‘polnya khozyaiki’,这个说法克洛威尔版伊莎贝尔·佛·哈普古德[7]译本错译为‘胖主妇’],欺负老妇的模糊视力并利用强烈的日光照着她的眼睛的便利,乘机分布在精制白糖上,时而分散,时而密集簇拥。”

    我们将会注意到,一面是阴沉的天气加上醉醺醺的士兵的生动描绘在尘土飞扬的郊外结束(那是拧耳朵的人乌霍夫约托夫的天下),一面是模仿荷马式的杂乱比较,采用苍蝇的明喻,把一个完整的圆圈画成,而在翻完一个复杂而危险的筋斗以后,且没有像其他善于玩杂技的作者那样在底下张开一张保护的网,果戈理设法又扭头回到开头的“时而分散,时而聚集”。几年前在英国一场英式橄榄球赛上我看到奥勃伦斯基把球踢起来,但是球一飞出他又改变了想法,于是冲出去用双手又把球抢回来……这样的一种技巧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也表现了一下。毋庸赘述,所有这些(实际上是整段整页)都被托·费舍尔·恩温先生删去,而且他让斯蒂文·格莱厄姆先生感到“非常高兴”(参看一九一五年伦敦版前言),因为他同意再出版《死魂灵》。附带说一下,格莱厄姆认为“《死魂灵》即俄国”,果戈理“已经成了富翁,可以在罗马和巴登巴登过冬”。

    乞乞科夫的马车到达柯罗博奇卡夫人家门口的时候,迎接他的狗的狺狺原来也一样丰富多彩。

    “在此同时,狗狗们以各种各样的声调精力充沛地大叫:其中有一只,仰起头来,非常认真地大叫,仿佛它花的力气得到了丰厚的报酬;另一只则像你们村子的教堂司事,敷衍了事,草草地叫几声;介于两者之间的叫声就像邮车摇的铃,那可能是一只小狗一阵阵尖锐的声音;比这样的叫声更听得分明的是一个低沉的声音,那可能是狗性倔强的老家伙的叫声,因为它的嗓音就像教堂合唱队深沉男低音那样粗哑,在协奏曲正在进行之中的时候,男高音声部紧张地踮起脚来急于要发出最高音,所有其他的人,也都仰起头来引吭高歌————而只有他一个人把胡子拉碴的下巴紧压住领结,双膝向前突出,几乎要碰到地上,发出他的低音,使得玻璃窗都要振动,哗啦啦地响。”

    于是一只狗的叫声引出了一个教堂唱诗班。在另外一段里(里面说巴维尔到了索巴凯维奇家),说到一个音乐家的诞生,情况更加复杂,不禁让人想起了“阴沉天气里的醉醺醺的士兵”的比喻。

    “当他的马车停在门口的时候,他注意到在一个窗口几乎同时出现两张脸:一张是女人的脸,她戴一顶系着缎带的帽子,脸狭长像一根黄瓜;另一张是男人的脸,大而且圆,活像摩尔达维亚南瓜,叫作gorlyanki,我们精致的乡下balalaika就用它来制作,两根弦的轻balalaika,是一个动作灵巧的乡下小子的炫耀之物和宝贝,他刚满二十岁,是他那一行里最内行的人,擅长利用牙齿吹口哨,朝着围在他身旁、有着白净胸脯和白净脖子的乡下姑娘眨眼,因为她们要听他拨弄两根弦的精妙声音。”(这个年轻的乡巴佬在伊莎贝尔的译本里变成了“一个二十岁的多情少年,一边走一边像花花公子似的眨着眼”。)

    要从索巴凯维奇的大脑袋引出一个乡村音乐家,这个句子里采用的手法包括三个阶段:先把那个大脑袋比作一种特别的南瓜,然后把那个南瓜转换成一个特别的balalaika,最后把balalaika放到一个乡下小子的手上,于是,他两腿交叉(一双崭新的高统靴)坐在一根圆木上,在夕照里的金色的小东西[8]和美丽的姑娘们的包围中他开始轻轻地拨弄。尤其引人注目的是,这一处引申开来的抒情文字,是由一个在粗心的读者看来似乎是本书最平淡无奇、最古板的人物的出场所引发的。有时候因采用比喻而出现的人物,急于要投身书中的生活,结果反而致使这个比喻有趣地走了样:

