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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我们的乞乞科夫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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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文学观察到的是理智指导下的轮廓:它自己看不到色彩,而仅仅是采用欧洲从古人那里继承的全盲的名词和导盲犬一样的形容词的陈腐组合。天空是蓝色的,黎明是红色的,树叶是绿色的,美人的眼睛是黑色的,如此等等。是果戈理(以及他之后的莱蒙托夫和托尔斯泰)第一次看到了黄色和紫色。日出的时候天空可以是淡淡的绿色,或者说在万里无云的天气里雪可以是深绿色,这在你的所谓“古典”作家听起来仿佛是异端邪说中的胡说八道,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十八世纪法国文学流派的僵化因袭的色彩体系。因此,几个世纪以来描写艺术的发展是根据视觉来处理的,并且带来好处,小眼面的眼睛成了自成一体而且非常复杂的器官,于是,没有活力、黯淡的“既定颜色”(取“idées recues”之义)[1]逐渐有了色彩明暗深浅的细微差异,并能容许新的奇妙应用。我感到疑惑,是否有作家,毫无疑问不是在俄国,之前曾经注意过,我举一个最突出的例子,树下地面上移动的光和树荫的图案,或者注意过阳光和树叶变的颜色戏法。下面引述的《死魂灵》里描绘的普鲁什金家的园子让俄国读者感到无比惊讶,那情形跟马奈的画让他那个时代思想陈腐的门外汉惊讶不已如出一辙。

    “一片辽阔的旧园子,在屋后延伸,一直伸展到庄园外,消失在田地之间,尽管园子杂草丛生、高低不平,但是就是这一片园子,似乎赋予这片广袤的土地某种新鲜感,荒野生气勃勃,只有这片园子看上去完全是景色如画。树木茂密,肆无忌惮地生长,树顶连成一片,如团团绿色的云,在天上飘浮,形成不规则的绿荫穹隆。一棵白桦树大概是被大风或者闪电劈去了树梢,粗大的白色树干,在浓密的绿叶之间伸出来,在半空中显出了它的粗壮和光滑,颇有点像匀称闪烁的大理石圆柱;斜向断裂、尖锐的裂口,没有形成一个柱头,而是向上一直延伸,露出一抹黑色,与它的雪一样的白色形成强烈的对照,仿佛戴了头饰,或是一只深色的大鸟停在上面。一串串酒花藤勒死了底下的接骨木、桉树和榛木树丛,一路攀登,爬满了篱笆的顶部,然后终于往上爬去,缠绕着那棵被截断的白桦,已经爬到了树的一半高。爬到白桦树干一半的时候,藤蔓就倒挂在那里,并且已经开始缠住其他树的树梢,有的藤蔓相互缠绕的一圈圈触须和细小的攀爬的钩子悬在空中,在风中轻轻摇荡。绿荫丛中有一处处豁口,漏进强烈的阳光,照见了树丛之间不透光的深处,就像张开黑洞洞的大嘴;这一片景色都被阴影笼罩,人们在这一片幽暗的深处能见到的是:一条狭窄的小道,一堵倾塌的矮墙,一座摇摇欲坠的避暑别墅,一棵衰老的柳树中空的树干,柳树后面长着一片短而粗的浓密灰白的莎草,在这无法穿透的原始林地里横七竖八铺在地上的干枯的树枝和树叶,最后,一棵枫树从一旁伸出一根新枝,上面长满了绿色的树叶,在一片树叶的下面一缕阳光终于想尽办法潜入深处,出人意料地把那一片树叶变成一个半透明且华丽的稀奇东西在浓密的幽暗中发亮。

    “就在园子的边上,耸立着几棵大山杨树,傲然挺立,俯视着其他的树,颤动的树梢托起乌鸦的大巢。这些树有几棵的树干上悬挂着已经折断、但是还没有完全断开的树枝,连同已经枯萎的树叶。总之,一切都很美,无论是自然还是艺术,都无法单独创造,是两者结合在一起才能造就的美,自然用她的凿刀最后修饰人的创造(那往往是他多年累积起来的),消除了巨大的堆积,既抑制了天然明显的齐整,也避免了可悲的豁口,将荒凉的背景暴露无遗,给在齐整匀称和得体的荒凉中生成的一切带来奇妙的温暖。”

    我并不想说我的译文尤其优秀,也不想说译文的拙劣之处是因果戈理原文文法凌乱,但是至少译文在意义上是准确的。看一看在我之前的译者将这一段妙文译成的糟糕英文是很有些意思的。以伊莎贝尔·哈普古德(一八八五年)译本为例。她不管怎么说是试图全文照译了,但是译文错误百出,把俄国的“birch”(白桦)译成了没有地域特色的“beech”(山毛榉),“aspen”(山杨)成了“ashtree”(白蜡树),“elder”(接骨木)成了“lilac”(丁香),“dark bird”(暗色的鸟)成了“blackbird”(黑鸟、紫色鹩哥),“gaping”(ziyavshaya,张大嘴)成了“shining”(它的意思应该是siyavshaya,发亮),等等,等等。

    * * *

    [1] 参看第72页注。

    5

    人物各不相同的性格特点帮助他们仿佛以球形的方式扩展到书的最远区域。乞乞科夫的气质继续在扩散,他的性格特点体现在他的鼻烟盒和旅行箱上;体现在那个“镶嵌珐琅的银鼻烟盒”上,他总是大方地拿出鼻烟盒递给每一个人,人们可以注意到鼻烟盒的底下放着两朵紫罗兰,用来增添香味(正如他每到星期天的早晨就要在他尚未完全进化的臭躯体上喷古龙水,他的躯体白而胖,颇像一条胖乎乎的木蛀虫————来自他隐瞒的过去所从事的走私生意最后一股令人作呕的香水味);因为乞乞科夫是一个骗子,是一个幽灵,包裹了酷似匹克威克的圆滚滚的皮囊,并且借助地狱居住者怪鼻子爱闻的感伤香水,竭力要抑制他浑身散发的那个噩梦城的腐臭(远比他那喜怒无常的仆人身上“天生的臭味”难闻得多)。还有那个旅行箱:

    “作者觉得可以肯定地说,他的读者当中有一些人很好奇,想知道这个箱子的布局和里面的摆放安排。他很想满足读者的好奇,觉得没有理由不满足他们的欲望。那好吧,这就是箱子里的摆放安排。”

    果戈理预先没有提醒读者,下面要说的根本就不是一个箱子,而是地狱的一环,是乞乞科夫胖乎乎的灵魂的翻版(也没有预先提醒,他,即作者,接着要做的事是要在活体解剖实验室里,在明亮的灯光下,暴露乞乞科夫的内脏),接着他这样写道:

    “中央是一个肥皂盒[乞乞科夫是魔鬼吹出来的肥皂泡];肥皂盒的外边是插剃刀刀片的六七个狭小间隙[乞乞科夫的圆脸颊始终像丝绸一般光滑:一个假的小天使],然后是两个方形的壁龛一样的凹入位子用来放撒沙匣和墨水台,小槽是放钢笔、蜡封等所有长条形东西的[搜集死魂灵要用的文具用品];然后是各式分隔的空间,有带盖子的,有不带盖子的,用来放短一点的东西;这些分隔的空间里放满了名片、葬礼通知单、戏票以及藏起来作为纪念品的小条子[乞乞科夫的社交小投机]。有各式分隔空间的整个上面一层都可以取出,这样下面就是一叠叠纸张占据的空间[纸是魔鬼使用的主要交流工具];然后是装钱的隐蔽的小抽屉。这个抽屉可以从旅行箱的边上不显眼地拉出[乞乞科夫的心脏]。箱子主人可以很迅速地把这个抽屉拉出、推进[心脏收缩和舒张],动作非常快,根本无法说清里面放了多少钱[就连作者也不知道确切数目]。”

    安德列·别雷在追踪一条在真天才的作品里才找得到的奇怪的潜意识线索时指出,这个箱子是乞乞科夫的夫人(但是乞乞科夫另一方面与果戈理所有弱智主人公一样也是性无能的),这情形与《外套》里的披风是阿卡基的情人,《伊凡·斯邦卡和他的姑妈》里的钟楼是斯邦卡的岳母是一样的。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指出,书中唯一女地主的名字“地主婆”柯罗博奇卡意思即“小箱子”————实际上,是乞乞科夫的“小箱子”(让人想起莫里哀《吝啬鬼》里的阿巴贡有一声激动的喊叫:“Ma cassette!”[1]);在描述柯罗博奇卡在关键时刻赶到城中这一情节的时候,作者采用了箱子的专门语言,与上面引述的关于乞乞科夫灵魂的细致入微的剖析是非常契合的。顺便提醒一下读者,要真正鉴赏这些段落,因这些偶然提及的婚姻关系之故,读者可能会错误地联想起来的任何弗洛伊德的胡言乱语,都必须忘得一干二净。安德列·别雷从揶揄一本正经的心理分析家中,获得无穷乐趣。

    我们将首先要指出,下面这一个精彩段落的开头(也许是全书最精彩的段落)所提及的夜引出了一个次要人物,就像描述酷爱靴子的人的那一段一样。

    “但是在此同时,他[乞乞科夫]在很不舒服的扶手椅上坐着,心里很是烦恼,连觉也睡不好,一个劲地咒骂诺斯德廖夫[他就是到处传扬乞乞科夫的奇怪交易、搅得市民们心神不宁的第一人],连带咒骂诺斯德廖夫的所有亲戚[从我们的国骂中自动生出来的‘家谱’],一根油脂蜡烛的微光在晃动,烛芯四周早已结了黑色硬块,随时都会熄灭。深沉的黑夜侵入他的窗户,随时都会在拂晓到来的时候隐现为蓝色,远方的雄鸡们呼啸,啼叫声遥相呼应[注意‘远方’一词的重复还有可怕的‘呼啸’:乞乞科夫发出一声细长、带鼻音的呼啸声,他睡着了,世界变得模糊、陌生了,鼾声与双重遥远的雄鸡啼叫混杂在一起,而这时候句子本身扭动了一下,引出了一个似人非人的人],在这个沉睡的城的某一个处,偶然出现了一件起绒厚呢外套————一个可怜人穿着那件外套[我们所要说的就是这件],身份或等级未知,此人只知道一件事[文中的动词用的是阴性,与‘起绒厚呢外套’的阴性一致,仿佛它篡夺了人的位子]————那条[通向酒店的]小道,天哪,是无忧无虑的俄罗斯民族如此彻底地开辟的,————在此同时[即在这个句子开头的那个‘在此同时’],在这个城的另一头……”

    我们现在先停一会儿,借机看一看那孤独的路人,他未剃胡须的下巴发青,鼻子发红,他可怜的样子(与乞乞科夫的心烦意乱相对应)与那个充满激情的梦想者全然不同,在乞乞科夫睡得正香的时候,梦想者在把玩一只靴子。果戈理接着写道:

    “……在这个城的另一头一件事正发生,这件事将会使我们的主人公的命运变得更糟。那就是:辘辘经过这个城的偏僻街道和小巷的是一辆外形很奇怪的马车,模样到底像什么恐怕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它既不像一辆tarantas[一种最简易的旅行马车],也不像一辆轻便折篷马车,不像一辆弹簧宽敞折篷马车,因为实际上它倒更像一只胖乎乎、圆滚滚的大西瓜装了轮子[现在出现了与圆胖的乞乞科夫的箱子的描述的某种微妙呼应]。这个西瓜的两边,即,马车的门上,还有先前黄色油漆残存,而且由于门的把手与锁都是用绳子随便缚住,因此门关不伏帖。西瓜里装满了摩擦轧光印花棉布的垫子,小垫子、长垫子、普普通通的垫子,塞满了装着一条条面包和像kalachi[钱包形状的面包卷]、kokoorki[鸡蛋和奶酪馅的小圆面包]、skorodoomki[水果布丁]以及krendels[一种放大的kalach,形状像大写的B,味儿浓郁,裱花]这样的好吃的东西。一个鸡肉馅饼和一个rassolnik[一种掺杂的内脏杂碎馅饼]甚至就放在马车顶上,一眼便看得出来。车子后面的板上坐着一个人,他以前可能是一个男仆,穿一件土布杂色短外套,胡茬有些花白,是通常被称为‘boy’[2]的人(尽管他恐怕已经五十开外)。铁压板和生锈螺丝的咔啦声和吱嘎声把城的另一头站岗的警察吵醒了[又一个人物以最果戈理的方式在这里诞生了],他举起长戟,大吼一声:‘谁在那儿?’把自己从沉睡中惊醒,但是等到他明白过来并没有人经过,只是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隆隆声[梦中的西瓜经过梦中的城],他伸手就在衣领上抓住一只令人讨厌的家伙,走到风灯下,把它放在大拇指指甲上掐死了[也就是说,用同一只手弯曲的食指指甲把它压烂,那是俄国人处置本国大跳蚤的通行做法],掐死了跳蚤以后,他把长戟放在一旁,又打起盹来,这是他那个级别的警察规矩许可的[这时果戈理又赶上了当时为了要应付站岗的警察放过的马车]。套车的马前蹄不时打滑,这不仅是因为马没有钉马蹄铁,还因为马儿很不习惯城里的光滑路面。摇摇晃晃的马车一会儿往左拐、一会儿往右拐,拐过几条街道之后,终于拐进了经过一个叫尼古拉那涅多底契卡赫小教区教堂的一条黑暗小巷,在protopopsha[大司祭的妻子或者遗孀]家门前停下来。一个包着头巾身上裹得暖暖的年轻女仆跳下宽敞折篷马车[这是果戈理的典型手法:现在这辆说不清是什么样的马车到达了目的地,到了一个比较实在的世界,这辆他一直小心翼翼不说确定类型的马车现在变成了一辆类型很明白的马车了],举起两个拳头在门上嘭嘭地敲起来,她的力气之大恐怕男人都很嫉妒;那个身穿杂色外套的‘boy’慢吞吞地下来得晚了一点,因为他在车上睡得像死人一样。接着是一阵狗叫声,终于大门洞开,把那辆赶路的家伙吞没了,尽管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周折。马车拉进了一个狭小的院子,院子里堆满了短棍木柴、鸡笼和各种各样的笼子;这时马车里下来一位太太;这位太太是一位十等文官的遗孀,本人亦是一个地主:柯罗博奇卡夫人。”

    柯罗博奇卡夫人像灰姑娘,这就与巴维尔·乞乞科夫像匹克威克如出一辙。她乘坐的西瓜绝对不能说与童话里的南瓜有任何关系。这个西瓜是在她下来之前那一刻变成一辆宽敞折篷马车的,那可能也与雄鸡的啼叫变成了呼啸的鼾声是同一个理由。人们可以这样假定,她的到来是通过乞乞科夫(在他很不舒服的扶手椅上睡着的时候)做的梦看到的。事实上她确实来了,但是,她的马车的出现略微被他的梦歪曲了(他所有的梦都受到他箱子里隐蔽抽屉的记忆的支配),而假如这辆马车最终变成了一辆宽敞折篷马车,那只不过是因为他来的时候乘的也是一辆宽敞折篷马车的缘故。除了这些方面的变形之外,这辆马车是圆的,因为白而胖的乞乞科夫自己就是一个球体,所有他的梦都围绕着一个永恒的中心旋转;同时她的马车也是他的有点圆形的旅行箱。这辆马车的布局和内部设置的暴露也与旅行箱的情形极相似,是逐一显现的。长形的垫子就是旅行箱里的“长形东西”;花色糕点是与巴维尔留存的琐细纪念品相对应的;那些匆匆记下记录觅得的死魂灵的文件就是穿杂色外衣的昏睡的农奴所神秘地体现的;而秘密的小抽屉,乞乞科夫的心,则产生了柯罗博奇卡她本人。

    * * *

    [1] 法文,我的钱箱!