    “据说,一个将要淹死的人会抓住最小的木头碎片,因为当时他心里没有镇定地去想一想,就连一只苍蝇也别想停在上面,更何况他的体重不说两百磅也有一百五十磅。”

    那个不幸的沐浴者,不停地、神秘地成长,汲取这个比喻的精华,体重增加,身体发胖,他到底是谁?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但是他差一点占据了一席之地。

    这样的外围人物为了维护他们的存在所采用的最简单的办法是,在作者借助非常引人注目的细节来强调这个或那个情况或情势时,将他的特有方式利用起来。这幅图画于是便栩栩如生,开始了自己的生命————颇像赫·乔·威尔斯的小说《肖像》里的画家在画目光斜视的摇手风琴的人时,用绿色的颜料这里敲一下,那边泼一点,他画的肖像便活起来,乱成一堆。注意观察,比如第七章的结尾,这样写的意图是要传达夜幕降临一座平静的外省城市时给人的印象。乞乞科夫在与地主圆满做成死农奴的交易又受到这个城的知名人士的款待之后,醉醺醺地上床歇息;他的车夫和他的仆人悄悄地溜出去开怀痛饮,后又跌跌撞撞回到客栈,非常谦恭有礼地相互扶着,也都很快上床歇息。

    “……发出非常响亮的鼾声,与隔壁房间他们主人尖细的鼻音遥相呼应。不一会儿一切都平静下来,沉睡笼罩了整个客栈;只有一盏灯还点着,那是一个陆军少尉房间的小窗照出来的灯光,他刚从里亚沙恩[9]到这里,他显然是一个热情的业余靴子爱好者,因为他已经买到了四双,现在还是要试穿第五双。他时不时走到床边仿佛他意欲脱下靴子躺下来;但是他就是不能脱;确实这双靴子做工非常好;好长时间了他还在不停地转动他的脚,审视做工精细、式样漂亮的后跟。”

    这一章就这样结束了————那个少尉还在那里试穿他的不朽的长统靴子,烛光通明,皮革锃亮,在一个梦幻的夜的深处,一个沉寂的城里,在唯一亮着灯光的窗子里。我从来没有读到过如同这“靴子狂想曲”般抒发的夜的寂静。

    同样的不由自主的抒发出现在第九章,这一章中作者特别用心地传达振奋人心的骚乱,那是围绕着收购死魂灵的谣传在全省各地起来的。乡绅们这么多年来就像蜷缩在地洞里的许许多多鼹鼠,眨眨眼睛,爬出洞来:

    “这时候出现了一个叫西索伊·巴甫奴特耶维奇的人,和一个名叫麦克唐纳德·卡洛维奇的人[至少可以说是一个奇怪的名字,不过也有必要在这里突出这个人完全脱离生活,因此是虚构的,好比是梦中之梦],以前谁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情况;又细又高的瘦长个儿[照字面上说起来:‘某一个很高很高个子的人,个子这么高,从来没有看见过’]手上还留有枪弹伤……”

    也就在同一章,果戈理先是详细解释他不会指名道姓,因为“无论起一个什么名字,在我们的帝国————确实是幅员辽阔————不知哪一个角落肯定会冒出叫这个名字的一个人来,他一定会非常生气,指责作者鬼鬼祟祟,目的很清楚,就是要来摸情况”,解释了一番以后,两个女人一旦张嘴谈论乞乞科夫的神秘使命,她们就没完没了,他已经无法拦住她们说出他们的名字来,仿佛他书中的人物真的失去了控制,泄漏了他想隐瞒的事。附带说一下,有些段落冒出许多的小人物,遍布整页(或者说骑在果戈理的笔杆上,就像巫婆骑着扫把),其中有一段奇怪而不合时代地让我想起了乔伊斯在《尤利西斯》里的某种语调和风格特色(不过斯特恩也用过唐突提问、根据情况回答的方法)。