    [2] 英文,通常指“男孩”,也用来指“马倌”或“男仆”。

    6

    在讨论比喻产生的次要人物的时候,我已经隐约提到过一阵抒情之风,那是紧接着不动感情的索巴凯维奇的一张大脸的出现而生成的,因为从他这张大脸上,就像从一个丑陋的大茧里,飞出了一只色彩鲜艳的秀丽飞蛾。问题是,非常奇怪,尽管索巴凯维奇态度严肃、身材魁梧,但是他却是书中最富有诗意的人物,不过这样的说法也许需要作一些解释。首先下面说的是他这个人的象征和特点(按照家具摆设的形式来描述)。

    “乞乞科夫在扶手椅上坐下来,看看四周的墙壁,注视着墙上挂的画。所有画中的人物都是强壮的家伙————平版印刷的希腊将军全身画像:穿着红色裤子的华丽军装、鼻子上搁着一副眼镜的马夫罗科扎托,以及米亚乌利斯、卡纳里斯。所有这些英雄大腿粗壮、髭须浓密,让人见了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在这些希腊壮汉的中间,不知出于何种理由,也不知为了何种目的,有一个位置是放纤弱瘦小的巴格拉季昂[著名俄国将领]的画像的,在一个小得可怜的镜框里,他傲然挺立在他的小军旗和大炮之上。紧挨着的又是一个希腊著名人士,那就是女英雄波勃琳娜,她的两条腿比装饰现代客厅的任何一个花花公子的整个身体还要粗壮。由于主人自己是一个强健壮实的人,因此,他显然希望他的房间也要布置强健壮实的人的画像。”

    可是就这样一个理由吗?索巴凯维奇喜欢富有传奇色彩的希腊人就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难道他那壮实宽大的胸膛里就没有隐藏着一个“纤弱瘦小的”的诗人吗?因为在那个年代的富有诗人个性的俄国人心里,没有什么能比对拜伦的追求激发出更强烈的情感了。

    “乞乞科夫又观察房间的四周:房间里的一切都极其牢固而笨拙,颇有点像房主本人。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了一张胡桃木的写字台,由四条非常滑稽的腿支撑————十足是一只熊的样子。桌子、椅子、扶手椅————一件件都是非常笨重、很不舒适的家具;总而言之,每一件家具,每一把椅子似乎都在说:‘我也是索巴凯维奇!’或者说:‘我也非常像索巴凯维奇!’”

    他吃的食物是专门给粗野的巨人吃的东西。假如要吃猪肉,那就要把整头猪搬上桌来,假如要吃羊肉,那就要把整只羊送上来;假如要吃鹅肉,那就要端上整只鹅。他对待食物的方式有一种原始诗的意境,而假如可以说存在着烹饪学的韵律,他的正餐格律就是《荷马史诗》的格律。他只要稀里哗啦一会儿工夫就能解决半片羊脊肉,接着又只需几大口就囫囵吃下一盘盘的美食————比盘子还要大的油酥馅饼,一个大得像小牛犊一样的火鸡,塞满了鸡蛋、大米、肝以及其他丰富的原料————所有这些都是这个人的象征、外壳和天然装饰品,从而以福楼拜赋予最喜欢用的形容词“Hénorme”[1]的那种声音沙哑的深长意味,体现了他的生活。索巴凯维奇吃食物是要动用厚钢板和大砍刀的,因此他的太太在餐后为他准备的花式果酱他不会去碰一碰,如同罗丹对于闺房里摆放的精致小玩意儿会不屑一顾一样。

    “那个躯体里似乎根本就没有灵魂,或者说即便他有灵魂,这灵魂也不在该在的地方,而是像不死的加谢伊[俄罗斯民间故事里的残忍可怕的人]的故事里说的一样,灵魂是在山的那一边,藏在厚实的地壳里,地壳深处发生的任何一点可能的移动都不会造成地面上的震动。”

    * * *

    [1] 即法文énorme,写成Hénorme表示说话声音沙哑,特大的。

    7

    “死魂灵”复活过两回:第一回是借助索巴凯维奇之力(他把自己的大而笨的特点赋予了他们),第二回是乞乞科夫所为(借作者的抒情之助)。下面是第一种方法————索巴凯维奇在推销他的货色:

    “‘你就考虑一下:比如,造马车的米海耶夫怎么样?你想一想,他过去造的马车每一辆都装有弹簧!我提醒你,那可不是莫斯科造的那种马车,跑上一个小时就散架了,而是结实得很的,我告诉你,而且他还会做内部装饰,外部喷漆!’乞乞科夫开口说话,米海耶夫再好,他也早就不在人世了;可是索巴凯维奇,正像他们所说,一提起这个话就来了兴致;于是便滔滔不绝了。

    “‘或者拿木匠斯杰潘·普洛加来说。我可以用我的脑袋担保,你到哪里都找不到像他这样的人。上帝呀,这个人力气多大!要是他当过卫兵,他真是会要什么有什么:这个人身高七英尺多!

    “这一回乞乞科夫又要说普洛加也已经死了;但是索巴凯维奇似乎已经像河水决堤一样: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容不得你插嘴,你只有听的份。

    “‘还有泥瓦匠米柳什金,哪一家的炉子他都能砌!还有鞋匠马克西姆·特里亚特尼科夫:他拿起钻子只要钻一下,一双靴子就给你做好了;多漂亮的一双靴子————拿在手里你会感激万分;尽管做了这么好的活,他还是滴酒不沾。还有耶勒梅伊·索洛科普雷钦————他可以把所有其他的人都比下去:他到莫斯科去做生意,每次单单缴给我的税就有五百卢布。’”

    乞乞科夫竭力与这个奇怪的人争辩,说他是在推销并不存在的货品,而这个人现在也冷静了一点,承认这些“农奴”都已经死了,但是接着他又激动起来。

    “‘当然他们都已经死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今天活的农民又有什么用?他们算是什么样的人?不过是苍蝇罢了————不是人!’

    “‘没错,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们可以说是存在的,而其他的人不过是凭空说说的。’

    “‘确实是凭空说说的!要是你见过米海耶夫……啊,是啊,你是不可能再见着他们哪一个人了。他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这个房间的门也别想进得来。他那两个宽大的肩膀的力量比一匹马还大。我倒是很想知道你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一个凭空想象的人!’”

    这样说着,索巴凯维奇转过脸来望着巴格拉季昂的画像,仿佛在听取他的高见;后来,你来我往、讨价还价了好一阵子,两个人就要达成协议,气氛严肃、大家都没有话说的时候,“在墙上俯视的长了一个鹰钩鼻的巴格拉季昂,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们的交易有了一个最终结果。”索巴凯维奇忙个不停时,是我们最接近他灵魂的一刻,但他乡巴佬性格里的奇妙抒情气质,在乞乞科夫审核身材魁梧的乡绅卖给他的死魂灵名单时,进一步显现出来。

    “然而没过多久,他正审视名单上这些农民特有的名字,心想他们确实曾经是农民,曾经辛辛苦苦,也曾经开怀畅饮,他们都耕过地、运过货,也曾欺骗过东家,或者简单地说,也许都曾经是地地道道的muzhiks,这时候,一阵莫名其妙的感觉在心头油然而生,然而他又说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每一张名单似乎都有它的特别之处,因此这些农民似乎自身都具有特别的性格。几乎所有属于柯罗博奇卡的农民名字都带有绰号。普鲁什金的名单的特点是简单扼要,他的名单上许多农民只有教名的开首音节,加上父系的姓,后面就是几个点。索巴凯维奇的名单让人看了觉得特别完整、详细……‘天哪,’乞乞科夫心里说道,突然发出卑鄙小人的感慨,‘你们有多少人都拥挤到这里来了!你们从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朋友?’[他想象着他们的日子,结果这些已经死去的muzhiks把圆而胖的乞乞科夫推到一旁,一个一个活了,站出来自报家门。]‘啊,这是他,斯杰潘·普洛加,一个彪形大汉,他原是可以做一名卫兵的。我心里猜想你到过许多个省份,腰间插着一把斧子,肩上挂一双靴子[俄罗斯农民节省鞋子的一种方法],吃的是值一个戈比的面包和几个戈比的鱼干,而每一回带回的,我猜想,[给你的东家]装在你钱袋底下的大约一百个银卢布,或者也许是缝在帆布裤子里、塞在鞋子里的几张钞票。你是怎么死的?你有没有爬到教堂圆屋顶上,为了要多挣些钱[修屋顶的工钱],也许你拴着绳子一直爬到屋顶的十字架上,你有没有从屋顶十字架的横档上滑下来,摔在地面上,脑袋开花,[而你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同伴]站在附近,只是搔着脑袋,叹息道,‘唉,小子,你肯定是摔下来了’————说罢他便在自己腰上拴一根绳子,爬上去顶替你……’

    “‘……还有你呢,葛里高利·多耶沙伊纳多耶德什[名字的意思是把马车拉到你找不到的地方]?你有没有做过跑运输的苦活,弄到了troika[三匹马]和一辆韧树皮包盖的篷顶马车,你就离乡背井,离开了你的窝,去运送跑集市的生意人?你在路上有没有向上帝自首交出你的灵魂?你有没有看中一个丰满红润的漂亮女人,她的男人在外面当兵,为了她你与你的同伴争风吃醋,结果被他们杀了,是吗?还是因为你的一双皮手套和三匹矮脚壮马让一名强盗心生歹念,在森林小路上把你害死了?还是你躺在床板上胡思乱想了一阵子之后,突然起身要到小酒店去,心里还在想入非非,接着就径直踩进了河上的冰窟窿里,再也见不到人了?’”

    “涅奥乌瓦沙伊科里托”(是“轻蔑”和“猪食槽”的奇怪结合)这个很长的俗气名字,让人联想起最后降临在这个人头上的那种死法:“你倒在路中央睡着的时候,一辆笨拙的运货车从你身上碾过。”提起普鲁什金名单上一个叫波波夫的农奴家仆,引出了一整段对话,因为人们都说这个人可能受过一点教育,因此他犯的罪(注意这一超逻辑的结论)不是庸俗的谋杀,而是有教养的偷窃。

    “然而没过多久一个乡村警官来逮捕你,因为你没有身份证件。你在整个冲突过程中始终表现得漫不经心。‘你的东家是谁?’乡村警官问道,问话的时候夹杂几句这种场合必定会有的骂人的粗话。‘某某老爷,’你很干脆地回答。‘那么你在这儿干什么[大老远的],’乡村警署警官问道。‘我是放出来去obrok[这意思是说准许他出来自己干活,或者给另外人干活,条件是他挣的收入要交一部分给拥有他的那个老爷],’你没有一点迟疑就回答。‘你的身份证件在哪儿?’‘我现在的老板皮蒙诺夫商人拿着。’‘传皮蒙诺夫!……你叫皮蒙诺夫吗?’‘我叫皮蒙诺夫。’‘他把身份证件交给你了吗?’‘没有,他根本没有给什么证件?’‘你为什么撒谎?’乡村警官问道,并且加了一句骂人的话。‘没错,’你干脆地答道,‘我没有给他,因为我回家晚了————所以我就交给了打钟人安梯普·普洛霍洛夫。’‘传打钟人!’‘他有没有把证件交给你?’‘没有,我没有从他那里拿到什么证件。’‘你又撒谎,’乡村警察说道,说话的时候又夹杂几句骂人的话。‘老实点,你的证件在哪里?’‘当时在我这里,’你当即回答,‘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在路上弄丢了。’‘那件军大衣是怎么回事?’乡村警官问道,问话的时候又骂了你一句粗话。‘你为什么要偷?为什么你从教堂司祭那里偷了装满铜钱的箱子?’”