    “然而我们的主人公在说话的时候对此[即在一间舞厅里他满嘴说教、喋喋不休,让一个年轻女子感到厌烦]完全没有感觉,他还是不停地对她说着他在各处类似的场合都说过的种种有趣事情。[在何处?]在辛比尔斯克州首府,在索夫隆·伊万诺维奇·贝茨佩奇诺伊的家中,他的女儿阿德莱达·索夫诺夫娜也在场,还有她的三个嫂子玛丽娅·加夫里洛夫娜、亚历山德拉·加夫里洛夫娜以及阿黛尔海达·加夫里洛夫娜;在奔萨州首府甫洛尔·瓦西里耶维奇·普伯顿诺斯多伊家;在他兄弟家,在场的还有以下这些人:他的小姨子卡特琳娜·米哈伊洛夫娜以及她的表妹罗莎·费德洛夫娜和艾米里娅·费德洛夫娜;在维亚特卡州首府,在皮奥特·瓦森诺夫耶维奇家,在场的还有他儿媳妇的妹妹佩拉吉娅·叶高洛夫娜,还有一个侄女索菲娅·洛斯蒂斯拉夫娜和两个同父异母姐妹:索菲娅·亚历山德洛夫娜和马克拉图拉·亚历山德洛夫娜。”

    这里的有些名字有着奇怪的外国血统(这里都是半德国血统),那是果戈理通常用来传达远亲意识和因为模糊而产生的视觉扭曲感的;奇怪的混杂的名字适合于两个形态的人或者尚未成形的人;而贝斯佩奇诺伊老爷和普伯顿诺斯多伊老爷好比只是略微有点醉的名字(意思分别是“漠不关心”和“诸事顺遂”),而上列名单里的最后一位是我们钦佩已久的俄罗斯苏格兰人轻声说出来的梦中胡话的典范。真难以想象,我们必须有什么样的思想才能在果戈理的身上看出“自然主义流派”的先行者和“描绘俄国生活的现实主义画家”。

    不仅是人,而且甚至物,也沉浸在这些放纵的术语游戏中。注意,N城的官吏给他们打的牌也起了昵称。Chervy意即“红心”;但是它的发音也很像“蠕虫”,由于俄国人为了要加强感情色彩在语言上有把一个词儿拼命拉长的喜好,这个词儿就变成了chervotochina,它的意思是虫吃过的果核。Piki————“方块”————法语叫piques————变成了pikentia,有了一个仿拉丁语的滑稽词尾;或者他们造出了诸如pikendras(假造的希腊语词尾)或者pichura(约略有如鸟类学色彩的词汇),有时候扩展成为pichurishchuk(好比是鸟变成了古时候的蜥蜴类爬行动物,从而逆转了自然进化的秩序)。这些古怪名字大多数是果戈理自造,其十足庸俗性和不自觉性吸引了他,于是他拿来作为揭示使用者的心态的一个精妙手段。

    * * *

    [1] 此处纳博科夫英译采用的是“governmental”一词,而非“provincial”,但是前者意为“有权行使政府职能和权力的”,此处意义与后者同,故采用鲁迅的译法,即“省会”。后者是据D·J·霍格思(D. J. Hogarth)译本1864年英国Everyman's Library 第2版的美国Dover Publications,Inc,2003年重印版。纳博科夫本人的译文与霍格思译本行文相差不远,只可惜后者文中有删节,而且是纳博科夫津津乐道的细节描述。

    [2] 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文,沙皇时代的农民。

    [3] T. Fisher Unwin,托马斯·费舍尔·恩温(1848-1935)1882年于伦敦创立的出版社。

    [4] Thomas Y. Crowell,托马斯·扬·克洛威尔(1836-1909)1834年在美国创立的出版公司。

    [5] Timbuctoo,又写作Tombouctou,西非国家马里的一个小镇。

    [6] 法文,其余、此外。

    [7] Isabel Florence Hapgood(1851-1928),美国作家,俄文作品译者。

    [8] 原文为“sunset midgets”,其实作者说的是“摇蚊”(midges)在落日余晖中飞舞,并非拼写错误(一个字母之差),而是意在制造文字的诙谐效果。试比较本书第41页注释①。

    [9] Ryazan,莫斯科东南一城市。

    4

    一幅网目版画,一边是用最细的网版制作的,一边是采用普通报纸复制插画的粗网版制作的,倘若作一对比,两者的效果是不同的。人类视觉与昆虫小眼面看到的形象之间的差别,可以与这两者之间的差别相比较。果戈理观察事物的方法与普通读者和普通作家观察事物的方法之间的差别,也可以作同样的比较。在他以及普希金出现之前,俄国文学是视力模糊的。俄国文学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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