    这样的拷问又进行了一些时候,然后我们跟着波波夫到了各个监狱,这种监狱我们的辽阔国土上一直以来到处都有。但是尽管这些“死魂灵”复活了,结果还是遭遇不幸和死亡,然而他们的复活当然远比虚假的“精神上的复活”更令人满意和更彻底。所谓“精神上的复活”是果戈理打算在计划中的第二部或者第三部中为虔诚和守法的公民写的内容。因为他自己突然产生的念头,他的艺术使死人在这些段落里起死回生。伦理道德和宗教上的考虑只会破坏他虚构的这些和蔼、热情、胖乎乎的人物。

    8

    嘴唇鲜红、肤色白皙、感伤、毫无趣味、衣着邋遢的马尼洛夫[1](除了manil这个表示梦幻魅力的动词之外,他的名字有一点矫揉造作的味道,还有一丝tuman,它的意思是迷蒙的雾)的象征物是:一座“英国式花园”,园内有修剪整齐的灌木丛和蓝色柱子的亭子(“隐修堂”),这一片伤感的美的中间有池塘,他就是池水上漂浮的绿色油污物;他给他的孩子起的仿古典主义的名字;那本永远摆放在他书房里、永远翻到第十四页的书,永远是第十四页(不是第十五页,否则就让人觉得有可能是五页、十页地翻书,也不是第十三页,因为那样一来就成魔鬼的十二页了[2],而是第十四页,一个毫无生气的、白里透红的数字,与马尼洛夫本人一样,毫无个性);他屋子里摆放的家具粗心大意的缺漏,扶手椅是加了丝织软垫的,但是由于丝织软垫不足,因此其中两把扶手椅就用粗布垫子遮掩;那两个蜡烛架,其中一个是暗色的青铜做的,非常精致漂亮,上面雕着希腊美惠三女神,还有一个珍珠色的罩子,而另外一个蜡烛架不过是“黄铜的伤残者”,瘸腿、歪脖子、浑身沾满蜡油;不过,也许最贴切的标志是整齐排放的小山丘一样的烟灰,这是马尼洛夫从烟斗里敲落以后,整齐地堆放在窗台上的————这是他唯一知道的艺术性乐趣。

    * * *

    [1] 原文为Manilov。

    [2] 西方禁忌中“13”也是不吉利数字,一种说法是耶稣最后的晚餐邀请了十二门徒,席间指出十二人中有一人是叛徒、是魔鬼。故事见《圣经·新约·约翰书》第6章第70——71节。

    9

    “这样的作家是幸福的:他把无聊乏味、面目可憎的人物略去不写,因为他们太真实,让人感到烦恼;他几乎可以达到显露人类崇高品德的境界;他从每天围绕着他团团转的一大群形象中只挑选几个例外的人;他始终与他的里拉琴崇高的和谐音调保持协调,从来不会从那样的崇高地位上走下来,拜访他渺小的穷亲戚,始终高高在上,与凡人没有接触,完全沉浸在遥远的壮丽辉煌的幻想中。唉,更加令人羡慕的是他的绝妙命运:这些幻想都是他的故乡和亲人;而同时他声名远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焚烧的香,烟雾缭绕,四处弥漫,蒙住了人们的双眼;他的甜言蜜语创造了奇迹,掩盖了生活的种种悲伤,描绘的只是人的善良。欢呼的人群跟在后面,簇拥着他凯旋的战车。他被人们称为普天下的大诗人,翱翔在世界其他天才之上,就像雄鹰翱翔在其他高空飞鸟之上一样。一听到他的名字,热情澎湃的年轻的心都会激情四射;一双双感动的眼睛晶莹闪烁,热泪盈眶。他的力量无与伦比;他就是上帝。

    “但是不同的遭际和另一种命运等待着这样的作家:他敢于描绘天天出现在人们眼前、而怠惰的人却视而不见的事情————困扰着我们生活的骇人听闻的纷繁琐事,冷漠、琐细、平凡的人物的本质,而我们时而痛苦、时而乏味的尘世生活中到处充斥着这样的人;他敢于借助他那把无情的凿刀的强大力量,突出刻画这些人物,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得见。他不会听到欢呼声,不会看到感激的泪水,他不会激发人们一致的赞美声;不可能会有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头脑充满英雄的热忱,朝他飞奔过来。在一个诗人只听到他自己创造的和谐韵律的时候,那种动人的魅力也不是因他而起;最后,他也无法逃避他那个时代的看法,逃避不了他的虚伪、冷酷的同时代人对他的看法,他们会指责他倾心哺育的人一文不值、毫无意义,会在侮辱人类的作者的长廊里给他留可鄙的一角,会将他创作的人物的品行归咎于他,也拒绝给予他任何东西,完全彻底地拒绝,甚至不承认他非凡的才能。因为他的时代的看法不承认观察星辰的镜头,也像能揭示一般看不见的虫子的活动的镜头一样神奇;因为他的时代的看法不承认一个人须有高度纯洁的思想深度,才能发现无价值的生活提供的形象,并且将它转化为精妙的杰作;他的时代的看法也不会承认高尚、欣喜若狂的笑很值得与最高尚的抒情之风并存,而且与江湖骗子做的怪脸没有共同之处。他的时代的看法不承认这些,因此会把一切扭曲,变成针对尚未被承认的作家的指责和毁谤;他将始终得不到支助,得不到响应和同情,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旅行者,在路上独自跋涉。他的前途黯淡,因此他将会痛苦地认识到自己绝对是孤独的……

    “我还会在很长时间里,在令人惊叹的力量的支配下,注定与我的古怪的主人公手拉着手一直走下去,考察汹涌澎湃的广阔生活,通过人人都看得见的笑,也通过未知的看不见的泪水,加以考察。时候尚未到来,离现在还很遥远,但是到了那个时候,随着一股来自不同源流的强大力量,从我严厉、愤怒的额头,惊人的灵感将要席卷而来,在一片神圣的颤动中,人们将要听取一种不同语言的巨大轰隆声。”

    如此铺张的滔滔话语,就像一道强光,让我们看到了些许果戈理当时希望能在他的作品第二部里写出来的东西,在说完这一番话之后,紧接着出现了非常荒诞的情景,只见肥胖的乞乞科夫,半裸着身子,在他的卧室里跳起了吉格舞————这可不是什么可以证明在果戈理的书里“欣喜若狂的笑”和“抒情之风”是好伴侣的贴切例子。事实上,果戈理是在欺骗自己,假如他认为他可以这样笑的话。而抒情之风实际上也不是这部书的真正风格的组成部分;确切地说,它们是书中自然的空隙,倘若没有这些空隙,这部书的风格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果戈理沉浸在他的世界的某个其他地区(意大利北部)吹来的大风将他刮倒的时候给予他的乐趣中,正如在《钦差大臣》里看不见的车把式抑扬的吆喝声(“嗨,健步如飞的马儿!”)带来了一股夏夜的风,一种遥远和浪漫的感觉,一个invitation au voyage[1]。

    《死魂灵》里的主要抒情调子的突然产生,是在果戈理心目中的俄国一如他观察到的俄国(一个奇怪的景象,一个特别的气氛,一个象征,一条漫长的路),在书中茫茫的梦境中隐约显露出它的种种奇怪的可爱之处的时候。很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下面这一段的描述是插在乞乞科夫最后离开————说得确切一点是逃出————这个城(关于他的交易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已经把这座城搅得鸡犬不宁)和关于他早年的描述之间的。

    “在这个时候那辆宽敞折篷马车已经折入更加冷落的街了;不一会儿,只有一段段木板篱笆[俄罗斯篱笆是密不露缝的黑乎乎的一排,篱笆顶上多多少少呈锯齿状,看上去颇有点像远处的一排俄国冷松林]绵延不断,于是预告这个城的终结[空间的终结,非时间的终结]。你瞧,路面到这里终止了,这里设有城的关卡[“Schlagbaum”[2]:漆成黑白条纹、可移动的长杆],而城已经抛在身后,四周什么也看不到,我们又成了赶路的旅行者。又见到公路两旁一个接着一个无尽的里程标,驿站官员,水井,装货的马车,里面有俄国式茶炊的无生气的小村庄,农妇,一个客栈掌柜突然动作利索地走出来,手里是一捧燕麦;一个流浪乞丐,脚上的韧树皮鞋子已经破损,踏着疲惫的步子走了八百俄里[3]的路[注意老是这样玩弄的数字————不是五百,也不是一百,而是八百,因为在果戈理的创作基调中数字本身也是有古怪个性的];肮脏邋遢的小镇总算也有破败简陋的店铺,不过是几块木板钉起来的,出售一桶桶的面粉,树皮鞋[刚刚过去的流浪乞丐穿的],花式面包以及其他小物件;黑白条纹的栅栏,正在修的桥[即,永远在修————果戈理作品里的零落、没有生气、破败的俄国的一个特征];路的两旁是一望无际的草地,乡绅老爷的旅行马车,一名骑马的士兵拖着一个绿色大箱子,里面装满了铅弹,箱子外面写着:‘某某炮兵连’;绿的、黄的和黑的色彩条[果戈理有俄语句法允许的足够空间,在“黑的”前面插入“新翻耕的”几个字,意指翻起的一排排新犁的泥土]使得平原呈现一片斑驳的景象;远处有一个声音在歌唱;迷雾中露出了松树的梢头;教堂的钟声在远处渐渐消失了;群鸦就像苍蝇一样,望不见尽头的地平线……Rus!Rus![这是俄罗斯的古名和诗歌中用语]我看见你了,从可爱的有无限魅力的远方我看见你了:一片黯淡、荒凉、分散的土地;你的大片土地上没有高傲的自然奇观,因此也就没有高傲的艺术奇观让人心旷神怡,或者让人吓得目瞪口呆:你没有在悬崖上建造四面窗户明亮的高大宫殿的城市,也没有引人注目的大树,没有在瀑布轰鸣、水珠喷洒不息的崖壁上长出的常春藤;人们不必仰起头来凝视高耸在大地上的超凡的巨石群[这是果戈理个人的俄国,并不是拥有乌拉尔山脉、阿尔泰山脉和高加索山脉的俄国]。没有一个幽暗的拱门,上面盘根错节爬满了葡萄藤、常春藤和无法计数的成百万的玫瑰,也没有绵延不断的狭长通道让人们透过其中,突然瞥见远方光辉的不朽群山跃入清明而晶莹的天空;在你的怀抱里只有旷野和平展展的土地;你的平原上升出来的矮小城镇是找不到的[是指在地图上],仅仅是一个个点和标记罢了:你没有什么可以吸引人、诱惑人的地方。因此,驱使我朝你走去的无法理解的秘密力量是什么?为什么我不断听到你凄楚的歌的回响,宛如歌声越过广袤的大地从大海的一头传播到另一头?告诉我你的歌的秘密。那呼唤、啜泣、揪住我的心的又是什么?这些声音既像利刃又像亲吻,到底又是什么?为什么这些声音冲向我的灵魂、让我的心不得安宁?Rus!你要我付出什么,告诉我!暗中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奇怪约束是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为什么你所包含的一切都用期待的目光转向我?而就在我这样站着,困惑而痛苦,默然无语的时候,瞧,携带了即将降下密集的雨的层云在我头顶聚集,而在你的广袤无垠面前我的心静默了。这一望无际的空旷意味着什么?而既然你自己是无边的,那么一个无限的思想不就会在你心中萌生吗?倘若有一个巨人来了,他不就会出现在可以伸展巨臂、迈开巨腿的地方吗?你广阔的天地可怕地将我包围,并且非常生动地反映在我的内心;一股神奇的力量让我眼睛豁然明亮……啊,多么灿烂、多么辉煌的一片寥廓,是世人所未见!Rus!……

    “‘停下,停下,蠢货,’乞乞科夫冲着塞利凡大吼[这就强调了这里抒发的感情并非乞乞科夫的沉思],‘什么时候你可以走,我会拿我的剑鞘告诉你的,’蓄着长长的髭须的国家信使嚷嚷道……‘妈的,你没有看见这是官府公务马车吗?’就像一个幽灵,这辆三匹马马车随着车轮的辘辘和车后飞扬的尘土消失了。”

    诗人与他的祖国相隔的遥远,现在已转化为俄国未来的遥远,而果戈理是把俄国的未来与他作品的未来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与《死魂灵》第二部的未来联系在一起的,这一部书俄国人人都希望他写下去,也是他自己竭力相信他会写的。在我看来,《死魂灵》随着乞乞科夫出了N城就已经结束了。在思考以下这一段精彩生动的描述的时候,我不知道我最赞叹的是哪一个:它的诗一样的魅力————还是一个完全不同性质的魅力;因为果戈理面临双重的任务,一是总要让乞乞科夫逃出城去,以此逃避正义的惩罚,一是转移读者的视线,不去关注更加不自在的结局:按照人类的法律,惩罚是不会降临到赶路回家、回地狱的撒旦代理人头上的。

    “……塞利凡用一种特殊、单调的最高音吆喝,听起来就像‘伙计们,走啊’。马儿打起精神,拉着轻便的宽敞折篷马车飞奔起来,仿佛马车轻如鸿毛。塞利凡只知道一面挥动鞭子,发出低沉粗哑的喊声,一面坐在马车上轻轻地上下颠簸,此时,那辆官府的三匹马马车正冲上坡去,也许又正在高低起伏、坡度不大的公路上飞奔。乞乞科夫坐在马车的皮坐垫上每颠一次都只是笑一笑,因为他非常喜欢坐快跑的车。嗐,请你告诉我哪个俄国人不喜欢跑快车?尽管他对什么都是听之任之,把一生消耗殆尽,最后去见魔鬼,但是他的灵魂不得不热爱快速行事。因为飞奔的马车不是有一种崇高、诱人的旋律吗?你似乎感觉到有一个未知的力将你托起,放在翅膀上,然后你自己飞起来,身边一切都在飞:里程碑在飞,商人们坐在他们自己的马车车厢里飞,路旁森林在飞,那是黑压压的一片杉木和松木林,伴随着斧子伐木的声音和乌鸦叫声;整条公路都在飞跑,谁也不知飞向何方,放眼望去只有渺茫的远方;在这迅速飞跑的闪烁中有一种令人惊恐的东西,因为在这闪烁中,一闪而过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东西并没有时间让它们的轮廓固定下来,只有天上的片片白云和偷偷窥视的月儿一动也不动。啊,三轮马车,飞跑的三轮马车,请你告诉我,你是谁发明的?很肯定,你只能诞生在心灵手巧的民族中间:诞生在一个兢兢业业的国家,它均衡地覆盖了半个地球,因此一旦你开始去数眼前的里程碑你就会数得眼花缭乱。不过我也觉得,俄国式的马车并没有什么特别奥妙的地方。它不需要用铁螺丝来固定;它的零部件就是用一把斧子、一个量规以及一个雅罗斯拉夫[4]农民的聪明才智就可以装配起来;车把式也用不着穿你们的什么外国靴子;他就是一个留着大胡子、戴一副连指手套的人;他的座位也没有什么讲究;但是只要他提起精神、挥起鞭子嗯嗯呀呀哼起来,啊————马儿就会飞奔,像夏日的一阵风,车轮的轮辐模糊了,轮子看上去就像一个空心的圆圈,车轮下的路也颤抖了,路人一声惊叫突然停下脚步————啊,三轮马车是在飞,飞呀飞……你要是站在远处看,只看见卷起的尘土就像一把钻子在空中钻一个孔眼。

    “Rus,你的勇往直前不就像这样的一辆谁也赶不上的敏捷的三轮吗?飞速后退的路在你脚下生烟,桥梁隆隆而过,一切都在后退,远远地抛在身后!目睹你的飞奔的人停下脚步,仿佛见了一个神奇的景象目瞪口呆了:心中纳闷是不是天上的霹雳坠落地面?这些飞奔而过的神奇的马儿身上藏着飞奔而过的神奇力量到底是什么?骏马呀,骏马————多么矫健的骏马!旋风是从你的鬃毛上生起吗?你的每一根筋腱都赋予了新的听觉吗?因为一听到你们熟悉的歌声从天而降,你们三个,挺着古铜色的胸膛,劲往一处使,马蹄简直不着地,就像划过天空的三根绷紧的线,一切都为神奇的速度所鼓舞!……Rus,你风驰电掣要奔向何方?回答我。没有回答。中间的铃铛在梦幻中传来一声声清脆的独白;呼啸的空气被撕破了,变成了风;地面上万物都飞驰而过,其他的民族和国家退到一旁,侧目而视,为她让开一条路。”

    尽管所有这些最后的渐强音听起来非常美妙,但是从文体上来看也不过是变戏法的人的废话而已,旨在让某一个目标消失,这某一个目标即————乞乞科夫。

    * * *

    [1] 法文,出行邀请。

    [2] 德文,路障,栅栏。

    [3] Verst,每俄里约合1.067公里。

    [4] Yaroslav,莫斯科东北一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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